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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触碰

    卧床不起,反复疼痛,深秋降临,老女人躺在床上,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就连喝水都变得有些艰难。阮宋知道她即将不久于人世,希望能够满足她最后的愿望,老女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嘶”的气流声,听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

    三天后,立冬了,阮宋途经公园时发现有善男信女在公园门口给过路的人派送白粥和白菜饺子。他在那里吃了一份白粥,又想着带一点食物给老女人回家尝尝,他的饺子没有吃。他曾经是个佛教徒,就跟那些善男信女的带头者聊了好一会儿天,原本这些食物不能够外带,但他隐瞒了自己抛弃信仰的事实,又搬出了因为癌症卧床不起的老女人。带头者一听,连声叫“阿弥陀佛”,拿了个大一些的塑料碗装满了饺子,套进干净的塑料袋里,双手递给他让他拿走。阮宋连声道谢,又打了一碗白粥,端着离开了公园。

    老女人疼得不行,阮宋给她打了一针吗啡,给她掖好被子,让她稍微休息了一下。粥已经有点凉了,阮宋去公共厨房里稍微用蒸锅加热了一下,回来就听见老女人叫疼。她叫疼不是说自己疼,嘴里直喊妈,这样叫已经叫了有一段时间了,可能是吗啡也不能够减轻她的痛苦了,她喊妈,还想着能够像小时候那样,被mama抚平身体和精神所遭受的重创和痛苦……

    阮宋咬着牙不做声,吗啡的作用下,老女人的疼痛也许得到了缓解吧。她的嘴里一直在念叨着她的母亲,阮宋舀了勺粥,凑到她嘴边,也喂不进去,只得放了碗,从桌子那边抽了两支葡萄糖溶液,割开瓶口玻封倒进她喝水用的杯子里,兑了点温开水,再用专门喂流食的注射器吸满了,慢慢地喂她喝。因她疼得吃不下,喂得很慢,有时候连吞咽都是难事。阮宋抽了张纸巾,帮她擦拭从嘴角流出的口水,也不嫌脏,照顾得十分尽心尽力。

    当天晚上,老女人的情况急转直下,气息奄奄。阮宋想叫救护车送她去医院,她拒绝了,到第二天,她的精神却突然好了些,两只眼睛里有光了,病后说话声若蚊呐,这会儿倒是有了点力气。阮宋很高兴,以为她好一点了,就连吗啡的用量都少用了不少。老女人喝了一口他递过来的水,拉着他说了很多话,阮宋都仔仔细细听着,她说了很多之前发生的事情,都是她亲身的经历,阮宋听得很伤感,又不敢打断她,就让她接着说了很多很多。

    她说起了自己失足沦为妓女时发生的一些事情,让她不得不放弃从事这一行的原因是因为她得了病。一开始是尖锐湿疣,下身奇痒,但为了家庭的开支又不得不一边治一边继续卖身;后来,身上莫名其妙地冒出了很多的红点,检查出感染了梅毒和尖锐湿疣,就连zigong颈上都长满了疣体。她害怕了,就暂停了营生,一心一意给自己治病,尖锐湿疣反反复复折磨了她好几年,加之又感染了梅毒,下体都开始溃烂,治了好几年才算勉勉强强有了起色,不再高频率地复发了。但她也知道做这营生的风险有多大,她不敢再继续接着做,害怕下次感染的就不再是尖锐湿疣和梅毒这么简单。

    阮宋听得很认真,也若有所思,老女人一说就说了好几个小时,中间不带停顿都没感觉到累,阮宋给她热了点牛奶,她也喝了大半碗。到了晚上,她情况突然恶化到极点,时不时陷入昏迷,她清醒过来一点就攥着阮宋的手,恳求他去找自己的儿子,想见见他。阮宋恍然大悟,原来她说那么多话都不带累,精神突然一下变得那么好,是因为她已经大限将近,回光返照而已。阮宋想起她今天对自己说起了她的儿子,说起了她那个患了肝癌死去的前夫,原本,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说这么多,现在这谜团被全部解开,阮宋于心不忍,痛哭不止。

    “我想见见他……见见他……”在清醒的几分钟内,老女人再度向他提出了这个请求,她气若游丝,已经快死了,阮宋心疼她,怎么可能不去替她完成最后的心愿。他迟疑了一下,看着她是吊着一口气向他提出遗愿,就一横心答应了,问清楚她儿子的住处就出门寻找。已经快过十二点,外面连路灯都黑了,阮宋披了件厚棉衣出去找人,路上黑不溜秋,还飘起了小雨,他忙把外传的厚棉衣裹紧,小跑着去找她的儿子。

    阮宋担心她,怕她挨不到儿子来看她,街上连出租车也没有几台,只有角落里放着的几部共享电动车。阮宋不会骑电动车,也顾不上这么多,铁了心就骑着车往老女人说的地方赶。经过一大片居民住宅区,阮宋找到了她说的那一栋居民楼,好在楼下的程控门没有锁,他跑着去了老女人说的那个楼层,锤了很久的门,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趿拉着拖鞋骂骂咧咧,阮宋抓着她的手说明自己的来意,中年妇女吓了一跳,听完他的请求怔了一下,她的丈夫也走了过来,听明白了阮宋的来意,中年妇女问他,“你说的是不是罗霞?”

    阮宋也不知道老女人到底叫什麽,就知道她姓罗,也不管了,直点头,中年妇女说,“你敲错门了,她儿子住在对面,应该已经睡了。”

    阮宋听了,立即转身去敲对面的门,那边敲了很久才传来男人的声音,语气不善,中年夫妇立即帮他说话,“你开开门,有个事儿要跟你说。”

    “什么事?”

    年轻男人开了门,看见站在外面的邻居和阮宋脸色铁青。中年女人连忙开口,“你mama的事呢,你跟这个男孩子一起去,你mama想见见你。”

    年轻男人脸色一变,朝着阮宋推搡数下,“滚,谁让你来的,快滚!”说着拽起阮宋的衣襟,想把他甩到楼梯那边去。邻居夫妻立即过来拉架,中年丈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起来,“你就跟他过去看看吧,她得了癌症就快死了,都最后一面了,你都不愿意满足她这个愿望?”

    “你又是谁?”男人指着阮宋,阮宋也不管他有多么无礼,哀求道,“你跟我去一下吧,她一直说想见你,你就去见见她……就见最后一面,你让她别带着遗憾走吧……”

    “快滚,谁让你拉扯我的!”男人把手往身后一放,厌恶地往后一退,准备把门给关了,阮宋眼疾手快地扒住门,不让他把门关上。中年女人也看不下去了,过来劝,“你就去看看她吧,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妈啊,她把你养到这么大,你爸爸生病,她服侍得还不够好?别跟你mama置气,哪能这么记仇呢。”

    “谁是我mama?她也配?!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可没有做婊子的妈!她死了就死了,她化成灰都不关我的事!”

    说完,他用力一关,阮宋躲闪不及,狠狠地夹到了他的手指。阮宋痛呼一声,门也关的严严实实,邻居夫妻听了年轻男人刚才说的话,都忍不住痛骂,“白眼狼!他妈养他养这么大,真他妈没想到这么没良心!”一边骂一边把阮宋拉起来,在声控灯下查看阮宋受伤的手指。阮宋哭得很伤心,手抖个不停,几个指甲黑了一片。中年女人一边咒骂一边用餐巾纸帮阮宋擦拭手指流出来的鲜血,她的丈夫接着帮阮宋敲门,一边敲一边骂,“你是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你妈死了你也不理!你有良心吗?!”

    阮宋立即劝,“别骂了别骂了!”说着再次敲起门,但对方没有再把门打开,不管阮宋在门外怎么劝怎么哀求,对方就是不开门。

    阮宋绝望了,蹲着抱着头痛哭,他没办法实现老女人的遗愿了,邻居过来安慰他,一边安慰一边痛骂老女人的儿子。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阮宋担心老女人,匆匆向他们道了谢就离开了,他得赶回去查看一下老女人的情况,避免老女人死的时候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一路上,阮宋失魂落魄,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正巧看见一台下了客的出租车,他还了电动车就上车回家。街上冷冷清清,阮宋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老女人,他没办法直视那双眼睛,没办法去看她哀伤的眼神,他害怕。但他没有把人带来,总得有个交待。

    老女人正躺在床上,想见到儿子的执念让她吊着最后一口气,但进来的只有阮宋一人。她双唇抖得很厉害,哆哆嗦嗦地问,“我……我儿子呢……怎么没……没看见……他……”

    阮宋上前抓住她的手,眼里含泪,他开始说谎,“我……我去了你说的那个地方,敲错门了,是邻居开的,邻居说……说你儿子已经搬走了,老房子租出去了。我问邻居他搬哪里去了,邻居说不知道,我问了房客,他也说不知道,已经很晚了,我不敢再耽误他们休息,我就先……就先回来了……”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老女人干枯微冷的手抚上他的脸,他的脸不烫,只是红,这是他的毛病。他不会撒谎,撒谎就会脸红,为了圆这个谎,他只能找个借口,“外面很冷,我骑电动车去的,风刮成这样的。”

    老女人抓着他的手,呼吸越来越微弱,阮宋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女人叹了一口很轻的气,似乎有些扛不住了,她只是对他说,“好孩子……谢谢你……谢谢你……”

    阮宋听她说谢谢,涕泪横流,喉咙眼儿里似乎堵着个什么东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哭。老女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过了很久,阮宋发现她的手已经凉得怎么都捂不热了,忙去探她鼻息,这才发现她已经死了。但阮宋没有哭出声音,只是静静流泪,他埋着头,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