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漫长而略有些尴尬的旅程总算告终，楚淼本来以为自己打开车门走下来的时候，肩上会像卸下几百斤重担那样轻松；但其实并没有——当北国刀刃一般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也在认真考虑，这周末的参观游览要不要向俞森借车。

    坐地铁不是不能到，但有车确实更方便。

    脑海里闪电般划过了这些荒唐可笑的想法后，楚淼这才幡然醒悟自己并不会开车。

    彼时俞森已经从驾驶座上走下来，目无波澜地看了一眼面前矗立的高楼——一家普通快捷酒店的招牌挂在门厅入口；他似乎还记得这是楚淼最喜欢的连锁酒店。

    “阿水，要是有空的话，来我家里做客吧。”他隔着并不算高的车顶，对楚淼说。

    对方正在小心翼翼地整饬怀中的蓝色绣球，听到这话，猛然抬眸，半张着的唇瓣间弥漫起浓白的哈气，直到冷风将一切屏障都吹散，俞森发现楚淼的眸中含着飘摇不定的笑意：

    “真的吗？我还挺期待见见你温柔贤惠的妻子呢……”

    明明想想就觉得话里有话的表达，楚淼却说得那么自然无害。

    就像大学时代的某一个夜晚，凌晨两点，楚淼突然从上铺抬出半个脑袋，用蝉鸣般舒缓清新的气声轻轻对他说：“喂，俞森……我可以下来抱着你睡吗？”

    那天是俞森的生日，也是放暑假的第一天。整栋寝室楼都空荡得可怕，处处洋溢着漫长假日的欢乐——其实俞森本来也早就该走的，但楚淼在期末考试前就叮嘱他，一定要待到生日那天。

    楚淼guntang的身体仿佛一眼温泉，一旦被guntang的水流环抱就窒息到难以脱身。俞森不是没看出来一整个学期里他花样百出的讨好和暗示，尤其是几个小时前拆开礼物盒的一刹那，看到里面静静躺着的。

    ——苏格拉底也钟爱美少年。

    然后，那个面容完全笼罩在夜色中的美少年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俞森的胸口，壮着胆子又问了一句：“俞森，我可以亲亲你吗？”

    他没有点头，而是骤然翻身，把那汪肆意流淌的泉水压在身下。

    那是俞森生命中最出戏的一段记忆，楚淼细碎又大胆的呻吟仿佛七十多年才会回归一次的天外星体，在他原本循规蹈矩平稳安逸的人生里埋下了一个巨大而空虚的等待的黑洞。

    被黑洞吸引的俞森站在车门边没有回答，楚淼也发现自己这句话实在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但是俞森的妻子温柔贤惠大约是八九不离十的，他已经听不下三位老同学如是说过——楚淼现在也真心觉得，要是他一直和俞森那样纠缠不休下去，对方原本前程似锦的人生大概会被可惜地毁掉。

    “呃，俞森……”楚淼只好开口，主动化解僵局，“我没有别的意思。就……过两天真的可以去你家做客吗？”

    俞森的喉结动了动，淡淡地回答：“真的。”

    楚淼想，这大概……不是一种客套。其实他们都还留着彼此的微信，从来没有删除过，上次的聊天还在今年春节，俞森很礼貌地发了一句“新年快乐，平安喜乐”，那时楚淼身在东一区，还把相册里唐人街的红灯笼发给俞森看，说全世界都在过春节。

    隔了不久，俞森回消息问他：你在巴黎？

    他说，对啊，很奇怪吗？

    ——俞森大约不会感到奇怪吧，当时楚淼如是想到；因为连他自己也说过，楚淼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这种自由自在满世界环游的生活。

    所以，今天在最初的起点遇到自己，才是俞森真正应该感到奇怪的事。

    “也许我明天就收到offer了，”想到这里，楚淼不禁开了个玩笑，“所以……不保证可以去啊，说不定哪天就连夜飞走了。外面太冷了，我先进去喽，谢谢你送我。”

    俞森跟他礼貌地告别，然后看着那个长发及肩的背影消失在酒店大堂里，沉默的钻进了车厢。

    他说的没错——也许明天就要离开。俞森承认自己到现在也没能明白楚淼想要的到底是怎样的生活：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就很想郑重地和楚淼谈一次，告诉他以他的才华、学识还有勇气，完全可以在任何一个灯火璀璨的城市里拥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幸福生活。

    他对曼谷长夏的偏爱，对漂泊旅居的向往，对安稳生活近乎盲目的排斥，其实都只是他不切实际幻想的一部分。

    ——哪儿有人可以真的一辈子做旅人？更何况是俞森在那个短暂的平行宇宙里曾经视若珍宝的美少年。

    可是，那样的话终究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楚淼已经给他写了一封长信。

    信的大意是楚淼想要漂泊闯荡浪漫至死的生活，而俞森注定要继承家业结婚生子成长为社会精英——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既然错误地相遇，就应该趁早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