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镜花水月
江南,广陵城。 过了晌午,天空依旧是阴云密布,如同泼墨一般黑压压的,气候又湿又闷,每一丝儿风儿的飘动间都带着股沉闷的气息。 雨水仍旧是滂沱落下,屋顶都被雨水敲出了好大的声响。大堂外的门都关了起来,生怕外头的雨水溅进门内。 这雨下个不停,气温骤降,不知是否有人会觉得冷了。 听着雨声看书的青黛细细地回过神来,瞧着大堂处的几个昏昏欲睡的人影,未见些动静,她便垂眸继续看着手中的线装书。 她已经停在这一页许久了,却未能往脑子里瞧进几个白纸黑字去。 今日并无些许生人打尖住店,秦肆也未有下过楼来,想来他并无吃下任何吃食,更无吃些治愈风寒的药物。 青黛心里好生矛盾,犹豫了好几下,仍是未有些行动。 她朝着二楼的方向望了一眼,眸中隐隐闪烁着摇摆不定的光芒,半晌才下定决心般地站起身,朝着二楼行去。 绣花鞋踩在二楼的木板地上轻悄悄的,并无多少声响。 外头又是雨声噼里啪啦的奏响,这次秦肆病了,对动静也无那么敏感。待青黛走到秦肆的屋子外头,他也没能发觉有人靠近。 青黛在门口驻足停留了一会儿,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她还在细细想着待会该如何开口,耳边就听到屋里头传来一个轻微的咳声,声音起先还有些压抑,后来就开始有些重了。 秦肆一向隐忍,若不是到了无法克制的地步,他定不会显露出痕迹来的。 她从未见过秦肆病过的,这次竟闹得如此厉害。 青黛心里顿时就起了些担忧意味,他不喜有人靠近,更别说是在他得风寒的病弱时候。林氏适才来敲过门,只怕也是被他给赶走了。 青黛怕这般拖下去,秦肆就烧坏了身子。她实在无可奈何,只好赶紧下了楼。同看店的林大伯交待了一声,便执了把油纸伞出了门去。 外头的雨还是有些密的,雨水顺着树干滑落到枝叶上,层层叠叠的绿叶积攒了许久的水珠又一滴滴滑落到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悦耳响声。 细密如银毫的雨丝轻纱一般地笼罩沉沉浮浮的天地,一弯绿水似青罗玉带绕远方林木而行,远山黛的身姿在雨帘间愈发影影绰绰。 青黛在雨里巷间窸窸窣窣地穿行,朝着隔壁街的药铺行去。 朦胧的心里只想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一串串水珠似是断线一般,敲打在描了金桂花的油纸伞上,滴答声时断时续,清越如仕女轻击编钟般柔美作响。 待青黛回了客栈,手里已经多了几副药了。 林大伯见青黛手上提着一些药包,心里疑惑得紧,还没开腔问出声来,就立即被隔壁的林氏给及时制止了。 青黛却是不知晓的,只一心急忙地执着药包,去后厨处寻了个空地出来,便用砂锅煎熬着药去。 期间,她又寻了米,煮了一碗软烂的rou沫清粥。待药煎好了,她倒出了一小碗散发着浓厚苦味的药来。 看着那碗黑糊糊的汤药,青黛犹豫了下,仍是拿了个小碟子装了几颗甜味的蜜枣,这才端着几样东西上了楼去。 再次站在门前,青黛仍旧有些忐忑,她这一行为又算是什么? 青黛轻轻地叹口气,只安慰自己道:若不是她怕第二日客栈多出一具尸体来,她才不想管他。 想罢,青黛便轻轻地唤了声,“客官。” 她在门口候了一会儿,里头才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似是他起身来了。 此间,青黛的心似乎跳动得快了些,待门从里头开了,她才缓缓地抬起眼来。 秦肆只着一身亵衣,外头披着一件宽大的深色衣袍。虽是病了,却依旧如同座小山一般,遮隐住了她的大部分视线。 他的墨发还算是齐整,只是他的脸色带着些异常的红润,嘴唇更是干燥了许多。 秦肆见到她来,也并未多说些话,只是半阖着眼皮子看她,那里头隐秘的点滴期盼倒是让人无法忽视。 青黛这几日总是不搭理他,连正眼都不肯给他。如今他意外地病一场,她倒是肯来看他了。 原来,她还是在意他的。 这个念头,让秦肆的心有些死灰复燃了似的,竟朦朦胧胧地升起了一丝丝的希望。 青黛见那颇为异样的目光,愣了一下,又忽的将手中的端盘递给他,脸不红心不跳道:“这是我娘叫我拿过来的……你拿去吃了罢。” 秦肆闻言,却是分毫未动,只是依旧地垂眼盯着她。 青黛见秦肆并不接过端盘,便又接着朝前递了递,岂料下一瞬,秦肆就低低地回应了她。 “我不想吃。” 声音有些沙哑,似是喉咙干燥,很久都未饮下一滴水似的。 闻言,青黛一时哑然。秦肆平日对外高傲得如同一尊冷面佛,今日生起病来,怎么倒有些小孩子心性? 青黛到底是女子心软,这便侧着身子,拿着端盘进了屋中去。 她将几物都放在了桌上,回头看了眼依旧站在门口处的秦肆,便是幽幽地叹口气,随即又软下语气似是哄小孩般道:“你先过来将这粥吃了,腹中有了东西垫着,再把这药喝了。” 秦肆倒不是耍些无用的脾气,而是真的没胃口。头脑昏沉,浑身都觉得冷,什么事都不想做。 适才在昏迷之中,听到门外传来青黛的声音,他心下一喜,勉强着自己起身给她开门去。如今见到她了,听她说了三两句话,更是觉得冷意一遍遍地缠遍了全身。 青黛来,也并不是出自她的本意。 她根本就…… 不在乎他。 如此,秦肆忍不住垂下头去,隐去了逐渐变得失落了些的神情。 青黛被他磨得有些没了脾气,却也拉不下脸面,便道:“你若是不吃,我便端走了。” 秦肆闻言,这才有了丁点的反应。 在移步走向青黛身边前,他倒还记得将门关上,顺便将门栓落了下去,似是不愿意让青黛离开的意思。 青黛哪能没发现那点动静,只是当做没发现。似是漫不经心的,寻着一圆椅便坐了下来。 秦肆见她不像是会立马离开的模样,这才有些放下心。他走到桌椅边坐下,瞥了眼桌中那泛着清香的rou沫粥,有些不情不愿地端起碗来。 他未抬眼,也知道青黛是正看着他的。 秦肆到底是喜欢青黛眼中有他的模样,他一下子就没了端着的架子,拿着勺子吃起碗中热乎乎的清粥来。 米煮得软糯,十分适合病者。 他病重,尝不出味道。却觉得这粥,是他这几日以来尝过的最美味的吃食了。 待他放下粥碗,隔壁处就紧接着传来一道温软的声音,“还有药汤。” 此时的秦肆倒也温顺,听话地看了眼泛着浓黑颜色的药汤,以及旁边浸着一层糖水皮的蜜枣。 他不曾犹豫,乖乖地端起药汤几口饮下。也并不觉得药苦的,蜜枣一颗都没用上。 青黛在一旁看着秦肆的一举一动,见他完整地喝下汤药,心里才变得舒坦了一些。 心想着,她再下楼去给他拿一壶热茶上来,免得他寻不到水喝。 说罢,青黛便收拾着桌上的物件儿打算起身而去。 却不料手还没端起端盘来,青黛的细弱手腕儿就被人给抓住了,力道不大,却是紧紧的,一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 他手掌的温度也仍是热烫的。 青黛有些惊讶地回头,却见秦肆眼中带着些紧张情绪,微启着薄唇,似是有话要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半晌,他才低低地道了一句,声音还有些隐约的挽留意思,“你要走了?” 秦肆虽是知晓青黛并无在此逗留的意思,却也舍不得如此快地让她离去。她这一走,只怕是这短暂如同镜花水月一般的时光也会跟着消失,一切又会变回前些日子一般的冷冷淡淡。 他实在是,难以放手。 “是……”青黛尝试挣了一下没能挣开,秦肆还隐约加重了些力道,似是心急了些,竟又突然重重地咳了几声出来。 青黛见秦肆情绪不稳,病情严重,她也不好随即就离去。只好又坐了下来,后背的弧度都变得有些温和,轻声叹道:“我只是下楼去拿热茶来……你快去躺着歇息,我待会便回来了。” 秦肆一怔,情绪这才有些缓和下来。眼神沉沉浮浮的,半晌才回应了一句,“好。” 如此,青黛才得了空子出门去。 秦肆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青黛的背影,直到她离开了他的视线,他才有些不舍得转回视线来。 也不过是一会儿的时间,他就觉得脑袋里头愈发地昏昏沉沉,神智也有些不清明,应是治风寒的药汤药性发作了。 他的眼皮子似乎重了下去,好几下都要彻底合上了,他却依旧死撑着,直到视线中重新出现了那抹温暖的身影来。 她总算是回来了。 秦肆心底紧绷着的弦渐渐地松了,思绪也变得不清晰,视线模糊了去。 青黛这头儿,早就替秦肆脱了外袍,又扶着迷糊的他躺到了床上,盖上柔软的被褥,细致地捏了捏被角儿。 反观秦肆,不过是眨眼间就睡了过去。但他即使是睡梦间,眉间还是微微蹙着的,形成一道浅浅的痕迹。 仿佛他的心里,一直存着无法放下的心事似的。 青黛暂时地丢了若有若无的敌意,看着他眉间轻微的褶痕,便下意识地抬手用指腹悄悄地给他抚平了些。 真是执着的人啊。 秦肆聪明一世,怎么就糊涂这一时。 她拒绝他的意思这般明显,他又怎么可能不懂。她只希望秦肆能早日放弃那些不可能的想法,别再来扰她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