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说你两句还学会顶嘴了
果真到春节时,荣三少爷在年初四下午和钟陌棠一道登了严记茶庄的门。初一至初三他没腾出空,一拨又一拨来荣公馆拜年的客人堵得他分身乏术。大少爷在腊月的尾巴尖上晋升为父,荣老爷再怎么数落儿子不得力,面对人生中的第一个孙辈却笑得合不拢嘴。这样的天伦之乐,荣锦尧一辈子也给不了父亲。他自觉地站出来,替父亲周旋一些无需他老人家亲自出面的人情。于是拖来拖去就到了初四。 二人进店时,正赶上茶庄生意扎堆儿。做买卖常是如此,所谓聚财,实际是聚人气,人气有了,财是跟进门的。客人就好比是一块块行走的磁铁石,聚的多了,吸力也大,往往是越热闹就越热闹,越冷清又越冷清。 这当口柜台里只有严佑麟一个人,正手脚麻利地为主顾约取茶叶。他一边约一边请对方过目斤两,打包的工夫还不忘与后一位排个儿的搭两句茬,好根据需求提供推荐,等眼前的顾客结完账,下一位也差不多定好主意了。他这迎来送往的一整套程式行云流水,驾轻就熟,闭着眼都不会办错一步。加上嘴甜懂得揽客,别说真掏钱的主顾心情愉悦,就是坐在一旁的钟陌棠和荣锦尧,也是看着他忙活就那么痛快。 “桌上茶是新沏的,自个儿斟!”顾客连连,严佑麟只能嘴上招呼两人。也难怪茶庄舍不得歇业,越是年节人们越要走亲访友,茶叶糕点尤其不可或缺,春节前后茶庄生意只比往常更好。等终于暂得清净,他抢着给荣锦尧续茶,拜年的话讲了一箩筐,最后说:“三少爷肯赏脸,咱也不能掉链子,我妈头中午就回去了,说是晚饭给荣大夫好好露一手!” 其实登门做客是钟陌棠的主意。以他对荣锦尧的了解,真让严家豁出几个月的生活费请一顿大饭店,荣三少爷未必多么买账,何况到时候谁付账还说不准呢。回家是最好的选择,既自在,又比什么都更显得三少爷真正赏了面子。他当时把这想法和荣锦尧一提,荣锦尧就笑,说:“你怎么钻我心里去了呢?” 坐了半天都没见着程欢,荣锦尧以为他也回家去了。严佑麟说:“我叫他买酱羊蹄去了。荣业大街那头有家清真铺子,别看门脸不大,天天排个儿,过去春节都不开张,今年头一年。牛羊rou这东西还得是回民做的地道。他们家下午才开门,就卖两锅,卖完就打烊。”严佑麟絮絮叨叨的,遛达到铺门口朝外张望,“这都去了老半天了,上海光寺也该回来了。” 钟陌棠说:“这日子估计人多,等会儿就来了。” “咱别干喝茶,吃点儿嘛。”严佑麟上柜台后头翻找茶点。荣锦尧让他不必客气,关切地问他店铺近来可否一切太平。 “何止太平,你猜怎么着?就前儿个初一,马五愣差人上我们家拜年来了,提着好些礼。你说街里街坊那么些年也没见他有这份孝心,给我妈唬的。头些天她不是见天上医院吊水嘛,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她当马五又要闹嘛幺蛾子,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 钟陌棠说:“就光拜年,说了什么没有?” 严佑麟说:“说请我往后多关照。你听这话哏不哏,他一地头蛇用得着我关照?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啊。我要不是怕嘴皮子磨多了给我妈听出个一二,我非得问问他怎么个关照法。” 荣锦尧说:“没事就好。” “就是那回偷皮夹的那小子,这回也不敢跟我叫板了,腆着脸喊我哥,我心说喊爷爷也没用,下回再叫我逮着照样揍你。” 严佑麟有心眼归有心眼,但到底城府有限,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直爽脾气。上次来送银行存单,钟陌棠和他吃过一顿饭,大概因为荣锦尧不在场,他讲话少了许多顾忌,天南海北的,一对年轻人就很快聊熟了。聊到后来,他对钟陌棠坦言,说他其实早就料到荣三少爷不会收那张存单,不过送仍是要送,表心意这个步骤不能省。 钟陌棠问他:“那不是小数,三少爷要收了呢?” 他说:“总比铺子没了强。怎么说也是我爹留下的,我还惦着哪天发扬光大扩成个茶楼呢,真要毁我手上,我没脸姓严了。” 钟陌棠又去问程欢,你将来想干什么?程欢一脸笃定地说,他哥干啥他干啥,“他哥”指的是严佑麟。钟陌棠当时就想,荣锦尧说得没错,确实是人各有命,也人各有缘,他有空还是多cao心cao心自己的前程吧,譬如年后该向荣锦尧提一提换份差了。 不过他说严佑麟真够可以的,那么个贵重东西愣敢随便塞,万一给哪个缺德贪心的私自昧下,或者他中间使个坏,独吞了钱再说什么也没看见,严佑麟可就剩下干吃哑巴亏了。 “唉,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严佑麟倒拽起文词儿来了。 “你这叫细谨?你纯属心大。” 严佑麟不会知道,他之所以被钟陌棠如此快地接纳并觉得亲切,是因为他在某些言行上和钟陌棠上辈子最要好的哥们儿十分相像。那是钟陌棠的高中同学,两人投缘得很,每天上学有说不完的话。尽管高考过后各奔东西,只在假期才能碰面,却仍是最能聊聊心里话的知己。那也是钟陌棠上辈子的人生中唯一一个知道他是gay的朋友。 其实头回见面就觉得似曾相识了,不过是人长大了做派多少会变,钟陌棠没能在第一时间把记忆中已然工作的哥们儿和仍未成年的严佑麟联系到一起。严佑麟是他在这个时代里遇见的最让他感到轻松自在的人,这一点连荣锦尧也做不到。 一阵踢里踏拉,程欢风风火火地跑进铺里,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堆,抄起碗茶就往嘴边送,也不问问茶是谁的。等咕咚咕咚灌完一整杯,袖口一抹嘴:“渴死了,一口气跑回来!” 荣锦尧见他一脑门的汗,掏出自己的手帕给他擦,笑问他这是从多远回来的,跑成这样。他不好意思让三少爷伺候,躲着说不远,就是人多。“队都排到街上了,我一个一个数着等,到我是第十七,我后头都站到街对过了!”他一边说着,抓了把果碟里的瓜子,问荣锦尧和钟陌棠嗑不嗑。 钟陌棠注意到他从头到脚一身新,上次见他还穿着严佑麟淘汰了的旧衣裳。由于不合身,裤腿和袖口均额外加工过,不是多缝进去一截,就是多扦出来一块边。今天这一身总算是彻彻底底属于他了。他晃悠着不知从哪蹭了一脚土的黑棉鞋,没正行地往凳子上架。 严佑麟上去扒拉他:“光排队排这半天?看看你那鞋,还上哪儿凑热闹去了?” “街口有个捏面人的,捏了个齐天大圣,耍金箍棒那样的,可威风,跟戏台上一样!”他一比划,手里的瓜子没攥住,撒了一地。 “我的话你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是吧?”严佑麟戳着他的脑袋打断他的眉飞色舞,“让你别乱跑别乱跑,买完东西立马回来,就听不懂。几回了?又欠我去提溜你是吧?” 程欢本来兴致勃勃,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瞬间瘪了气,单腿跪在凳子上僵着:“没瞧过嘛……” “还张口就来?西游记看多少回了,家里那几个画本都叫你翻烂了。没瞧过,真敢说。” “小孩子偶尔贪玩,凑个热闹无可厚非。”荣锦尧见气氛不睦,插话进来打圆场。 严佑麟说:“不是我大过年非要叨叨,你不知道他,在铺里盯一下还行,叫他出去跑趟腿,没一回能按点儿回来。我看他当初准就是这么丢的,什么摆摊的热闹都能杵那儿看丢了魂儿。” “我就在那摊子跟前站了一脚,又没多待……”程欢从凳子上下来,捏着一颗瓜子带点赌气地在桌面上划道道,似乎是有外人在场,他仍像平常一样挨数落太跌份。 “说你两句还学会顶嘴了?”严佑麟指指他。 他小嘴一抿不吭声了。沉默有时是一种自我保护,可以让人免于被某些消化不了的情绪继续穷追猛打。程欢的年纪开始要面子了,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孩童,随便几句指责也不往心里去,他会感到强烈的羞耻和难堪,往往比成年人更甚。因为这个年纪具备的反击能力有限,劈头一顿数落砸下来,明明心里委屈得要死,却根本抓不住还嘴的最佳时机。而这种时机一旦错过,处处是下风。 “就这点儿出息,净耽误事儿。”严佑麟又追了一句。 钟陌棠心说你这要求也太高了,他才多大,搁到未来妥妥的童工,能留在铺子里搭把手已然够不错了,你还真指望他能当个大伙计用? “这点小事儿不值当的。”钟陌棠说,“满大街的孩子不都这样。” “你是没见着,他有时真让人起急。”话讲到这个段落,心直口快的脾气就有点停不下来,严佑麟牢sao着说起年前那几天,程欢是越忙越给添乱。茶庄不大,小本经营,雇不起多余的伙计,忙起来就得一个人顶俩使唤。人手不够,临时交代他跑一趟熟客家送货,时间地址讲得明明白白,他愣晚到一个多钟头。过后人家来店里抱怨,害得严佑麟赔了半天笑脸外加半斤珍品铁观音。等人走了,他问程欢为什么事耽误了?程欢说,听街上说书的听入迷了。气得严佑麟是真想打他。 “这南市里里外外多少茶叶铺?天津卫这地界儿就不缺茶叶铺,回头客是那么好攒的?何况大户。这也就茶叶,不怕凉不怕嘛,要是开饭馆,叫他送个热菜,好嘛,端上桌全齁凉!我说一句‘没事儿’简单,人客人能干嘛?再说这一出去大半天没个影,我不担心啊?” 荣锦尧和钟陌棠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不知该说什么。向着严佑麟,程欢还是个孩子,不忍心苛责他;向着程欢,对严佑麟又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忙成一团乱又要善后的人是他。 程欢此刻也意识到自己没当好差,尽管不是故意,总是交代的事没有办妥。这下刚进门的那股兴高采烈不是被人浇灭的了,是真的自行熄灭了。他低眉垂眼地吸吸鼻子,保证说:“以后再不了。” “就会说,真长记性的吧。”严佑麟嫌弃地瞥他一眼。 他默默走开了,去柜台后头抽了条干抹布,开始满屋子东抹西擦。 回严家的路上,钟陌棠开车。程欢老老实实地坐在后排,也不东张西望了,非得荣锦尧拿话逗他,他才勉强应两句,眼睛一直偷瞄前排座上的严佑麟。 严佑麟一眼也没有回头看他,直到下了车,见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正要收摊,跑过去买了一包,回来塞给程欢。程欢马上又成了欢蹦乱跳的小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