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你不来我就一个人了。
荣三少爷就职的市立第一医院在二十年前曾属奥租界的势力范围,如今称作特二区,早已不再是洋人的地盘。荣老爷对这一点颇为担忧,他认为眼下时局不稳,洋人聚集的地方无疑是最安全的,放着英法租界那么多条件舒适的医院和诊所不去,他不懂荣锦尧的自讨苦吃。大半辈子驰骋商场的人,处事的原则不说唯利至上,总也惯于掂一掂心口的那杆秤,对于什么值当什么不值当,何处要争何处又必须妥协,他有自己的一套道理。荣锦尧不愿与他争论,半开玩笑地说:“我在欧洲看了五年洋人脸,总算回来了,就让我看看黑眼睛黄皮肤吧。” 每天清早,钟陌棠要把车开到小洋楼前候着。这是胡田生提醒他的,说要是摸不准少爷几点钟用完早饭,就尽量赶早,别叫少爷等。少爷是不等了,他可没少等,他想他怎么活得一辈子不如一辈子,沦落到日出而作了。得亏这是太姥爷,他没脾气,也认了,否则他的起床气非得把他憋出病不可。 荣锦尧倒是每天神采奕奕,迎着朝阳从台阶上小跑下来,车门一拉,直接坐进副驾的位子,那股高兴劲仿佛他一天就盼着这一刻。 钟陌棠对他连天重复的这套动作一点也没觉出异样,还是胡田生有回点了他一句:“你说你也不知道给少爷开个车门,就往那儿一坐干等着,你成电车司机啦?这要是下雨呐,少爷还得自个儿撑着伞?”第二天荣锦尧再下楼来,后车门已经敞开等在那儿了。 “怎么突然这么客气?”荣锦尧不解地看着他。 “不是客气,是规矩。” “谁的规矩?咱们天天见,谁跟谁呀?”荣锦尧把车后门一关,去拉副驾的门把,“我要坐前面,不然听不清你哼曲子。” 钟陌棠纳闷自己什么时候哼曲子了,一面三两步绕回前排点火发车。 荣锦尧说:“你平常哼的什么?不是京戏,也不像周璇白虹。还是现在有什么新明星,我落伍了?” 要不是曾听姥爷讲过这些旧日潮流,钟陌棠就被问住了。姥爷告诉他,家里早先收藏过不少唱片,可惜运动一来全给毁了。钟陌棠那会儿还小,对姥爷提到的过去总是充满好奇,为此还特意上网搜过,当时听得他筋都麻了,汗毛根根直竖。他实在难以想象荣三少爷会欣赏这样的靡靡之音。 “你在国外也听这些?” “想家的时候吧。”荣锦尧笑笑,“你还没告诉我你哼的什么?我从来没听过,特别有一种……”他眼神向上抬了抬,“我形容不好。” 钟陌棠猜他大概想说“节奏感”。钟陌棠是说唱音乐的爱好者,能让他不经意哼出口的旋律肯定逃不开这类,估计是堵车或者等信号灯太无聊的时候不由自主了。他无法向荣锦尧据实解释,只好说是自己心血来潮随便哼着玩的。 “我怎么好像听见英文了?”荣锦尧将信将疑。 “你听岔了,我哪会英文。” “你啊,不该做司机。”荣锦尧突然感慨起来。 “不做司机做什么?”钟陌棠问。 荣锦尧望着一窗之外的车水马龙稍想了一刻,说:“做你喜欢的。” 钟陌棠把这话考虑了一整天,承认它很有几分道理。他的确不想一辈子和方向盘打交道,那也太无聊了。既然对离开这个时代无计可施,不如就顺应时势,安居乐业,总不能真稀里糊涂混日子吧,那才叫白搭了一生。钟陌棠在大学的专业是机械工程,他琢磨着有必要找个机会向三少爷提一提进荣家工厂工作的事,这样他既不会断了与荣锦尧的联系,也不必整天以下人的身份活在荣家人的眼皮底下。他总要为自己想一想,前一个钟陌棠没有机会迈进新社会,他可是“过来人”,他知道未来好几十年里最吃香也最安全的是什么。升官发财是别想了,但凡不移民,早晚全成泡沫,一切归零,而他恰恰是无法远走高飞的,他还有任务没完成。 当晚照例去接荣锦尧下班。一上车荣锦尧就说严家母子来医院了,确诊果真是盲肠炎,好在慢性,暂时不必手术,先吊几天药水消消炎。提到那天的小叫花子,他说人家有名字,叫程欢。 “承谁的欢?”钟陌棠差点接上这句,忍住了,背地里拿个孩子寻这种乐实在不厚道。 荣锦尧说,严佑麟嘴里的程欢胃口奇好,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倒是嘴甜,懂得招揽生意,兴许将来是个站柜台的好材料。 钟陌棠说:“三少爷就没想过让他念书?” 荣锦尧轻叹一口气:“这世上人和人相遇是缘分,我顺手帮了他一把是我和他的缘分,能留在严家是他和严家的缘分。” “你的意思是管多了,缘就没了?” “我在外国这几年,总听西方人讲人道主义,说我们的社会从上到下都不人道。我觉得这话不全对,人道主义说到底要站在人的立场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日子,为人着想看着体贴,有时候也不过是一种隐晦的傲慢,觉得自己选择的道路比其他人更正确、更高级。你认为呢?” 钟陌棠没有表态,不过他承认绝对意义上的设身处地是不存在的。谁也不是上帝,所谓苦难究竟是成长所必须的历练还是纯粹的不幸,谁能说得清呢? “前面那个路口右转。”驶过一处岗哨时,荣锦尧提醒道。 “不回家?” “今天去外面。” “你约人了?”钟陌棠问。 “先走吧。” 车子驶到利顺德门口,有专门的侍者上前指挥泊车。荣锦尧见钟陌棠下了车没有随自己走的意思,仍留在车边,折回来几步催道:“走啊,等什么呢?” “我也去?”对于这个邀请钟陌棠其实隐约料到了。 “你不来我就一个人了。没办法呀,约的人临时有事,都已经预定了,别浪费。”荣锦尧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但解释明显站不住脚。领一个下人到这种地方来避免浪费,本身就是最大的浪费。似乎他并不担心钟陌棠看破他,反而希望看破似的。 钟陌棠看破不说破,领情地跟着去了。木质转门旁守着两个门童,一看钟陌棠的打扮,想拦,又见他一脸坦然,不知该不该拦。荣锦尧主动往他身边靠,说:“他和我一起的。” 落座以后,侍应生只送来一套菜单,直接摆在了荣锦尧面前。荣锦尧没说什么,大概也先入为主了,认为钟陌棠一定没有出入过这样高档的饭店,不懂看菜单。 然而别说是各色西餐吃过不知多少次,就连这家货真价实的民国顶级招牌钟陌棠也曾踏足过。尽管是八十年以后了,这座老楼已不再对外迎客,而是作为博物馆用以纪念,他陪假期来玩的大学同学参观了一系列名人套房。那时他只觉得满堂的红木地板,水晶吊灯,丝绸落地窗帘,还有雕花餐椅,老式三角钢琴,陈列的全是久远了的历史的味道,眼下真真切切地坐在这里,对面是如假包换的民国少爷,一切恍如做梦。 梦了片刻,他喊侍应生再传一套菜单来。荣锦尧意外地看着他,问他是否有什么忌口。他眼也没抬,说:“我看看。”没两分钟,他点了法式牛尾清汤,沙拉,香炸比目鱼,一道甜品外加一杯红茶。 “让三少爷破费了。” 荣锦尧越发凝眸定睛地打量起他,这样一顿奢侈的西餐他竟接受得如此漫不经心又心安理得,好像他随时请得起回礼一样。可话说回来,这的确是每一个真心请客的人最欢心看到的反应。 “你喜欢就行。” 菜品按着顺序逐一送上桌,钟陌棠对于刀叉的不陌生同样出乎荣锦尧的意料,但他什么也没问,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本来就享受这样的惊喜。 两个人边吃边聊,气氛融洽又自然。钟陌棠能明显感觉到荣锦尧对自己的好感有一部分来源于他看不透自己。这当然不是钟陌棠的本意,实在是他做不到时时刻刻都在伪装,难免就蹦出一两句在荣锦尧听来颇意外的言词,或者举止出什么令荣锦尧料想不到的得体。比如,他会对侍者的任何服务都习惯性道谢,同时不惧怕周围人的眼光,纵然他是全场唯一一个未着正装的男性,面上却没有自惭形秽的不安。又比如,他会在餐后十分随意地叫来侍者,打听洗手间在哪里,侍者没听过这个词,他稍一琢磨,改口称“盥洗室”。这些细节都让荣锦尧觉得他和他的下人身份实际上存在着某种美妙的误会。 钟陌棠也禁不住想,假如自己是因为来自现代,不可避免会流露出一些洋派举动,当年的钟陌棠又是靠着什么那样吸引荣锦尧,让他即使人不在了荣锦尧依然一辈子念着他。紧接着他想,民国钟陌棠应该也是个不卑不亢的人,荣三少爷喜欢的正是他宠辱不惊的处事态度。八成还有那么点“难追”,毕竟老胡口中的钟陌棠并不是心甘情愿进到荣家做事的。 从利顺德出来,两人还没走到泊车的位置,就听附近有谁在口角嚷嚷。循声一望,路对过十来米远停的一辆车前正热闹,似乎是一对男女准备上车,被人拦了去路。 拦路的有两个人,其中高个的正比手画脚说着什么,另一个矮他一头半的孩子比他更忙,仰着的脑袋一摆一摆地在两方之间打着来回。突然地,不知得了什么示意,矮个孩子噗通跪下了,给那一男一女磕头作揖。 就是这个动作,让钟陌棠和荣锦尧一下认出来了。尽管不再是破衣烂衫,但身形姿态毫无二致。两人对视一眼,都诧异两个孩子大晚上跑这么远来是唱的哪一出。 是钟陌棠先朝那边提脚的,荣锦尧落后两步,脸色不止是担忧,另挂着一层说不上是鄙夷还是愤懑的神色。更近几步时,钟陌棠也一惊,那对手挽手的男女——那女人,竟是荣三少爷名义上的继母,荣府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