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秋天
宋韵然这个名字,就像那天傍晚擦肩而过的一缕风,吹拂过后留下的,只是匆匆一面而已。郁秋甚至都没有记住她的样子,只是对孟绪那天的反常心存好奇。很快,这点好奇也被滚滚前行的时间带走了,夏令营结束后没多久,学校就发了通知,安排高三年级提前一周开了学。于是,被学校和老师寄予厚望,既要养精蓄锐迎战高考又要准备年底省奥数竞赛的大大大大大学霸郁秋同学,就这样迎来了十二年学习生涯中最充实紧张的时光。 按学校的规划,郁秋和仅次于他的蒋文悦应该是要被保送的。但蒋文悦据说是要出国留学,郁秋又一直不想保送,所以学校今年就改了目标,特地安排班主任和任课老师轮番给郁秋做了思想工作和心理辅导,说既然确定了不参加保送,那就希望郁同学能不负自己奋力一搏,拿下省状元的名头,为学校和自己的人生书写下光彩灿烂的一笔。 简而言之,今年学校能否在全省的重点高中里脱颖而出一鸣惊人,就全靠他了。 对此,郁秋感到很有压力——要说在全市考第一,他还算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把握。但现在让他在全省考第一,他就算再有信心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行。再说,他也不是多有信心的人...... 只能是赌一次,好歹他上一学年的期末成绩在全省也是排到了第三的,这么看,希望还是很大的。 一边是压力,一边是希望。压得他难得涌出股好胜心来,毕竟这剑也磨了十几年了,不刺破天叫光漏个彻底,岂不是白学一遭? 于是,大概从九月底开始,郁秋的发条一拧到底,开始了学到废寝忘食不分昼夜的“苦行僧”生活。 · 十月一是国庆节,学校开学一月后第一次给他们放假,还只有一天半的时间,第二天下午就要返校。 这一天一大早还不到六点,郁秋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简单洗漱后,捧着书就开始背昨晚新梳理的历史时间线。与此同时,孟绪的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两层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摆明了是还在梦中。 四十分钟后,郁秋mama起来做好早餐送到了房间来,见儿子背书背得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没敢出声,轻手轻脚放下早餐后就出去了。彼时时针已经指向七点,分针也临近十二,孟绪的房间里,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就这样,不知道滴滴答答走过了几个四十分钟,十一点半,郁秋中间休息几分钟,捧着笔记下楼倒水,碰巧孟叔叔从公司回来,推开门看见他喝水的空当都不忘学习,再一看楼上孟绪房间门紧闭着人更是没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连鞋都没换就腾腾腾上了楼。 等他听见动静摘下耳机的时候,楼上孟绪已经被自己亲爹从床上毫不留情地揪了起来。 “孟绪!”怒吼声充斥了整栋别墅,他端着水杯的手还下意识一哆嗦,听见楼上孟叔叔十分恨铁不成钢道:“睡睡睡,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睡!大学是睡出来的吗?工作是睡出来的吗?” 越说越痛心:“你看看你哥哥,哪次考试不是第一,这么优秀还这么努力,比着你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你倒好,本来就什么也不会,还不奋进,整天就知道混日子!” “你给我起来。”说着说着,不知道是不是孟绪那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太气人,孟叔叔似乎已经到了快要爆发的边缘,声音都变调了,砰砰砰拍起了桌子。 “站直了!”cao心的老父亲简直要尖叫,“我告诉你孟绪,你不要以为这学上与不上也没什么关系,你不自己混出个名堂来,公司我就是卖了也不会交给你的......你老子我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就累下这点家业,你个混账东西,张口就想吃白饭,门也没有!” “砰——”话音还没落下,又是重重一声,可怜的桌子被拍得哀嚎不止。 楼下郁秋也跟着一抖——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孟叔叔发火,偏偏家里这会儿也没别人,mama去了超市还没有回来,他担心孟绪的倔驴脾气,也怕孟叔叔真气出个好歹,犹豫再犹豫,还是小跑着上了楼,想着能劝一句也是好的。 可没等他走到门口,房间里局势就变了。 孟绪的声音透着股没睡醒的懒散劲,没心没肺地笑了一声,说了句:“混出什么名堂?到国外读个野鸡大学,回来见人就说自己是海归吗?” 就这么一句,像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了孟叔叔满身的怒火。 他听出不对劲,脚步下意识顿在门外,里面孟叔叔的语气有些古怪,问孟绪道:“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孟绪今天的情绪也有些反常,说话暗里夹枪带棒,颇为讽刺地回了句:“您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吗?” 安排什么——他没听懂。 里头孟叔叔却好像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沉默就这样突如其来地笼罩下来,他身在局外心在其中,靠着墙,莫名其妙紧张起来。 好久过去,孟叔叔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少了怒火,多了别扭:“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孟绪又在冷冰冰地笑:“这重要吗?” 孟叔叔没说话,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听见沉默里“嚓”的一声,好像是打火机点燃了烟。 “您连学校都没打算让我自己选,什么都替我决定了。”孟绪的声音低了几分,说着说着又嗤笑起来,“我现在就等着打包行李坐上飞机,远渡重洋去镀金......学与不学,还有什么区别?” 远渡重洋,四个字噼里啪啦炸在了他耳边。 有什么隐隐约约要被抓住又倏地溜走,一墙之隔,孟叔叔明显忍着怒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自己不争气,我这个当爹的想方设法又花钱又低声下气给人赔笑脸,就给你谋个出路,还有错了是吗?!” 这一句已经不仅仅是生气了,更多的似乎是失望。可惜孟绪根本没听到心里去,任凭孟叔叔怎么说他都是一样的态度,吊儿郎当浑不在意。 “孟绪!”孟叔叔似乎忍无可忍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心里还把我这个爸当回事吗?!” “当然——”孟绪这回立刻就呛了回来,“我如果不把您当回事,当初您买通裁判让我输掉比赛的时候,这个学我就该不上了!” 这一句到最后重得像是要把人压死,孟叔叔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又是一阵沉默,不知道谁的呼吸声又急又重,他作为旁观者,直觉形势有变,生怕再动起手来,于是就趁这冲突断开彼此沉默的几秒钟,急冲冲跑进去挡在了孟绪身前。 “孟叔叔。”他这嘴一到关键时候就生锈,劝也不会劝,只软绵绵怯生生道:“您别生气了,孟绪他不是故意要气您的。” “这件事你不要管。”孟叔叔平时最是好脾气的一个人,今天却打定主意要跟孟绪掰扯个明白一般,根本不买他的账,招手就示意他出去。 他见劝大的不行,只能回头去拉孟绪的手:“孟绪——” 话还没出口,孟绪也说了一样的话:“你别管,先出去。” 说着肩上一紧,孟绪按着他就朝外推。 “孟绪你别这样。”他侧着身子不肯出去,不断想要挣开肩上的重压,眼神哀求一般看着孟绪,“叔叔也是为了你好,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他无论做什么一定都是希望你能——” “够了!”孟绪突然打断他,五指猛地收拢,捏得他半边身子痛得一麻,“所以你也觉得是我不争气,是我活该等着被安排,是我不识好歹?!是吗?!” “我没有!”他下意识也拔高了声音。 两步外孟叔叔听见孟绪跟要杀人一样的语气,又看见他蓦地发白的脸色,登时脸色沉了个彻底,上来就要硬把孟绪拽开。孟绪却不放手,他被捏得疼痛从手腕一阵阵往上蹿,又看见孟叔叔拳头紧握,眼瞅着就要落孟绪脸上,心急之下,只好猛地往前一扑用身体去挡——也就一刹那的工夫,孟绪先是被拉得身子一侧,随后又被他扑得向后一歪。那带风的拳头临到出手又变成巴掌,贴着他耳朵扇了过去。 “啊。”他没被那巴掌伤到,反被孟叔叔腕上的手表刮到了脸,下意识往孟绪怀里一躲,呼痛喊了声。 场面顿时僵住,孟叔叔抬着手怔在当场,脸上明明白白写上了后悔两个字。他看到那种愤怒又无能为力的眼神,下意识张嘴想说自己没事。孟绪却抢先一步抬起了他的脸,蹙着眉看了看手表在颧骨处刮出的细小伤口。 “疼吗?”孟绪问了一句。 他摇摇头,又去看孟叔叔:“我没事,您别生气了——” 正说一半,孟绪伸手把他一揽,两三步走到床边按着他让他坐了下去。他感觉到周边气压比刚才父子俩剑拔弩张对阵时还要低沉,一肚子话走到唇边悉数没了声。 孟绪去拿了医药箱,很快折回来,从头到尾都没朝孟叔叔多看一眼。他坐在床边碍于孟绪的眼神不敢吭声,只朝孟叔叔笑了笑,示意自己真的没事。孟叔叔看着他没说话,几秒钟过去,转身出了房间,下楼去了。 卧室的门没关,一道落寞的背影好像刻在那里,看得人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他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个早已描摹不出样子只留给他可怕记忆的父亲。 “孟绪。”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拉了拉孟绪的衣摆。 孟绪正将棉签蘸了碘酒,闻声也不应他,只是动作轻轻地抬了他下巴。碘酒触碰到那细小伤口,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刺痛感。他原本没觉得疼,这会儿也忍不住哼唧了一声。 他一哼,孟绪动作跟着一顿。 “不疼。”他立刻坐直了,眼巴巴看着孟绪,好像希望通过眼神来证明自己的话。 孟绪看他一眼,依旧没说话,丢掉棉签,拿了创可贴给他贴上。 “孟绪~”他又去揪孟绪衣服,“你还在生气吗?” “没有。”孟绪摆明了在口是心非,说着没有,脸色却冷得厉害。 他也不敢反驳说“你有”,只试探着去拉孟绪的手,小声道:“对不起,你别生气了,刚才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说......其实,我只是不想让你跟孟叔叔吵架,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说着说着,低下了头去。孟绪起先仍旧不吭声,也不回应他讨好的小动作。好一会儿过去,头顶才微微一重,孟绪朝前走了一步,揉着他脑袋将他搂进了怀里。 “我知道。”揉在头顶的手滑下去在后颈处摸了摸,像在给他顺毛。 他嗅着孟绪身上的味道,敏感的心砰砰砰跳起来,被这样自然的小动作惹得鼻子一酸——他觉得自己好矫情。之前孟绪对他忽冷忽热,他心里难受,想着孟绪只是跟他玩玩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现在孟绪对他好,两人之间亲昵了,他心里还是难受,患得患失得,总怕这只是一场梦。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孟绪明明就在眼前,他却总觉得两个人离得很远。无论是孟绪看他的时候,和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冲他笑的时候,吻他的时候,甚至是在床上和他翻云覆雨的时候,他都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什么东西,云雾一般遮着他的眼,叫他心里头总是空荡荡得。 他觉得自己像是病了,还是治也治不好的病。 “对不起。”他又小声地这样说,声音堵在喉咙里一点一点推出来,听起来闷得厉害。 孟绪听见这一句,抚摸他后颈的手一顿。楼下恰巧传来“砰”的一声,好像是孟叔叔出门去了。他下意识抬起头来,泫然若泣的可怜模样,脸上写满了难过。 孟绪看着他,似乎在回忆什么,视线空了几秒才重新落在他脸上,用指腹摸了摸他眼角。 “别说对不起。”微热的呼吸靠近一些,孟绪的唇贴上他额头,尾音里带着轻轻的叹息,“以后也不要说......” 对不起这三个字,我已经听太多次了。 “说你爱我。”这才是我要的答案。是爱,不是喜欢。 “哥哥。”连绵的吻终于落到唇上,孟绪的呢喃声低得他几乎要听不清,“秋天......” 你什么时候,能给我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