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魔尊抱着络城地君回了络城地庙。她将他放在床上，他仙胎已损，肚腹却依然鼓着。 星霜神色木然，心不在焉的揉着地君圆隆的胎腹娩胎盘。 今日皎阳仙尊那句“他不配”，如同一把尖刀，划开了她极力逃避的过去：她发现了自己对月华的情意，满心欢喜的向他求婚，那高高在上的仙君连眼神都没给她。他对她冷若冰霜，他说她不配。 她不配。 是，他是仙，她为魔；他高洁如月，她肮脏愚蠢。 她不配。 星霜揉腹的动作不自觉加快加重，因被仙尊催快了魔化进程而陷入沉睡的地君痛苦的呜咽：“别……求你……别压肚子……痛……我要生了……孩子要出来了……” 星霜回过神，止住动作。她揉了这么久，胎盘都没有下落的迹象，莫非…… 她想着那个可能，便望向地君的睡颜，看到那张和月华一模一样的脸。星霜看了一会，倏然起身，走到屋外。 她现在不想看到这张脸。 她本就是将阿络当作月华的替身。不仅是贪恋阿络给她月华爱她的假象，也贪恋着她能透过照顾阿络假装自己亲近了月华。她给阿络喂药，是因想给月华喂药；她给阿络揉腹，是因想给月华揉腹；她扶阿络散步，是因想扶月华散步；她抱着阿络的腰腹听胎动，是因她想抱着月华听自己骨血的胎动……她对阿络嘘寒问暖悉心照顾，皆是因照顾不到月华。 如今她连月华都不想看见，自然也不想见阿络。 月华仙君高洁如月时，她仰慕却不敢亵玩；他为她小产、忍痛安抚她时，寒月乍暖坠落人间，让她想拢进怀里悉心珍藏；他恨她、恶语相向百般折辱她时……星霜觉得很累。 爱他竟这样累，身心俱疲。 她爱慕他，贪恋他的陪伴与曾经的温柔。他恨她，瞧不起她，骂她脏，厌恶她的靠近。 他过得不好，她也不快乐。 与其这样，不如放他走。 他自由了，自然会过得很好。 她留阿络在身边，会不会快乐尚且不知，但应不会这样难过了。 只是，星霜想着阿络那张和月华一模一样的脸上流露出的痛苦神色。只是，月华有没有过这样痛苦的时候呢？月华这样痛苦的时候，谁陪在他身边呢？ 星霜蹲下身，揉着眼睛，却怎么都揉不完那些肆意流淌的泪水。 月华仙君扶着起伏不定的沉重胎腹，靠上了络城地庙的外墙。 他站不住了。 心脏紧缩着，微微刺痛。硕大胎腹内，他与她的小仙胎不住翻滚踢打，似乎急着跟一墙之隔的娘亲打招呼。他缓缓抚摸着胎腹上仙胎踢出的一个个小凸起，嘴里泛苦，仰头望向高远苍穹。 她……竟为那地君哭得如此伤心。 月华仙君闭上眼，只觉得阵阵寒意袭来，全身力气仿若被尽数抽干。他托了托下坠的胎腹，无声苦笑：孩儿，你何必如此着急，你娘亲是愿意要你的。 她只是，不要我了。 “魔尊……魔尊……” 星霜听到络城地君虚弱又急迫的呼唤，便擦了擦眼睛，站起身跑进屋。 地君挣扎着起身，却浑身无力，摔下床来。他趴在地上，捂着肚子呻吟：“魔尊……你在哪里……魔尊……” 星霜跑进来扶起他，将他扶回床上半卧着。 地君紧紧抓着她的手，双眼含着泪，哑声道：“魔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羊水破了，想起你答应过陪我，我便忍着不生……后来，孩子就没了……孩子……”他拉着她的手摸上自己那依然圆隆的胎腹，“孩子还在，对吗？可他为什么不动了？” 星霜沉默良久。 “魔尊……”地君深深凝望她，低唤，“你怎的不理会我……” 星霜摸了摸他的脸，说道：“你不必这样，不用故意对我含情。你入了魔，不再是地君，失了依仗，想依附我，我知道。你放心，我喜爱你的脸，你的声音，我会带你回魔宫，护着你。”顿了顿，又道，“至于你想要的皎阳仙尊的仙胎，我会帮你想想办法。”她想得到他的陪伴，定然要付出代价。所谓银货两讫，她懂。 络城地君——不再是络城地君，而是魔物阿络，收起脉脉含情的神态，淡淡笑了：“多谢魔尊成全。”他……确实无法割舍在他腹内孕育了七个月的仙胎，不因仙胎是皎阳仙尊的骨血，仅仅只是因为他呵护期待了那么久，且这仙胎，是唯一属于他的了。所以当他发现魔尊滋养仙胎注入的魔力形成的胎膜娩不出时，便知道他的奢望竟还有成真的可能。 星霜取出令牌递给他，说道：“你先回魔宫。” 阿络接过，收敛表情直视着她，压低声音道：“你会娶我作君后吗？我给星霜生个小星霜，如何？” 星霜沉下脸：“你需唤我魔尊。” 阿络低垂下眼睑，说道：“阿络逾矩，魔尊勿怪。” 星霜转身走了。 呵。阿络讽刺的想，因他这张脸收留他，却不许他学他。 真蠢。 魔尊星霜答应帮阿络寻回仙胎，其实心里没什么底。她打算先去黄泉碰碰运气，也许那小仙胎还没入轮回。若真如此，她便带它回来，重新注入阿络体内，孕育几载，应可成活。 若那小仙胎已入轮回……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星霜没打算为阿络闯轮回道，他不值得她九死一生。 只是魔尊没想到，皎阳仙尊如此厌恶阿络乃至亲手杀死了阿络的仙胎，竟然还会分出神识护送那小仙胎投胎。魔尊避开鬼差向那仙胎凝成的光球伸手时，仙尊神识骤然化剑向她袭来。 星霜连忙闪身，堪堪躲过。 神识化作的利剑环绕着光球，发出铮铮剑吟。 仙胎就在眼前，星霜不甘心空手而归。她咬了咬唇，原地跳三跳，冲了过去。 数个回合后，魔尊终是不敌仙尊神识，一个晃神便被剑柄打飞。 神识利剑欲追上去了结这觊觎仙胎的宵小，却被铺天盖地的寒霜冻住。 月华仙君单手抱着被打晕的星霜，另一手向利剑探去。利剑颤三颤，化作白光缠绕住他的手臂。 月华仙君脸色发白，腹内传来丝丝坠痛。他忍着眩晕，将白光收入袖中。月华抱着星霜靠向一旁的廊柱，低低喘息，在心中自嘲：他仙力几乎全失，收个皎阳的神识竟也动了胎气。 忍过这阵不适，月华仙君抱着星霜，将那悬在空中的光球收入星霜怀里，飞身回了魔宫。 月华仙君将星霜抱回自己房内。他坐在她床边，牵起她的手覆在自己那颤动不已的硕大胎腹上，喃喃道：“你去给他抢孩子，就不怕你的孩子没了娘亲吗？” 他心中苦涩，腹内坠痛加剧，忍不住低吟出声。 昏睡中的星霜蹙了蹙眉。 月华放开她的手，一手撑腰，一手揉着微微发硬的腹底，勉力站起，缓步离开。 她倦了，该好好休息，若被他吵醒，恐怕又要去照顾那地君了。 想到她曾亲手喂那人吃药，曾为那人揉腹安胎，曾揽着那人的腰肢扶他散步，曾抱着那人的胎腹听胎动……他便心如油烹，妒意如潮。 他……也想被她嘘寒问暖，悉心照顾。 月华仙君从魔医处安了胎回来，发现星霜已然离开。 莫非真去寻地君了？ 月华心中窜起一股薄怒。 她被神识利剑击伤，竟不肯好好休息，非得去寻那地君吗？ 就那么不舍得分开一刻吗？！ 一向被称赞冷静沉稳的月华仙君只觉五脏六腑皆烧燃着，点起这把火的，叫嫉妒。 他双手撑着酸胀的腰肢，以他此刻状态不应有的速度，步履匆匆赶往魔尊居所。硕大胎腹垂坠着，因行得过快，微微晃动。腹内仙胎惊醒，不满的狠狠踢打。月华疼得脚下踉跄，险些跌倒。他及时扶住墙，喘息着揉抚胎腹，低声斥道：“勿在此时作乱！”仙胎哪会听他的，兀自踢个欢。月华白着脸，不顾踢踹不停的仙胎，咬牙扶着墙继续前行，终于到了魔尊的院落。 守在门口的奴仆和全魔宫奴仆一样，是月华仙君的忠实拥趸，此刻见到心中偶像脸色难看扶墙而来，连忙上前，先施一礼，关切道：“仙君，可需唤魔医？” 月华仙君不答反问：“魔尊可在？” 奴仆顿了顿，才回道：“魔尊在。” 月华仙君从那短暂的停顿中明白了什么，面色阴冷，语带寒霜：“络城地君也在？” 奴仆垂着头，额上滴下冷汗，半晌，终是顶不住仙君威压：“……在。” 月华仙君挥开他，就要推门而入。那奴仆拦住仙君，嚅嚅道：“仙君，魔尊吩咐过，不许旁人打扰。” 月华挺了挺胎腹，冷笑：“本仙君倒成了旁人。” 奴仆不敢言语。 月华仙君不再理会他，推开院门。 悄无声息。 他吊着的那口气终于舒了出来。 幸好没有。 倘若真看到了他不敢深想的那画面，他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 此处无墙可依，月华仙君只得托着沉重的腹底，蹒跚着走向魔尊的屋子。 星霜将那光球送入阿络腹内，又度了魔力给他安胎。做完这些，她体力透支，倒在他身边歇息。阿络扯过被子给她盖上，微笑道：“魔尊发汗了，小心着凉。” 星霜累的不想说话。她被神识利剑所伤，醒来时竟然在月华房内，怀里还揣着仙胎光球，不用想都知是谁出手相助。 只是，为何？ 莫非……月华是要成全自己与阿络吗？ 星霜心头一阵烦躁，还不及细想，房门就被推开，那令她烦躁之人捧着硕大胎腹迈步走进。他看到她的那瞬间，骤然沉了脸，冰寒飞霜铺天盖地倾泻而来，将这小小一间屋子冻了个结结实实。 星霜体力透支魔力也暂时衰竭，只能撑勉强出一道结界护住自己与身旁刚植了仙胎的孕夫。她冻得哆哆嗦嗦，喊道：“你干吗？”这是谁招惹了他，让他发这么大的火。 月华仙君浑身上下散发着万年玄冰般的寒意，冷冷直视着床上盖着一铺被褥、缩在同一处结界内的两人，久久，轻声说道：“甚好。” 星霜直觉不对，向他探了探身，小心翼翼道：“你怎么了？月华……” “勿要唤我！”月华仙君凄声道，“你令我作呕。”说罢，转身离去。 阿络看着月华仙君略显踉跄的背影，笑了笑：“魔尊，不去看看吗？仙君似乎气得不轻呢！” 星霜躺回床上，闭上眼，说道：“不去了，你不是听到了吗？我令他作呕。” 他的恶言，她早已习惯。只是，心口还有些疼罢了。 倏然，屋外传来重物倒地之声，守在院门外的奴仆惊慌呼喊：“仙君！魔尊不好了！仙君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