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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新正

    第三十六章     新正

    转眼腊月过尽,时间进入乾隆十年,正月里十分热闹,大年初一这一天从半夜子时起,紫禁城中便喧腾起来,在养心殿东暖阁,弘历先是亲手点了蜡烛,又斟了一杯屠苏酒,一饮而尽,然后便拿起笔来在纸上写几句吉利话,这个就叫做“开笔”,那金杯上面镌刻着“金瓯永固”,笔是“万年青管”;然后弘历翻开时宪书,表示新的一年正式开始,整个过程非常具有象征意义。

    这些还可以算是偏静态的活动,想来是皇帝守了半夜的岁,起初不适合那么比较激烈的活动,先这样热身一下,提提神,精神提起来后,便要去拜神,然后是拜祭祖先,那神像和祖先牌位前供奉的,有一盘乃是太后亲手做的萨其马。

    这些最为庄严肃穆的事情做完了,弘历便可以暂时休息,吃新年的头一餐饭——饺子,素馅,乃是冬储大白菜切了细末,杂着蘑菇、笋丁和成的馅料包成的,可当真是纯素的,里面连一点鸡蛋碎都没有。

    不单弘历是这样吃,从他往上,满清入关之后历代的皇帝都是这么吃的,主要是因为信佛,所以开年第一餐饭便要吃素的水点心,就是水饺,所以佛前敬的,宫里吃的,都是素馅的煮饽饽,弘历吃的这一碗素馅饺子尤其不同反响,与敬神的供品是同一锅煮出来的,也算是沾沾佛的香烟喜气,保佑这一年平安吉祥的意思。

    进行到这个步骤,褚绣春根据经验推想,应该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之后便举行大朝会,颇为盛大堂皇的了,褚绣春按例当值,也就罢了,只觉得眼前一幕幕金紫辉煌,喜气洋洋,如同走马灯一般,虽然见惯了,此时蓦地恍然竟有一些迷离梦幻的感觉,仿佛自己只是身躯立在此处,灵魂却已经抽离,高高地悬浮在空中,那种感觉就好像观看舞台上的皮影一般,虽然看得很清楚,却终究带了一种局外人的旁观视角。

    宫廷之中闹哄哄地一直到了辰时,外廷的朝会这才终于完结,满蒙王公和众大臣们退出紫禁城,各自还家,接下来弘历要进入内廷,与太后和皇后嫔妃们举行家宴。

    这时弘历转过头来,望着一直随从着自己的褚绣春,笑了笑说道:“绣春,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便回家去看看吧,等晚上再进宫。”

    褚绣春与那些正经排班,本来当值的侍卫不同,他这些天一直在自己身边,算是超长加班,如今外廷的事情眼看完了,也该让他回家去与jiejie侄女团聚。

    褚绣春也确实很想念亲人,于是便笑着向弘历告辞,说晚上再回来,然后又叮嘱了一句,“皇上昨晚整夜没睡,今儿后晌若得空儿,千万好好歇歇”,弘历顺口答应了一声“知道了”,褚绣春这便转身退了出去。

    到了宫门外,褚绣春取出怀表,看了一下上面的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二十七分,褚绣春于是上了马,一路便往家中赶去。

    因为是大年初一,街道上不像往常的熙来攘往,堪称冷清,这可是十分罕见的,一年之中统共也就是年初的这么几天,会是这样安静。

    走在街上,褚绣春看到,街边的茶楼饭馆零零星星地开了门,一年之中最为盛大的这一个漫长的节日,大部分店铺都借机休息一下,只是有一些实在要靠全年无休来支撑的店面,却仍然坚持开张,想来是“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开门等待网罗几个客人,也赚一点小钱”。

    其中唯独有一家茶馆很是与众不同,从那里面居然络绎走出来十几个人,一个个揉着眼睛,呵欠连天,仿佛刚刚睡醒的样子,一脸灰暗油腻,显然是还没有洗脸,褚绣春仿佛能够看到他们眼角挂着的眼屎,如今褚绣春的联想能力也愈发的强了啊。

    如今褚绣春已经堪称“老北京”,虽然说话还带有明显的江南口音,然而对北京城三教九流许多事情,他都相当了解,毕竟他出身江湖,对这些事可以说是无缝对接,这一家茶馆他是晓得的,乃是一家有名的“避难馆子”,本来也是一家茶馆,然而每到十冬腊月,这家茶馆还有一个特别的作用,就是给人避债用。

    既然是这样的功用,可想而知这家茶馆便不是那种很清雅精致的,比如侍卫们时常光顾的那些茶楼,而是相当简陋,没有什么好的茶水,多是粗茶,煮开了水喝在口中,首先尝到的便是一股苦涩的味道,仔细再搜寻一番,这才能找到一点点茶味。

    还是在前两年的时候,有一回褚绣春特意换了一身朴素的衣服,来到这家茶馆中坐,为的是更多的观察这样一种生活。

    褚绣春也是十分节俭的,家中颇有几件旧衣服,他的这种节俭与富察氏还不太相同,富察氏更多的是从品行修养方面出发,也是出于自己特别的审美观点,所以不尚豪华,日常多是素淡的装扮,而褚绣春则纯粹是出于经济原因,虽然他现在当着二等侍卫,每年俸禄有银一百零五两,白米五十二石,在旗人之中都算是相当优厚的了,然而早年的痛苦经历深深印在他的心中,即使是如今这样的日子,他也不曾有所放松,这些年来的大笔花费就是购置房产,还有盘下铺面,又添了些家具,此外衣服食物很少花钱,毕竟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弘历身边当值,吃饭全在宫中,四季衣裳是官中发给,就连交通工具都不必自己费心,乃是官马。

    正如同里面唱的,“虽然难比翰林爵位,要知道比上步军是人上人。两匹官马养赡妻子,料季儿每个月总卖四五千文”,褚绣春得弘历如此信重,自然是不肯倒卖草料的,将那两匹马养得膘肥体壮,还时常刷洗,干净得很,愈发显得神骏,不过即使如此,也说明了他身为宫廷侍卫的待遇,那日子可是相当优裕。

    即使如此,褚绣春也很少花钱,除去必要的应酬,或者是偶尔买两本书,基本上是少有消费,傅恒有一次便抿嘴笑着说道:“市人若是想要见绣春的铜板,可真是难上加难。”

    褚绣春便笑道:“我哪里便到了如此?昨儿还拿了两个铜钱给募化的僧人。”

    旁边另一个侍卫便咯咯乐着说:“什么募化,不就是叫花子么?”

    傅恒忙笑着拦道:“可别胡说,毕竟是沾着神佛的缘分,哪怕真的如此,也不可以这样不敬的。”

    不过也确实不容易了,绣春虽然不是守财奴吝啬鬼,每个铜板都串在肋条上,拽下一枚来都带血丝,然而等闲要他花钱,也着实不易。

    有时候二姐看他那衣服实在旧了,便主张说要给褚绣春再做两件,褚绣春连连摆手:“宫中每年都有新的发,何必自己另做?这样旧一点的,我穿着倒舒服,布料软得很,jiejie和小鱼做两件吧,jiejie如今又不老,何必总是一身青的灰的,若不趁这个年纪,再过上十几二十年,便穿不得了,小鱼正当年少,更该做两身鲜亮的穿上。”

    旗人有所谓“三十去红,四十去绿”,女人过了三十岁,就不好穿红的了,等四十岁之后,连翠绿的也不好穿,要穿只能穿老绿色,褚绣春就觉得很没有必要,那一回他还和弘历说,“穿什么颜色主要是看人,有那衬得起的,六七十岁穿大红,也照样端庄,不显得妖气,若是不适当的,二十岁穿红挂绿,也显得村气。”

    当时弘历便哈哈笑起来:“绣春,你说得很是。”

    褚绣春见他笑成这样,不由得便有些尴尬,勉强说道:“我都是胡说的,你不要笑我。”

    弘历拍了拍他的肩头:“我觉得你说得没错,有那班老和尚,一大把年纪了,还穿大红绣金线的袈裟,你看里面唐僧的袈裟,光彩得还了得呢?又是夜明珠,又是祖母绿,另外还有什么如意珠、摩尼珠、辟尘珠、定风珠,舍利子倒也罢了,虽然贵重,却不放光,其它那些珠子玛瑙珊瑚,可都是鲜妍明润的东西,都缀在那袈裟之上,可不比命妇的冠服低调,莹光灿灿都晃人的眼睛,还有那资深的和尚,专门积攒袈裟,一件件各色各样的,与那贵妇人成箱的绫罗绸缎也没有什么区别,又何必要笑世俗的富贵繁华。”

    弘历瞬间便想起了富察氏,富察氏一贯衣服素淡,将来到她六十岁的时候,倘若她忽然肯穿红的,比如说桃红色,那韵致想来颇为不同吧?

    因此这一天褚绣春便从箱子底找出一件极旧的袍子来,穿上之后与jiejie打过招呼,便往这茶馆里面来,进了茶馆坐下来,要了一碗鸡血豆腐酸辣汤,一枚火烧,正待要吃,忽然便看到茶房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褚绣春的江湖本能登时激发了起来,汗毛微微立起,用手抹了一下脸,问:“怎么了?”

    那茶房笑道:“爷您别抹了,脸上干净着呢,就跟刚下过雨的白石地似的,只不过您老实在不像是来这样茶馆的人,所以我才看着觉得稀罕。”

    褚绣春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看,那一件青布袍已经洗得发白了:“我这样还不够落拓么?”

    茶房摇头:“不像,精气神儿不一样。”

    要说这一位客人,穿的确实是相当朴素了,单纯论服饰,倒是比这里一些茶客还更显得更孤寒一些,只是那神情实在不像是个疲于奔命的,倒不是说这人眉宇间有怎样慷慨的气概,他是相当平和的,从容温厚,不见激昂,然而那眼神却真的不一样,没有那种沮丧恼恨,又或者是荒凉的神色,这人的气质风度一看便是不忧柴米的,至于他为什么到这里来,那便只有他自己才晓得了,也可能是闷了四处逛逛,觉这样的馆子别有风味吧,有的人确实就专门喜欢到这样的馆子来吃饭,倒也未必就是为了省钱。

    那一天褚绣春在那里慢慢地吃火烧,喝酸辣汤,听着旁边的人说:“马上就到腊月了,催债如同催命。”

    “那又如何?他催由他催,我明月照江流,到了大年三十那一天,大不了到这茶馆里一躲,这里是有名的穷气旺盛,他们若不嫌晦气,尽管来讨债。躲过除夕这一晚,到了第二天正月初一,天亮了回家去,那瘟神便暂时退了,新年第一个月不过账不讨债,总能缓几十天。”

    褚绣春一听,登时感到别的却也罢了,这人想来是读过几天书,“明月照江流”这一句便有点文绉绉的,旗人虽然也有落魄的,然而普遍文化水平比汉人要高,否则子弟书也不能那样普及,不但能唱,普通旗人写篇章段落的也极多。

    此时这几个刚刚走出茶馆的人,便是成功躲债出来的吧?太阳已经升起三丈高了,黑夜的暗影退净,是可以回家去了。

    两刻钟后,褚绣春回到家中,一打门,小鱼开了门,探头一望:“舅舅回来了!娘刚煮的饺子!”

    褚绣春一笑:“可巧我也带了饺子回来。”

    宫里的饺子,素馅。

    另外还有“百事大吉盒儿”,里面都是果品,比如柿饼、荔枝、桂圆、栗子、熟枣,还有一盒“嚼鬼”,就是煮熟的驴头rou,都是宫中过年发的福利。

    小鱼从他手里接过食盒,看着他下眼睑的青眼圈,便问:“舅舅昨儿晚上又熬夜了?”

    褚绣春笑道:“皇上都熬着,我怎么能不陪着呢?你们昨儿晚上多咱睡的?”

    小鱼道:“外面打过二更,过了一会儿就躺下了,实在熬不得。”

    大概就是将近十点吧,颜二姐与小鱼向来没有一定要守岁的执着,用二姐的话便是:“没有那个穷讲究。”

    褚绣春也觉得无所谓,宫中那是没办法,作为文化的代表者,必须要这样的,平民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很不必定要做那个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