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白雪青山腌菜谱
第三十八章 白雪青山腌菜谱 七月二十一号这一天，关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心脏搭桥手术终于在第二手术室进行，主刀医叶归蓉，第一助手加贺美丰，第二助手金子信彦，第三助手尾花朱雀，支援护士是护士长白川幸子、资深护士栗栖三千代、寺岛令、铃木广子。 叶归蓉手中的手术刀稳稳地切开病人胸腔的皮肤，旁边一位去年刚刚毕业进入医院的住院医生，叫作富士田的，扛着摄像机正在拍照，富士田在学校里的时候，对摄影很感兴趣，即使是这样艰难的条件，也努力找机会学习，此时便扛起了录像的重任，将手术过程全程拍摄。 加贺美丰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正对着众人的镜头，低声说了一句：“真有点不习惯啊，就好像泡温泉的时候是只围一条浴巾，然而这样的装束走在街上，就很古怪的了。” 尾花朱雀目光始终不离病人的胸腔：“当作摄像机不存在就好了。” 尾花朱雀是一个颇有抱负的青年医生，在同期毕业的医科生之中，她的成绩名列前茅，担任住院医生之后，也比其他男医生付出更多的努力，技术提高很快，已经担任了两年的住院总医师，如果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医生，本来去年就应该升任主治医师的。 金子信彦则道：“想开一点，拍摄的主角并不是你。” 加贺美丰：……真相总是如此伤人，虽然知道镜头对准的是胸腔内部，即使拍医生，也是首先选择主刀医露一下面，不过这样明明白白说出来，终究是令人有些受挫啊。 叶归蓉紧张地cao作着，看着心脏区那一根根错综复杂的血管，一旁的助理医生与护士都不由得眼神严峻，在心脏进行手术啊，真的是闻所未闻的事情，看着那不住跳动的心脏，就感觉分外危险，简直仿佛雷区一般，然而神门医生的手是真的迅速啊，那样熟练，仿佛早已做过类似手术一般。 两个小时多一点之后，终于开始缝合胸腔，这个工作叶归蓉是交给尾花朱雀来做，尾花朱雀的缝合在青年医生之中是很知名的，以至于有一次，同期生鸠山取笑道：“毕竟是女人，缝纫纺织都是本业，缝针就是周密，针脚那般整齐好看的。” 当时这句话恰好给叶归蓉听到，虽然并没有说什么，然而当时叶归蓉心头蓦地涌起一句话：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要说那，自己一向少读，情节只记得个大概，不知怎的今天竟想起这一句篇目名来。 叶归蓉将右手搭在Alexander的颈动脉上，脉搏比较平稳，过了一会儿，尾花朱雀缝合完毕，叶归蓉说了一声“终了”，这一台重要手术便正式结束，然后叶归蓉向在场医生护士鞠躬致意：“お疲れ様でした。” 加贺美、白川等人也纷纷回应：“お疲れ様でした。” 富士田关闭了摄像机，马上就过去面见院长，将录制的镜头放给他来看。 手术成功之后，Alexander在医院里一连住院半个月时间，麦克阿瑟如今是日本的太上天皇，这个富豪资本家便是太上华族，关注度非同一般，住的自然是特等病房，为了欢迎军需商入住，事务长之前特意紧急安排布置出来的，床榻桌椅都换了崭新的，墙面上装饰着浮世绘的风景画，桌子上花瓶里插着几支鲜花，整个房间看上去颇为华丽典雅，可以说是本院内最为煜煜生辉的地方，将院长办公室都比了下去。 住院期间Alexander的餐食，也是由院方提供，叶归蓉特意提醒：“手术之后的恢复期，饮食请注意清淡。” 当时星野院长顺势就说：“就由我们医院来负责吧，日本的食物是最注重新鲜清淡的，非常符合营养学，Alexander君在日本这么久，应该也有所心得的吧？” Alexander新近聘任的日语翻译给他将这段话翻译了过去，Alexander听了，点头说了几句英文，那名翻译便用日文道：“从前吃过寿司和生鱼片，味道都很不错。” 星野微微一笑，点头道：“那么这一段时间，便请Alexander君好好品尝一下日本料理吧。” 这一天叶归蓉回到家中，与神门海斗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神门笑着问道：“那位搭桥君如今怎么样了，还住得惯吗？没有说一定要吃牛排吧？” 叶归蓉一笑：“倒是一个很克制的人，每天喝味噌汤，也不见有什么皱眉，今天的午饭已经有蛋羹了。” 神门海斗咯咯地笑：“让西洋人见识一下我们东瀛的食风，也是很有意思的啊，等他出院那一天，医院食堂会烧一个螃蟹锅给他吗？” 叶归蓉也笑，神门海斗是很喜欢吃螃蟹的，其实自己也喜欢，只是螃蟹很贵，两个人的收入也不是很丰厚，因此便很少吃这种比较高价的料理。 神门又问：“为什么手术明明是成功的，却直至现在还没有看到报纸上有报道？是要等到出院的时候才发新闻吗？” 叶归蓉摇头道：“我建议院长和主任再多等一段时间，毕竟是第一例这样的手术，不好太早发表，后续状况要保持观察，最好能够观察半年甚至一年，然后再作为成果发表出去。” 神门点着头笑道：“你真的是很谨慎的了，确实也是的，这种手术从来没有听说过呢，多观察一阵后续也好，不过无论如何，手术当时是成功了的，怎样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晚饭之后洗过了餐具，两个人便坐下来各自看书，神门看了一阵专业书，觉得有些累了，便拿过那一本来看，看了一会儿，忽然间便笑了起来，叶归蓉便问道：“写了什么，这样好笑？” 神门海斗将书递到他面前，指着上面的字，说道：“这一章‘腌菜谱’，第一个讲的就是‘四川萝卜’呢，原来在北平是叫做榨菜的，想到当年在上海的时候，也向人买了这种四川萝卜来吃，其实显然不是萝卜，却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切成了一条一条放在碟子里，送粥下酒都好，当时我就在想，如果这种东西加一点芥末，那种微微的辣味便更加特别了。” 叶归蓉笑道：“是芥菜头，将芥末替换了辣椒粉确实是一种特别的风味。”脑海中恍然飘过林阿嫂和阿银的脸。 神门海斗往下看了一阵，忽然又说：“归蓉，你们那边吃腌青菜，也是在上面洒砂糖的吗？” 叶归蓉微微一愣：“还有这样的方法吗？” 神门海斗便将那段话念给他：“‘过了一刻来了一碗切好了腌菜，同富士山顶的雪一样，上边撒满了白色的东西。心想未必会是盐吧，便问是糖么？答说是糖’。哦，是常熟那边的吃法，归蓉是在苏州，所以不一样的吧。” 倘若画成图画倒也是好看，仿佛白雪青山一般，色彩鲜明的浮世绘。 另外青木先生有时也是很粗暴的啊，虽然这种料理方法自己也觉得很怪，不过伸出筷子便将沾了糖的腌青菜拨落到地上，那种情形怎么想怎么感觉到有些粗鲁了，如果是没有什么文化的士兵做出这种事情来，倒是不很稀奇，毕竟学生出阵之前，普通士兵平均文化水平小学毕业，然而像青木先生这样颇负盛名的学问家，居然也如此唐突，便很有些令人诧异。 叶归蓉想了一想，说道：“常熟距离苏州虽然不远，不过却真的没有看到过这种方法。要说这样的反向调味，倒也不是绝对没有的，夏天吃西瓜的时候，会在上面洒一点盐，让西瓜更甜，所以在腌青菜上面洒一点糖，或许也可以让腌菜更加鲜美吧？” 神门海斗笑道：“或许是如此，想来也是很特别的风味呢。” 所以青木先生后面所引的，在西瓜上加糖的故事，以论证腌菜加糖的画蛇添足，似乎便不是很合宜了。 八月七号，Alexander终于出院，那一天星野院长率领一群主任、副主任给他送行，还送了一大捧花给他，Alexander站在医院门口，接受了鲜花，视线越过一群气派堂皇的医院高层，对站在后面的叶归蓉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便走下台阶，俯身钻进那一辆来接他的黑色加长林肯汽车，车子发动了之后，一溜烟地开走了。 叶归蓉倒是没有太在意这种风头，他现在心中想的是——分钱。这一次多承众位同事协力，所以那三百美元的礼金便不好自己一个人拿，于是这一天下班之后，叶归蓉便将已经包好的钞票一份份送了出去，分给的都是手术室内和病房工作人员。 虽然是美国人，Alexander却很能入乡随俗，居然给医生送礼金了，连那一天秋川虎男现场展示腕部伤情的出场费，也是他给付了两美元。或许是因为如今有一个外国语专业毕业的大阪翻译的缘故，Alexander馈赠往来也更加遵循本土风格，这一回没有送两百美金，因为日本人收赠礼金，很忌讳二与二的倍数，所以Alexander就送了三百美金，叶归蓉分出去一百五十美元，留下剩余的一半带回家里去，神门海斗见了钱，眉开眼笑地记账，这样多的钱，不能全部放在家里，便将大部分存在银行之中，家中只留下几美元的票子。 三个月后，十一月上旬，Alexander在美国军医院复查了之后，又来到关西医院，到这时，这一台手术终于可以放心公开了，Alexander的状况一直平稳，可以构成一篇完美的新闻稿，如果手术当时成功，过后不久病人便死掉了，那么便逊色许多，简直写无可写，只能当做给后人参考的案例，是一个给将来的人踏住攀登更高峰的肩膀。 叶归蓉是一个谦逊低调的人，很少接受采访，不过报纸上仍然登出了他的照片，虽然登来登去都是那样几张，然而仍然是极为有名，简直堪称日本之光，亚洲之光，当此战败之际，很能提升国民自信心的，虽然平民现在都正忙着吃饭，大概没有多少精力为此欢欣鼓舞。 不过有一个人倒是很留意的，便是柳原武，他坐在房间之中，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看着上面叶归蓉微微含笑的照片，嘴里吐出一口烟圈，噗嗤笑了出来，说：“终于成了这些人的天下啊！战争其实很无聊，不过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讲，却是唯一有价值的事情，如今便好像猴子落到树下面来，走起路都不伦不类。” 不是因为那轻度罗圈腿的原因，柳原武深深地明白，自己现在虽然威风，然而并不被社会所接受，黑市商贩是一回事，自己直接加入雅库扎，则是另一回事，无论现在还是遥远的未来，自己的照片都很难这样堂而皇之地登载在报纸杂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