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我怎么有点儿手脚冰凉。
盈翠楼是高档妓馆,做的是有钱人的生意,里头的姐儿最次也会弹个“临水斜阳”“江楼望月”,装模作样地吟两句“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常客们大抵非富即贵,绝非什么层次的身份都能踏得进的寻常门槛。 然而再高档也是灯欢儿的买卖,不至月上西头它不热闹。钟陌棠和严佑麟望见那块雅致的柳体鎏金牌匾时,街面上的铺子多已打烊,还有几家正在上板。 算是闹中取静,这盈翠楼所在的位置并不显眼,非灯红酒绿扎堆的地界,门口之清净,之幽然,真让钟陌棠想象不出,这就是供老爷少爷们寻欢作乐的“婊子窝”。 不知严佑麟在候着什么黄道吉时,溜街边转悠了好几趟,就是不往里进,钟陌棠催他:“你等什么呢?” 严佑麟说:“我怎么有点儿手脚冰凉。” 钟陌棠说:“再吹会儿风你还透心凉呢,这什么天啊,乍暖还寒,我脚都快木了。利索着点儿吧,再耗一会儿该有人轰咱了。” 钟陌棠拿眼神指了指斜对过的宵夜铺子,里头坐着几个年轻小伙子,一样的穿着打扮,一样的神情举止,说是混混,又强于混混,起码不那么吊儿郎当,不像无事生非之徒。不出意外他们是给盈翠楼看场子的打手,无事则罢,抽烟唠嗑砸金花,一旦有哪位不懂规矩的在楼里闹个砸,扎个刺儿,哥几个准保个顶个的不是善茬。 严佑麟也看出来了,搓一把脸说:“走着。” 两人迈进大门,竟与外面是一个气氛。钟陌棠心说这地方可真够高档,看来不掏够了腰包,别说相一相脸面,连声窑姐的笑你也甭想听见。 很快,一个长相标致、身材匀称的中年女人上来寒暄,大概就是所谓的“mama”了。她一过来,就带来一股说不清是雪花膏还是花露水的怀旧香气。 “二位是头回来吧?瞧着脸生。尤其这位爷,年纪可不大呀。”这是指严佑麟。“您瞧着像文化人。”这是说钟陌棠,“今儿有雅兴了登我们的门——您在哪儿高就?” 绕来绕去,最后一句才是重点。钟陌棠也不傻,当然明白做生意归根结底图的是赚钱,尤其这一行,没油水可榨的客人,那不叫客人。他说:“劳您给领个路,和段四爷约好了。” “嗨!看我!”一听这话,她的笑立马软下来,“耽误二位了,您楼上请,四爷在楼上。” 屋门口,一幅梅兰竹菊的四扇围屏把外来的视线隔绝了大半。钟陌棠和严佑麟对段四爷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很年轻的声音,也很倜傥,掺在婉转的琵琶调中与姑娘们嬉闹小酌。 见生人进来,段四爷的情致不受影响,目光悠悠一扫,继续和怀里的姑娘调笑喂酒,喂完还要腻腻歪歪地将姑娘唇角滑落的那一滴舔掉。 钟陌棠倒是见怪不怪,过来人,顶多是猛眼一见有点尴尬;严佑麟则不同了,明显的脚下一顿,不好意思再朝里看。 三个姑娘弄出满屋的脂粉气,比刚才在楼下闻见的冲鼻太多,熏得钟陌棠直想打喷嚏,一时间无比想念荣锦尧身上淡淡的古龙水香,哪怕是每天下班一上车的那一身消毒水味,也比这舒心多了。他纳了闷了,段四爷让这么一群“花”围着就不呛得慌? 段四爷神情自若,很不见外地招呼两人落座,又拍拍腿上的海棠,吩咐她出去把馨兰和小梦蝶叫进来。海棠前脚刚走,段四爷“啧”一声说,草率了,也没问问二位在这儿有没有相好,这就给做主了,不应该,真不应该。 钟陌棠说,盈翠楼他和严佑麟是头一回来,谁也不认识。 段四爷说,那可有慕名想一睹芳容的姐儿? 钟陌棠当然是一个也未曾听过,严佑麟或许耳闻一二,但严佑麟正犯懵,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搁,更别提搭腔了,末了还是他把话茬接过来,说:“这种事儿得亲自体验,是吧四爷,别人盛传的未必就合自己的意。” 段四爷说:“何止是人,就说这楼与楼,院与院,小班儿与小班儿,也是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景,缘在哪儿都是要遇的。” 钟陌棠上辈子好歹在职场混过,懂得应酬那一套,恭维说:“四爷肯定到哪儿都不缺相好。” “四爷惦记的只有玉簪,咱们全是陪衬。”接话的是正给几个空杯续酒的半夏。海棠出去叫人未归,弹曲的小茉莉只弹曲子不陪酒,眼下在桌前伺候的只有她。 段四爷苦笑着叹了声气。 半夏说:“玉簪熬出去了,咱们都羡慕呢,四爷您也该替她高兴。” 段四爷说:“前头顶着六个,你羡慕她当小七?” 半夏说:“咱们这种人,别说六个顶头里,单有碗干净饭吃就已经福分不浅。” 钟陌棠看了严佑麟一眼,想起春节时他提到的在天华景听戏,合着那位盈翠楼的前任头牌是这位段四爷的旧相好。严佑麟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惊讶。 半夏带点嗔怪地说:“四爷您当初要是愿意给她赎身,哪至于现在唉声叹气。” 段四爷说:“你不懂。有些感情一旦绑在一块儿就淡了。” 半夏说:“您拉倒吧,您是家里不许咱们这样的进门。” “跟了一个人就只能看一种风景,一辈子只看一种风景,真就这么吸引人?”不知为何,段四爷这时看向钟陌棠,尽管嘴里的话仍对着半夏。 半夏白他一眼:“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们在这儿还能是自找的不成?不过是混口饭吃,有那长期饭票,谁愿意一顿一顿挣!” 段四爷不置可否地一笑,将人搂进怀里,也不管钟陌棠和严佑麟做何表情,咬着半夏的耳垂调戏道:“那爷就让你多吃几顿,嗯?” 戴着银边眼镜的段四爷,气质与斯文、儒雅毫不沾边,他眉宇间自带一股风流。尤其一说一笑,挑起的嘴角总是一边先翘起来,继而带动另一边,这就使得他的风流里多了那么一层勾人的“坏”。恰是这个“坏”,极讨女人喜欢,至少能让这些逢场作戏作烦了的窑姐们,稍微地从“戏”里抽回那么一点神,生出一两抹心甘情愿的笑。 半夏与他缠腻几句,海棠领着两张新面孔回来了。顿时一屋子的莺莺燕燕,花呀粉呀蝶呀仙的,钟陌棠光听名字都听混了,至于哪个名字对应哪张脸则更是记不住。段四爷对她们却婉若老友相见,熟稔得很,可见平日里在此消遣的有多频繁。 被段四爷叫做“小梦蝶儿”的妓女踩着高跟鞋烫着头,旗袍叉子开得老高,稍一迈步大腿根都露出来了,拨云撩雨地往钟陌棠身边一靠,立刻激出钟陌棠一身鸡皮疙瘩,但又不好把她推开,那就显得不领四爷的情了。钟陌棠浑身这个别扭,尽量不动声色地与她保持距离,偏她不觉不察,一个劲儿朝钟陌棠的身上贴,后来干脆坐到钟陌棠的大腿上来了。 似乎是钟陌棠的坐怀不乱勾起了她的征服欲,坐她还不好好坐,还要拉着钟陌棠的手环住她的腰。钟陌棠僵硬地绷直上身,为的就是不与她粘得太紧,这下可好,没处躲了,时不时就要被她的柔软胸脯袭击。 段四爷晃着酒杯,让小茉莉换首曲子,说冰轮再美也不属人间,“月儿高”太朦胧太缠绵,听得他本来没醉也快醉了,而他今天不想醉。小茉莉问那换什么?段四爷说:“这屋里还两位客呢,你也问问人家。”小茉莉便把脸转向钟陌棠和严佑麟。 可惜转了也白转。钟陌棠属于对古曲一问三不知的,严佑麟是压根分不出神来,光是应付他身边那两株换着名头、一杯接一杯灌他酒的馨兰花和海棠花,已然很够他一呛了,多余的精力他实难再有。 还诸葛亮呢,整个一猪八戒,几杯花酒下肚,这人怕是把自己干嘛来的都忘到脑后去了。钟陌棠指望不上他,只能靠自己,再不把气氛牵上正轨,腿上粘着的这只“蝶儿”扑腾到明早上也别想撕下来了。 奈何段四爷不疾不徐,悠哉悠哉地只谈风月,不论其它。钟陌棠几次把话头往来意上引,段四爷不与回应,反把个“琵琶宫调八十一,旋宫三调弹不出”的诗文轶事给钟陌棠详言了一通,说这人和琴是一个道理,做人就好比调琴,无法不成,那等于没有原则;依法而不能言其义,则更不成,那等于你根本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钟陌棠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其实是在说正事,可依然模棱两可。关于茶庄续租他是点头还是不点头,用这番意思似乎都能表达,都能说得通。钟陌棠无奈了,心说你跟窑姐喂酒摸大腿可是毫不忌讳,直白得很,这事上绕什么弯子啊! 听小茉莉的琵琶又起,段四爷说:“我俩月没来了吧?来了不说替我疗伤,净戳我伤口,你们一个个的,爷疼你们疼的还少?” 没头没尾的一句,钟陌棠不明就里,倒让严佑麟开了口,说牡丹亭啊这是,婚走那一出。 馨兰说:“四爷那么忘不了玉簪,干嘛不带她走,给不了明媒正娶,做个外室总不难呀?” 段四爷摇了摇头:“是她不等我。” 半夏是在场的几个姐儿中年纪最大的,也最敢说话,道:“四爷这话可就没良心了,女人不比男人,这手、这脸、这身段,红粉凋零是迟早的事,风光不了几年,何况咱们这行本就不受待见,等人老珠黄了更是哪个爷也不会再看一眼,咱们耗不起。” 海棠接道:“就是,您怎知玉簪心里就不难受?她走的那天还跟大伙儿说,往后四爷再来,让姐妹们替她好好伺候您。” 段四爷好半晌没有作声,期间摘掉眼镜揉了揉眉心,末了神色惆怅地把晏殊的词给改了,改道:“一曲故词酒一壶,去年摇盏旧厢闺。红粉知己不再来。” 气氛蓦地凉了几度,女人们相互对对眼色,谁也没吭声。段四爷自己又笑了,说:“‘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这才几点就耷拉眼皮了?眼力见儿也没了,我这酒杯可空了半天了。” 海棠和半夏赶紧陪着笑凑过去,一个给他斟酒,一个给他捏肩。 馨兰贴着严佑麟,说这位爷年纪不大,酒量不错呀,难得有让她这么灌都不歇口的人。 严佑麟支支吾吾地傻乐,一看就不自在极了:一个话痨突然间哑巴了,那必然是不自在到家了。 小梦蝶不乐意了,钟陌棠对她的示好无动于衷不说,还自始至终以茶代酒,这让她很没面子。她赖在钟陌棠身上不依不饶,酒杯直直送到嘴边,细声嗲气地磨着钟陌棠,非要他干了这杯不可:“哥哥就这么看不上梦蝶呀?您喜欢梦蝶怎么伺候您,您说呀,梦蝶什么都会干。” 钟陌棠脱身不得,一桌的人都在看他,他只好一饮而尽。还好酒盅不深,他又送了半杯茶下去。这叫什么事啊,这么多年也没喝过酒。 小梦蝶立马笑逐颜开,搂着钟陌棠的脖子香了好一大口,白嫩的小手在他的下巴和喉结上辗转流连,让他看自己指甲上新涂的蔻丹艳不艳。 一旁的馨兰揶揄她,说她本事不行,客人都不爱理她,她还吊在人身上讨没趣,也不害臊。 小梦蝶问钟陌棠:“哥哥你真一点儿不喜欢我?我可喜欢你呐!” 平心而论,小梦蝶是个美人,她身上那股浪劲儿恰到好处,既勾搭人,又不至于让人觉得她骨子里就贱。但凡换个性取向正常的男人,多半会被她缠得顶不住神,只可惜钟陌棠对女人不感兴趣,她撩错人了。钟陌棠心不在焉地与她搭讪几句,问她多大了,她让钟陌棠猜。 钟陌棠说:“二十?” 小梦蝶说:“人家有那么老嘛!到中秋我才十七!” 不得了,还是个未成年。钟陌棠没有想到,脱口就问:“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小梦蝶愣了一下,咯咯笑起来:“卖来的呗!还能是我自个儿敲门来做客?”她这么一笑,一下就像个孩子了。 段四爷也真像哄孩子似的说:“梦蝶儿挺可人疼的。” 小梦蝶瞄着钟陌棠,头一回表现出羞答答的少女相,说:“我就想找个我喜欢的爷们儿,他疼我我疼他,俩人守着一个家,一块儿过到老。” 馨兰说:“你都进来多久了,还做白日梦呢?” 海棠摇头失笑:“你在这地界儿找顾家的爷们儿……” 半夏说:“有那精力不往家倾,往姐儿们身上泄,男人都是吃着碗里惦记锅里的东西。” 听她们一人一句的牢sao哀叹,段四爷半点不觉扫兴,笑着推推眼镜说:“男人就是没出息,要都有出息,谁养活你们啊?” 姑娘们笑,有些无可奈何,也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段四爷忽然问起钟陌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这让钟陌棠如何评价,只能大而化之地说四爷是个性情中人,挺重情的。 段四爷点头:“我这人最大的优点是此,最大的缺点也是此。” 钟陌棠说:“情感大于理智的人容易受伤,因为太信人了。” 段四爷点头更深,问钟陌棠是不是也让谁伤过,过来人吧,不然难出此言。 钟陌棠一阵哑口,索性含糊莫测地一笑,让段四爷猜去吧。 段四爷却不猜,非要和钟陌棠深入地聊一聊情路历程。 几番搪塞不过,钟陌棠无奈之下,硬着头皮把上辈子那段失败的恋情掐头去尾、隐瞒性向地约略讲了一讲。其中不乏有他胡编瞎凑的坎坷情节,他自己都觉得假,严佑麟的表情也仿佛认识了一个全新的他,段四爷愣一点不怀疑,等他讲完,甚至亲自为他斟酒,说无论如何要与他干了这一杯,借以祭奠各自逝去的感情,祭奠那些无法重来的回忆。也不嫌rou麻。 如此,不知酒过了第几巡了,钟陌棠拿眼神示意严佑麟,该提正事了,再不提今晚上白来了。严佑麟的话刚起个头,段四爷就表示这事他知道了,就这么办,痛快得严佑麟都傻了。 段四爷说:“我命里犯火,开烟馆是犯我的忌。” 原来他心里早有谱了,甚至手下人和马五之间的那些猫腻,他全都清楚。 严佑麟和钟陌棠一对眼神,心里冒出同一句话:人算不如天算。马五的算盘打得倒响,两头占便宜,要么赚房租的差价,要么把三间老铺挤走,赚更为黑心的烟泡儿钱,但他扒拉不上段四爷心里的那把算盘。 严佑麟胸口的大石头落了地,灌了半晚上的茶和酒在肚里也存不住了,等出去方便回来,他不再拘谨,随口提了一句说,二楼把角的那间屋是干什么的,门口还守着俩光头把门。 海棠有点幸灾乐祸地说:“呦,四爷最不想见的人来了。” 半夏呲她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 馨兰说:“他来他的,四爷您乐您的。” 小梦蝶已从钟陌棠的腿上下来,这时正在小茉莉身边学指法,因着离门口最近,她溜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孟二爷那屋是谁在伺候呀?我听着一点儿声都没有。” 钟陌棠见段四爷的手指在酒杯沿上轻点了几下,忽然一顿,说:“孟老二纳七房的那顿酒我还欠着他呢,今儿正好赶上了。”说完谁也没等,蹭蹭几步就踱出了屋。 半夏最先反应过来追出去。钟陌棠本不想掺和闲事,但见严佑麟跟过去看热闹,他也只好去了。 谁也没想到屋内的情形会是这样:孟二爷侧着身子端坐桌旁,一条胳膊架在桌上,手握一把紫砂茶壶正在闭目养神;而他腿间跪着个身着粉色绣花帔的媚影,脑袋埋在他的长袍下摆里一耸一耸,在做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段四爷咳了一声:“刚还在说牡丹亭,这就碰见丽娘了,二爷好雅兴啊。” 美事被不速之客打断,孟二爷也不恼,睁眼一看,笑道:“牧忱呐,今儿这么巧?来,一块儿坐来。”一面浑不在意地拍拍身前的人,示意对方先起来。 等那人慢慢退出衣摆,钟陌棠震惊地发现他竟是个短发的男人。 ——哪里是杜丽娘,那分明是余振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