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花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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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琛醒在一张窄而小的床上。 窗帘拉开一半,他在灰扑扑的阳光中翻了个身,噗通一声,脸着地掉了下去。 ...靠!陆琛揉着鼻梁骂骂咧咧爬起来,坐在地板上思考了两秒钟人生,然后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 ——楚寒的房间里。昨晚他和小朋友挤在一张床上,还被无情地抢了被子。 陆琛打了个喷嚏,愈发怀疑自己只是这个家的添头。 拉开卧室门,发现客厅空无一人。他起得太晚了,大的上班小的上学,只剩厨房的高压锅安逸地呼吸。陆琛掀开锅盖,看到五个薄皮大馅的rou包子,不像是早餐铺的水货。吹凉后狠咬一口,他更加笃定这是楚姨自己包的——姑且这样称呼她吧,毕竟陆琛不完全相信她口中的自己的身份——亲兄弟?几十平米的两室一厅,沙发小到不能睡人,难道失忆之前他和楚寒也一直是这样挤在一起睡的吗? 该找个机会好好问问她。陆琛一边想着,一边啃着rou包子。实在是饿了,吃个包子都能吃得津津有味,没一会儿三个大rou包下肚。陆琛拍拍肚皮,很没出息地打了个饱嗝。收拾一番后折回客厅,在茶几上发现一管没开封的云南白药,下面压着张葱绿色的便利贴。 陆琛把那便条掀起来看,少年的笔迹歪歪扭扭横在纸上,只四个字:记得敷药。 这小子虽然一脸傲娇相,心里对我还是很关心的嘛!陆琛美滋滋地咂嘴,哼着小曲拿着云南白药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回头一瞧,心头不禁抖了一哆嗦——好家伙,昨天挨揍的地方肿得跟个发面馒头一样!颜色也很是斑驳,青青紫紫,好不热闹。 他挖了一大坨药膏,对着镜子艰难涂抹伤处,疼得龇牙咧嘴,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自己上药真的好他妈不方便。 等疼劲儿过去,他的心也静下来,陆琛渐渐想起楚寒手指的冰凉触感。他没有想到楚寒会向自己敞开心扉,一切的一切显得那么的水到渠成,就好像他们曾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陆琛不知道曾经的陆琛知不知道自家弟弟的性取向,然而昨晚他在听到“我喜欢男的”时,除了讶异,更多的是怀疑。——现在的小年轻在谈恋爱之前对自己的性取向都很模糊,很多人对自己对某个同性的欣赏赋予“爱”的定义,这其实是不准确的,也并不能证明自己就喜欢同性了。陆琛转过去,心情复杂地望住他,问他有没有谈过恋爱。 “没。”楚寒答。 “有过喜欢的人吗?”陆琛继续问着。 “…没有。” “那你怎么就确实自己喜欢男的了?” “我就是确定。”楚寒笃定地说着,目光在陆琛健康的胸肌和腹肌短暂地停留了会儿,很快移开,然后从自己卧室翻出一件干净的白T扔给他。 “你先把衣服穿上。” T恤是地摊买的大码,楚寒穿起来能遮住腿根,套在陆琛身上却是正正好好。男人从大码T恤的领口钻出来,视线落在少年红透的耳根上,尴尬地咳了一声。 “好吧,姑且相信你对性向认知很明确,”陆琛扬了扬下巴,“但不排除你只是单纯地被哥的魅力征服了。” “少放屁了。” “臭孩子,没大没小的!” 两人闹了一会儿,陆琛把他拉到沙发上坐,语重心长地教育。 “妈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 “除了我,还有谁知道?” “曹俊,吴念,施雪倩。”楚寒掰着手指,“算上你总共也就四个。” “这都谁啊?” “朋友,我们一起搞了个乐队。”乐队的名字叫向心力,是施雪倩被物理题折磨到头秃时随口起的,细细想来,还有团结之意。 “哦。”陆琛顿了顿,他很想问问楚寒是主唱还是鼓手还是弹贝斯的,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只好忍住好奇继续问正事:“有想过公开出柜的后果吗?” “没想过,但至少能省去很多麻烦。”比如情书,比如堆满课桌的零食,比如无聊的一厢情愿与三角恋。 “哥哥和你的朋友们能理解你喜欢男人,但不代表所有人都理解啊。” “我不需要所有人的理解。”楚寒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只要我在乎的人知道我是个怎样的我,这就够了。” 陆琛陷入沉思。 傻孩子,你喜欢男人喜欢女人喜欢谁都是没有错的,但我还是不想你太早戳破这个秘密,至少不要在十五岁的年纪,在高中校园里。身为哥哥,我害怕你因为是“少数”被划分为异类,害怕你被人欺负啊。 月光揭开窗纱,投在楚寒的脸上。陆琛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他们位于顶楼,视野蛮好的,夜里无星,小小的窗户框住一只圆月,就好像框住了夜空的全部。 陆琛不喜欢月亮,因为月亮太孤单了。他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脸上沾的鸡蛋液和烂菜叶,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急促的座机铃声将陆琛的思绪从无星有月的夜晚拉回青天白日的上午,他接起听筒,听到电话那头的女声难掩怒意。 “请问是楚寒的家长吗?麻烦您尽快来学校一趟!” “不像话,真是太不像话了!”教导主任一边喷着吐沫星子,一边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指着楚寒的鼻子,“在运动会开幕式说出那样的话…简直有损学校的形象!” 楚寒背手站着,盯着她随着手臂动作起起伏伏的猩红指甲,心想妈跟教导主任年纪差不多大,要是知道自己在主席台上公开出柜,会不会也被自己气到更年期提前啊。 他是重点批斗对象,自然站在最前面接受吐沫星子的洗礼。身后站着两男一女,其中皮肤最黑的是楚寒的好基友曹俊,此刻上前一步,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试图跟教导主任套近乎。 “李老师,您别生气啦,楚寒他知道错了。”他用手肘拐了拐楚寒的胳膊,挤眉弄眼,奈何那人跟个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半句软话都不肯说。曹俊只好继续挽救局面,“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没能及时平复台下观众的情绪,对此我深表歉意。” 李燕想起曹俊家里很有钱,他妈今年教师节还给自己送过礼,表情不禁和缓了些许。 曹俊见她止住话头,朝身后偷偷做了个手势。吴念和施雪倩见状,也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辩解着。 吴念:“老师,楚寒就是头脑一热跟乐迷们开了个玩笑,您别当真哈。” “是啊老师,其实就是年轻人间的小打小闹而已。”施雪倩帮着打圆场,但底气很是不足。她正和一高年级学长闹得火热,虽没被李燕抓过包,却也有点心虚。 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寒光,李燕冷笑一声:“你是在暗讽我老,理解不了你们小年轻?” 施雪倩被噎得说不出话,曹俊赶忙救场,摇着李燕的手左一个“李老师”,右一个李姨”,相貌端庄气质优雅谈吐不俗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把李燕从里到外夸了个遍。李燕被夸得有些飘飘然,想想自己为人师二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区区“学生公开出柜”的小事,不足以也不应该让自己失态。况且楚寒的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级前三,自己也不好真给他处分。刚想开尊口安排这几个小崽子写个检讨了事,肩膀突然被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眼镜被撞翻在地,发型也被抓得稀烂。曹俊几乎整个人挂在她身上,花容失色地大叫:“有虫子!!!有虫子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蚊子发出“嗡”的一声,被这激昂的声波吓得逃之夭夭。 楚寒吴念施雪倩三人心照不宣地低下头作扶额状,表示没眼看李燕此时的表情有多劲爆。 “你丫真是没救了!”走廊里,施雪倩拧着曹俊的耳朵,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她是乐队的贝斯手,手指长了层薄薄的茧,曹俊感觉被她捏着的耳垂火辣辣的疼。 “呜呜呜,人家害怕嘛......”曹俊仍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扭扭捏捏地哭着,活像个被非礼的大姑娘。他长得高且壮,黑麦色的皮肤,看起来蛮有男人味的,然而只要视线所及处出现一只虫子——哪怕只是蚊子,曹俊就会被吓到原形毕露,本质一览无余。 哭包的原形,弱受的本质。 “好啦,往好了想,至少只是挨骂罚站和写检讨,没有给咱们处分。”吴念拉开扭打在一起的二人,心平气和地安慰着。他弹键盘,比楚寒他们仨大一年级,因此想得也更全面些,凑到楚寒身边关切问着,“我说,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啊?为什么突然出柜?是有喜欢的人了?” 相比他们仨,楚寒还多了一项惩罚——请家长。面对被请家长的事实和吴念的致命三连问,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随口敷衍着,“没什么,就是头脑一热。” 楚寒的性取向在乐队中已不算秘密,对此同为gay的曹俊还八卦过“楚寒是1是0”这个问题。施雪倩白了曹俊一眼,说归根结底要怪在曹俊你的选曲。 “不是吧不是吧,唱把你唱得春心萌动了?”摸不透楚寒晦暗不明的表情,曹俊勾住他肩膀问着,“哥们儿,当时到底怎么想的,跟咱几个说说呗?” 楚寒拍开他的手,感觉脑瓜仁嗡嗡疼。 今天是春季运动会举办的第一天,楚寒的向心力乐队的节目被排在开幕式的压轴位置。其实施雪倩说的不无道理:楚寒的确是在唱郭顶的的过程中找到了剑走偏锋的共鸣,所以会动情,所以会忘我,所以会被台下的乐迷问“是不是有喜欢的女生了”。而楚寒几乎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 “没有喜欢的女孩,喜欢的男的倒是有一个。” 声音通过电流漫过整个校园,当然也淌进了老师的耳朵。四个学生被几个成年人七手八脚拽下台,混乱中楚寒看到人群中穿着白裙的许莉莉掩面而泣,心里居然有股说不出的释然。 准确来说他唱时产生的共鸣跟郭顶的心境不完全等同。楚寒不是误入人心的不安河水,而是被侵犯被开垦被闯入的那一方。他喜欢男的,这是一个泛泛的概念,没有特定的对象。曾经他就是一块荒芜的土地,没喜欢过谁,没谈过恋爱,没有在意的对象,没有思念的习惯。 直到陆琛闯入这无人之地,在楚寒的心底,种出一片片柔软的小花。 真cao蛋啊,楚寒想,他们认识不过短短两天,自己却甘愿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敞开,任由人践踏。一见钟情?也许吧。为什么动心?两只手掌紧贴时传来的热度、替自己挨下闷棍时陆琛的微笑、夜里同眠肌肤擦过肌肤的痒意......楚寒索性不去想了,因为另一个想法逐渐挤进来,在他的脑海里占据一席之地—— 早在病房就偷听到母亲与送来陆琛的男人的对话,楚寒知道陆琛是他的兄长,也是将父亲的宠爱尽数夺走的男人。 他理应恨他,可是却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他。 打断楚寒思绪的是陆琛的声音,声线微颤,气喘得也厉害。楚寒抬头望住陆琛的眼睛,此刻他没办法与他心无旁骛的相拥,他想知道陆琛为什么急着赶过来。 “我出柜了。”楚寒喃喃着,像是没回过神。 “我知道。”陆琛已经在电话里了解到大致情况,他用双手按住楚寒的肩膀,话在唇边转了几个来回,又被他悉数咽下,良久才忍不住问,“你还好吗?...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人欺负你?” 当所有人关心你为什么公开秘密,我只关心你会不会因为这个秘密受欺负。 楚寒的瞳孔倏然放大,然后紧紧拥住陆琛,脸埋进他怀里,拼命且贪婪地嗅着。 春风掀开苔迹斑斑的青石板,将荒芜的土地吹绿。楚寒闻到陆琛的衬衫不只有皂角味道,还有花香。 那是他亲手种下的花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