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为十点半，唐韫晖渐渐有些坐立不安，打电话过去，李昭明没接，几分钟之后发来信息说已经在路上了，没有喝酒，只是聊得久了一些。他回了一条“好的”，然后继续浏览网页。 浏览记录里出现一个熟悉的网址，他不由得瞪大眼睛。这是国内有名的同志论坛，为什么李昭明会上这种网站？再看账号关联的邮箱，确实是他自己注册的。怀抱着疑惑的心情，他点开账户的发布记录，看见李昭明发的帖子。 Ming：大家好，初来乍到，我是一个直男。现在，我和我的朋友住在一起。他是gay。有件事我想问问大家：做多了之后括约肌会不会无法恢复到原始状态？我真的很担心。 毫无疑问，这就是李昭明发的求助帖。没想到他在网上交流的态度出乎意料的真诚和礼貌，唐韫晖不禁咧嘴一笑。 滑动鼠标，回帖的人居然不少。不过，大部分回复令人迷惑，不懂他们究竟想表达什么，比如“hand hands，load loads”，还有“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是来加入你们的”，“jojo，我不做直男了”……少数认真答题的网友热情地科普关于括约肌的恢复逻辑和保养方法。 对于那些认真解答的帖子，李昭明一一回帖答谢。后来有个网友问，那你是1还是0？李昭明回复0，接下来就炸出了许多好事者的回帖。 网友A：你实话实说，被男人干得爽不爽？ Ming：这是我的个人隐私，不方便告诉你，以免你对我产生不必要的遐想。 网友B：虽然在同志金字塔里面，直男确实是排在顶端的位置，但那是因为我们默认直男做1号……楼主，你确定你朋友不想被你捅屁眼？ Ming：他不想。还有，你如果有时间在这里发帖，不如练一下5楼说的提肛运动。 网友C：感觉楼主不是直男，是深柜。 Ming：我不是直男，难道你是？DASD－729是我最近最喜欢的一部片子，去搜吧，兄弟。 网友C很快就气势汹汹的回来了：妈的，是av！楼主不厚道，那QuietBoy任何一部我都推荐，楼主你是直男就去看。 之后李昭明也开始暴走：靠！我查了一下，我才不看这种恶心的基佬片！ 网友D：……一长串看下来我懂了，楼主本质厌同，这样都能被朋友拿下，还做得xiaoxue松弛，你朋友真有一手，可以介绍给大家认识吗？ Ming：你才松弛！我紧得很！ 网友X：天哪我这是看到了什么，一个直男在同志网站说自己菊花紧得很？ …… 嘲讽的回帖越来越多，李昭明仿佛被解除封印般暴露本性跟他们对骂起来，场面一度失控，最后该贴因被人举报过多而作封闭处理，李昭明首次在同志论坛的冲浪经历也告一段落。唐韫晖想起来，怪不得最近做的时候，他总是很在意的询问“为什么全进来了却不痛？”那是因为做好扩张，突破痛感神经最丰富的齿线，肠道本身并不会太紧的缘故。就算跟他这样说了，他还是半信半疑，竟然偷偷跑到网上发帖……一想到这，唐韫晖就笑得肩膀抖动。等到李昭明回家后，只要望着他的脸，还是时不时就想笑。 元旦节很快就到了，李昭明提议回一趟老家L市。那是距离S市不远的城市，高铁一小时即可抵达，虽然同样是市，L市的经济并不发达，空气总是灰蒙蒙的，冬天偶尔下雪，雪堆积在地上，显得更加脏乱。哪怕抱着旅游散心的目的，唐韫晖也不愿意回去，但李昭明执意要去，问他为什么，他的原话是想吃学校后面那条街的烧烤。 “可是你现在最好别吃烧烤这类东西，对胃不好。”唐韫晖说。 他耸了耸肩膀，很无所谓地说：“吃一顿又不会死，陪我去嘛。” 最后确认了行程，十二月三十一号下午搭高铁，傍晚抵达，住市中心最好的酒店，说是最好，其实价格惊人的便宜。酒店老旧，房间很大，各种配套设施齐全，也还算干净。洗完澡，肚子也饿了。外面天色昏暗，气温很低，幸好没有下雨。两人出门，在酒店附近的大排档坐下。正吃着饭，李昭明突然说：“我还想回高中转一转。” 那所学校还在吗？或许已经改了名字。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李昭明用汤勺舀起乳白色的鱼汤，吹冷了慢慢喝。他胃口不佳，可能是累了，只吃了一点米饭。 也许他只是难得的想要浪漫一次，他不想扫他的兴。不过，对于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他只感到深深的厌倦，是厌倦，而非厌恶，因为他认为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没有意义。可是转念一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跟李昭明一样，认为没有意义的事情就不需要去做了呢？随即他意识到，不是没有意义，或许是因为他对这里感到恐惧。 他的恐惧很快就变成了现实。由于学校属于封闭式管理，外人禁入，但学校附近的公园很适合锻炼。每天傍晚，在这散步的人很多。次日傍晚，李昭明拉着他来公园，在这里散步的多数是老年人。他们就像在黑暗中不需要照明的鼹鼠，熟稔路线，成群结队，一边闲聊一边走。 等我们老了之后，大概也会像这样吧？唐韫晖心想。这么暗，就算牵着手也不会有人注意。不过，要真老到七八十岁，两只皱巴巴的手牵在一起，感觉有点难堪，仿佛玷污了充满激情的同志爱。说起来，好像从没见过同志白头偕老的场景，那他们老了之后都去哪里了呢？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闻着空气里树木的味道，被纯粹自然的洁净感所包裹，常年被都市生活所攫取的压迫感逐渐消解。忽然，李昭明抓住他的胳膊，手指向前方路灯下的一位老妇人。 “怎么了？” 他不说话，而是用微妙的推力督促他看向那个方向。借着昏暗的路灯，唐韫晖辨认出那人的身份，随即脸上浮现出震惊的表情。 “我先回去了。”李昭明扔下这句话，便不由分说地离开。 他默然的朝酒店的方向走了很久，气温接近零度，两条腿不停颤抖着。正常人见到许久未见的母亲，表情应该更生动才对。他们现在在聊什么呢？今晚还会不会回来？他不想留在那里看着母子抱头痛哭的场景，那样很尴尬，甚至令人感到荒唐。走着走着，突然很想抽烟，他在路边的杂货铺里买了一盒不常抽的牌子。好几天没抽烟了，因为唐韫晖说对胃不好。他点燃一根烟，抬头望去，天冷得像要下雨，天空布满灰白色的伤痕，烟雾从口中吐出，形成一道笔直的线条，被风打散。 有这个想法是在几天前，当他拿到检查结果的时候，他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那就是——他想要为唐韫晖做些什么。 他记得，曾经听唐韫晖说过，在这个世上，女性拥有更完整的共情能力。gay对家人出柜之后，通常父亲会勃然大怒，而母亲则多多少少能体谅自己的孩子。那些参加LGBT游行的人中，经常会出现“父母团”，也就是支持自家孩子的父母。虽说是“父母团”，大部分情况下只有母亲出席，鲜少有父亲的身影。 他花了一些功夫打听唐母的现状，得知她在唐韫晖离家的第二年便跟唐父离婚，之后独自住在本地老宅。五年前，学校旁边新建公园，她经常在傍晚来这里散步。 他有预感，如果回来了，唐韫晖就能和母亲和好。不，这个几率应该是百分之百。世上没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这句话就像一个流传许久、无需推敲的谎言，根植于以繁殖为目的的人类社会中。 抽完一根烟，他把烟头扔在地上，抬脚踩灭。垃圾桶就在咫尺之远的地方，但原本地面就堆散着各种垃圾，塑胶袋，烟头随处可见。当所有人都不把垃圾扔进垃圾桶，垃圾桶就失去了意义。 这是否也是一个谎言？ 呼出一口白气，他将羽绒衣裹得更紧，抬头望天。 在来之前，查过天气预报，有小雨，还不至于下雪。从小在这长大，记忆里他只见过一场雪。母亲所交的男友就像四季变幻般，几个月后又是面孔新奇的人。他记得一个在下雪的冬夜来到他家的男人，看起来和母亲交往过的对象都不一样。长相不英俊，甚至臃肿、肥胖。头顶已经秃了，露出苍白的头皮。母亲一开始只把他当玩伴，但他对她实在太好，太体贴，母亲便让他住进了家里。 “你长得跟你mama一模一样。” 男人咧嘴朝他笑，那时他怯生生地躲在房间里，房门开了一半，半个身体掩于黑暗中，寂静地与男人对视。 “叫叔叔。”母亲打开门，把他从黑暗中拎出来，站在男人跟前。 “现在叫叔叔，以后有可能要叫他爸爸哦。” 爸爸？ 十岁的李昭明眨了眨眼睛，这个秃顶的胖男人怎么会是我爸？后来在别人的闲言碎语中他明白了，这个人有可能成为自己的继父。他隐隐有些期待。他不讨厌这个男人，因为他对他很好。 雪停了，地面滑溜溜的，结了一层薄冰。树底下堆积着肮脏的积雪，散发古老植物腐烂的臭味。他站在一旁看了很久，直到男人走近他身边问：“小明，你想不想吃糖？” 他点点头。 于是，他们做起了“交易”。男人说这是专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连母亲都不能说。他答应了，男人便笑着摸他的头，在他的手掌心放满颜色艳丽的糖果。作为交易的另一方，他在母亲出门的日子里，坐在床上，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掉。男人坐在床边，原本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像狗一样喘着粗气。 “我给你买的新衣服的时候，一直在幻想你脱掉它们的样子。你好可爱，小明……” 被男人说可爱，他感到非常害羞。脱到最后一件时，他的动作稍微有些迟疑，男人突然把他按在床上，从背后钳住他的双手，混杂着复杂气味的嘴唇在他脸颊旁流连，男人激动地说：“……腿再合拢一点。” 照着他说的话去做了，一点都不痛，只是觉得奇怪。男人匍匐在他身后，皮带的声音叮咚作响，然后，感觉到他赤裸的下体靠近自己，贴紧之后继续磨蹭，过不了多久，男人发出满足的呻吟，从他身上退开，擦拭他腿间黏腻的白浊。 “人和人的关系，本质就是交易。” 男人肥胖的脸还残留着余韵的红晕。 “但是，我们之间的交易，不能告诉任何人。” 见他点头了，男人露出笑容，把糖果玩具递到他面前。 交易持续了一段时间，从深冬到初春，关于这件事，他确实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只有一次，男人让他打开双腿，并且试图在某个隐秘的地方塞入自己的手指。男人的手指很短，但很粗，光是想象就觉得痛，于是他拒绝了。 “小明，”男人恳求道，“帮帮我……你妈好像怀孕了，她不让我碰，我好难受，帮帮我……” 他看着他浑浊的眼睛，还有胖得没有一丝皱褶的脸，摇头。 “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你帮她买过卫生巾，你应该知道的，她这个月还没来呢……其实比起她，我更喜欢你啊，小明。” 还是摇头。 “不会痛的，我保证。”男人苦苦哀求。 “交易。”半晌，他歪着头问：“让你这样做了，你能给我什么？” 男人立即欣喜若狂，“吃的，玩的，衣服……你想要什么，都给你。” “爸爸。” “什么？” 他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要爸爸。” 男人的眼里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我不要你，我要爸爸。”他说，“你把他带回家，我想见他。” “这个办不到啊……谁知道你爸爸是谁……” “那我就告诉我妈，说你一直在跟我做交易。” 他说完，飞快地跳下床，男人反应过来，伸手去抓他，他就像一阵风，迅速往走廊跑去。 “小明！”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愤怒，这么容易就生气的人，不可能是爸爸，他早该明白这一点。跑到走廊尽头，转身下楼，身后有个恐怖的力量将他用力一推，就这样，瘦小的身体在空中形成一个脆弱的弧度，又伴随重力，狠狠跌落在地面。 膝盖结结实实地撞在地板上，鲜血冒了出来。男人经过他身边，气急败坏地扔下一句“不准说出去，说了我就宰了你！”，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用作业簿贴住膝盖的伤口逐渐化脓，肿得走不了路。母亲也因此发现他受伤，并且连同又一个男人的突然消失带来的烦躁情绪，狠狠责骂了他一通，还饿了他几天。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翻家里的垃圾桶，找到一点剩饭。 在垃圾桶里，他还发现母亲用过的卫生巾。 母亲没有怀孕。太好了。他舔着油腻的手指，心情变得无比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