21、思归秘境(剧情章)
苏醒以后,殷玉荒一直在船舷边静静坐着,凝望着飞舟下方空无一人的太初派,像是在发呆。 衣袍又重新严严实实地笼住了这具乖顺而敏感的身体,他坐得笔直,总有些缺乏血色的薄唇微微抿着,眉目冷淡,端肃得几乎要令人生畏,只是柔软的发端被人牵起来,绕在指间一圈圈地打着转拨弄,偶尔轻轻地拉一下,他也仍然不阻止,于是终究显得是可以让人动手动脚一番的。 戎离百无聊赖地靠在一边拨弄着散在殷玉荒背后的、凉滑柔顺的长发,见殷玉荒一直不理自己,便牵着一段柔软发梢去挠殷玉荒露在妥帖衣领外的颈子,拉长了声音喊他:“师尊——” 殷玉荒轻轻地颤了一下,耳根浮出一线红晕来,终于败下阵,转过脸看着戎离,语气有点无奈:“我在推演庄师兄的几个惯用阵法,你不帮忙便罢了,不要闹我。” “师尊那样认真做什么,反正师伯们都不会舍得为难您的。”戎离从背后拥上来,环住他的肩,将下巴搁在他发顶上,“方师伯与宁师伯留的阵法还好说,灵剑的共鸣与复原最后一次对战么,用来确认身份倒也合适。可是夏师伯留的那个幻阵,敷衍得我都看不过去了……破阵竟然是她的猫愿意您走到哪它跟到哪就行了!她布完阵必定没敢给掌门师伯看过,否则至少被念叨三天。” 提到掌门时,气氛却是凝滞了一瞬。 戎离小声道:“师尊,对不起。” “无妨。”殷玉荒犹豫了一下,轻轻地往后靠了靠。掌门师兄为了让思返芥子的百年封印可以逆转,使门下弟子们不至于因芥子中灵气稀薄而修为难以寸进、寿限早至,布阵时以魂魄之力偷换了星轨,在太初派中留下了一个瞒过天道的暗门。他又想起林师姐,一时有些难过,低声道:“卜算一途的修士大多为蒙蔽天机而陨落,我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只是终究恨那北溟君为一己私欲,害我太初派至此,连你也被卷入其中。也怪我没有发现自己体内魔种……” “师尊别这样。”戎离掩住他的嘴,“您那个时候还太小了,况且还是以有心算无心。” 殷玉荒摇了摇头,却没再反驳他。 太初派七峰分立,以太初主峰为阵眼,藏经、凝炎、明心、万象、问道、百战六峰与其中飞瀑流泉、断崖孤岛遥相呼应,共同构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大阵。二人此次前来,便是要重启这处护派大阵。 掌门早先算出太初派在劫难逃之时,孤注一掷,将自己掌管的太初峰核心阵法交于戎离,赌他作为卦象中唯一变数,不会背叛誓约,也幸好所料不错。回到太初派的这几日,殷玉荒在戎离的陪同下破开了藏经、凝炎、问道三处阵法,再加上在林子嫣走后峰主之位一直空悬的万象峰以及本来就在殷玉荒手中的百战峰,现下便只剩下了最后一处明心峰的阵法未能掌控。 明心峰在太初派西南角,会被称作“峰”,大约仅仅只是在立派之初,那位起名天赋不佳的祖师爷想将它和其他六峰统一名称的缘故,平日里,大家都习惯于叫它明心岛,因为无论怎么看,它都是一个在浩渺烟波之中碧色葱葱的岛。 二人落在明心岛上,戎离远望一阵,忽然道:“师尊,这里不对劲。” 太初派的所有活物已被尽数收入思返芥子之内,现下这种寂静便是常态,但明心岛上的寂静却又与其他地方不同,更像一种不正常的死寂,一点风也没有。戎离闭上眼,凝了神用灵视细观,远方灵气如雾,不流不散,簇着岛心的医堂,隐隐透出一丝怪异来。 戎离问道:“庄师伯的医堂,平日里有这么浓的灵气么?” 殷玉荒显然也发现了,“嗯”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对,这就是你师祖当年传下的阵法……但细看有一点不像,也许是庄师兄改过吧。” “师尊的意思是他在提防什么人么?” “或许,”殷玉荒道,“师兄一向谨慎,也许之前便发现异样,只是并不确定,因此没有说出来。” 他说得不无道理,戎离却依然坚持道:“我还是觉得不妥,师尊,您千万小心。” 殷玉荒看了他一眼,手中剑光一闪,凭空化出一柄长剑的虚影:“无妨,师兄修为剑道皆不如我。”说着便要御剑而去。 同他那种熟悉的眼神一触,戎离便知道他修为刚一恢复,老毛病便也如影随形地回来了——觉得自己打得过的时候,殷玉荒便懒得说废话或者做什么多余的事情,直接提着剑上就是了。戎离忍不住怀疑,他一百多年省下来的一丁点勾心斗角的力气,都攒着不久之前用来骗自己带他“看星星”了。 二人身负魔气,在这样浓厚的灵气中,多少有些不适,只是殷玉荒前段时间全无修为,难受惯了,一时之间并没有觉得这种感觉太不妥。戎离又想起他明明亲眼看着跟庄玮走进了思返芥子、却流落到戎桓手下的祈墨,直觉明心岛的主人恐怕并不像殷玉荒其他的师兄师姐们一样,是一心信任爱护他们的。 这个岛上究竟有什么东西? “不行,师尊等等我。”戎离忽然语气一转,黏黏糊糊地扑上来搂他脖子,“这里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弟子害怕,您得陪弟子一道走……师尊,您别扔下我嘛。” 他卖乖得刻意,殷玉荒却偏偏吃这套,一边嫌他多事,一边听话地被他拉着手,谨慎地往阵中走去。 越往岛心走,灵气越发浓厚了,几乎要凝出实实在在的薄雾。这个阵法看起来并不如何高深,只是在太初一贯的守山阵法上嵌套了一个普通的聚灵阵与一个略微改动过的幻阵,毫无杀意,就像只是想将阵眼保护得更妥善些……然而叠加在守山阵法上的这两个近乎入门级别的阵法,从灵力运行方式开始便截然不同,庄玮那样一个醉心医道之人,对阵道的研究比殷玉荒好不了一点,怎么可能将它们毫不冲突地叠在一起,做出半步冥尊站在阵中、在不强行破坏阵眼的情况下都看不穿法则的阵法来? 殷玉荒道:“庄师兄于阵法一途,并无如此修为。” “是。”四周灵气越来越重,茫茫一片,几乎要如湿露沾衣。离岛心恐怕还有很长的距离,戎离将殷玉荒护在他放出的魔气里,与过于浓厚的灵气隔开,缓解殷玉荒自己并不在意的不适。他低声道,“师尊放心往里走便是,阵眼就在医堂中,弟子纵然无能,解不了阵,好歹也能护您周全……师尊?怎么了?” 殷玉荒忽然停下了脚步,一言不发。戎离担忧地看着他,又唤了他一声。 殷玉荒罕见地显出了迟疑的样子:“这……不是阵法。” 戎离一愣,想起了顾非观说的话。事关重大,他也迟疑起来,小心地问:“这是……修界的灵眼么?”这个猜测一出,戎离心中忽然又蹦出了一个更大胆的猜测,“阵法为什么要借力于灵眼,它究竟在驱动什么?您从前提过的思归境……” “思归境是假的。”殷玉荒斩钉截铁地道,“靠一个秘境便奢望着重头再来,做什么春秋大梦,还不如……”还不如抹脖子自尽,指望下辈子脑子清楚一些。 “小心!” 戎离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双手虚划,漆黑魔阵凭空而起。这修魔二界中现存于世的近乎最强的力量,在大阵骤然显出攻击性的浓郁灵气中,只像茫茫浪涛间幽微的一缕火苗。 潮汐般的阵法之力一阵阵地冲刷过来,魔阵如烛火般摇曳了几个刹那,随即稳定下来,坚不可摧地将它挡在了五步之外。二人仿佛站在暴风眼的中心,四周狂风骤雨都绕过了这一小片,戎离得了空,笑道:“原来它的灵气是这个走向……灵眼也不过如此,师尊,要么给您练个手?” 殷玉荒并不答话,只定定地看着他,随后,同周遭滔天巨浪般的阵法之力一道,烟消云散了。 竟然只是一个虚影! “师尊——” 戎离急急追出半步,手中溯回阵同时成型,阵中人型虚影一闪,还未来得及看清,四周景色陡然大变。戎离一愣,溯回阵散去,忽然忘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我在做什么?” 本座方才是要去解一个阵法,阵中灵气丰沛,我刚分辨出阵眼,然后呢……?为什么我忽然来到了这个地方?堂堂魔尊竟然失忆了么?可是这并不是幻境,我分辨得出…… 忽地传来一声锵然。 戎离像是刚回过神一样抬头望去,九重宫阙巍巍,御书房中,修士盈风鼓荡的苍青色袍袖还未落下,手中长剑已然出鞘,锋利剑尖正抵在那名年轻皇帝的心口。 垂落的长发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只能从泼墨般的发丝间窥见一点秀美得近乎雌雄莫辨的轮廓。他冷然道:“我亲自来了,你答应的东西呢?”声线中却似乎有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 声如金玉相撞,原来是个少年——难怪区区筑基圆满便敢孤身一人潜入皇城,这世上怕是也只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会做出这种欠思虑的事情。 戎离心中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一闪而逝,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口,却在声音离开唇舌的前一瞬顿住了,心想:“我方才是想喊他什么来着?” “小仙长,你家长辈有没有教过你,金丹以下的修为,见到朕应当先跪下?”正在戎离愣神的时候,那皇帝悠悠地开了口。堂堂真龙天子、人界之主,年纪轻轻便提前长出了一副四平八稳的仁厚样貌,这时说起话来,语调里却竟有种阴测测的森冷。他丝毫不顾少年手中剑锋寒光逼人,径直伸出手,像是要去摸少年的脸,“你不会真的信了,朕身边一个护卫也没有吧……啊!” “……”随着那皇帝的一声惨叫,戎离松开手,皇帝的手腕从他手中软绵绵地落下来,折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戎离又开始了茫然的思考:我为什么忽然冲出来把皇帝给打了?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罢了,魔修人三界同处一室,其中两个都是一界之主,倒也是难得的奇景,暂且当做无聊时找点乐子吧。 戎离直起身,迎着皇帝压抑着恐惧的眼神,露出了一个温雅的笑容,把他刚才说的话又还了回去:“陛下要谁跪呢,您莫非真的以为,小仙长身边一个护卫也没有吧?” 谁知道那少年并不领情,还不等皇帝开口,便戒备地道:“你又是什么人?” 戎离避重就轻地套话道:“小仙长,你偷偷跑来这里的事情,大家已经都知道啦,正好我云游到附近,他们便托我过来护你。” 涉世未深的少年果然上钩了,冷着一张漂亮的小脸愤愤道:“怎么宁师姐也这样多嘴。” 戎离揽住少年的肩,将人扣进怀里护好,警告性地瞥了一眼似乎想进行什么反抗的皇帝,一边笑吟吟道:“这么过分么?那回去我们不理她了好不好?”一边又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这么顺手地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小修士搂搂抱抱,是不是其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爱好? 这漂亮的小少年实在有些不知好歹,回手便又是一剑逼向戎离:“放手,你也离我远一点!” 戎离虽然几乎时时刻刻都顶着一张温柔带笑的面皮,实际上脾气却算不得多好,这次心血来潮地救人,对方毫不领情不说,还转眼又来威胁他……戎离将难得的善心一收,格开剑锋,反手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面颊:“小仙长,我教你个乖——形势比人强啊。” 少年咬牙退了一步,戒备地看着他,面色却有些发红。 “哦?”戎离一挑眉,看向了皇帝,“陛下,手段有点上不得台面吧?不过度把握得不错,我很满意,多谢你了。” 人界皇帝虽然只是空有神魂境界,并无相应实力,但好歹曾随先帝理事,在修魔二界之间左右逢源多年,眼力或多或少的还是有一些,此时他打量着这突然肆无忌惮杀出来坏他好事的黑衣男子,却丝毫看不穿其修为,心下已经惴惴不安,又骤然被点名,更是惶然起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仙长客气了,您来得突然,怠慢了,这个您收下吧,就当是朕聊表心意。”想想又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句,“您若是有兴趣挂个国师的俗衔……不不不,您自便吧,朕先去吩咐底下人给您设宴。” 戎离无可无不可地随便点了点头,虎口嵌着少年的下颌,指尖一遍遍轻柔地描摹着那精致优美的眉眼,随口打发道:“不必,退下吧。”想了想,仍然觉得在这样对胃口的小美人面前不亮明身份就如锦衣夜行,便借着恐吓皇帝的机会,虚化出闪着繁复血色纹路的魔尊徽印,“对了,本座也不是什么仙长,你喊一句魔尊便可以了。” 皇帝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出声打搅,连滚带爬地下去了。 少年也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又很快掩饰住,抿着唇不说话,目光与戎离一触即分,看起来像是强压着慌乱的样子,持剑的手垂下来,握着剑柄的手指有些泛白,却没有丝毫动摇。 这小修士顶着一副拒人千里的表情,脸却生得漂亮得很,假以时日,戎离觉得夸一句世间绝色也不为过;认为戎离是“自己人”时有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却又很会审时度势,一落下风立刻开始装乖,若不是他年纪太小阅历不足,露出了端倪,戎离觉得自己说不定真会信他放弃反抗了。 真是有意思。 戎离越看越觉得有趣,刚刚升起来的一丁点气也消得干干净净,将剑从他手里轻巧地抽了出来扔到一边:“小仙长,本座救了你,你拿什么付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