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成仇人的宠物怎么破 第二部(中)
06-灰幕之下 朱国的铁壁倒下,沙民成为替罪羊。眼前一片混乱,愤怒和痛苦几乎凝结成实体。 楚云飞脑中浮现战乱时河流染红的场景,看着那支箭的来向,双眼充血,几乎就要跃出窗外。 裴君玉深知楚云飞性格,一手飞快勒住他的腰,一手摀住他的嘴,低声道:“云飞,忍着点。” 裴君玉的力气对楚云飞来说不值一提,随手一挥就能挣脱。但以前两人经历过无数危难时刻,紧密相依,裴君玉的手和声音,对楚云飞而言,有不可思议的安定效果。 裴君玉在他耳边小声说话,声线平静: “他们的人自会过去,靖王亲兵训练有素,该找到就会找到,不该找到,就不会。” 如果是后者,“找不到”本身就是一项警讯。目前两人的立场尴尬,一出现便会坐实刺杀的罪名,只能等待。 “先别急,我们的线索还不够。幕后的人既然亮了刀,人迟早会出现,到时再出去不迟。” 听着裴君玉冷静的声音,楚云飞呼吸逐渐平缓,他闭了闭眼,拉了下对方袖子,示意裴君玉松开。 裴君玉再次看了外头一眼,胸口染血的靖王已经被带走,兵士们正在清场,人民的低语充满怨恨。 他伸手阖上窗,将外头的声音隔绝。 当夜,靖城下起惊人的大雨。 雨声铺天盖地,水像天塌了似的泼下。大滴雨水密集成一片片雨帘,将靖城笼在其中。 楚云飞坐在床边,手虚拢着弯刀。这一切都让他本能的警戒。 他问:“你还不睡?忙了一天,该累了。” 裴君玉躺在床上看他,摇头:“不困。” 裴君玉一下午都在客栈楼下探听消息,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他们两个外来人,出外引人侧目,一直窝在房里也惹人怀疑。楚云飞即使变装,没说几句话就容易锋芒外露,能对外周旋,保持安全的人,只有裴君玉。 目前一切还扑朔迷离,王府戒备森严,全城肃杀,全境封锁,两人被困在这里,只能伺机而动。 楚云飞看着窗外,道:“我守夜,你睡吧。我会护着你。” 裴君玉文,楚云飞武。现在,轮到楚云飞了。 来时一路都是杀手,对方早知道他们要到藩地。即使中间都已经处理干净,并且甩掉追踪的眼线,他们的行踪,仍随时可能暴露。尤其,不知得在这儿困多久。 人在敌营,一朝被发现,不只身死,还会殃及边境沙民。 所以,随时都不能放松警戒。 房间只一豆灯光,映出楚云飞挺直的背脊。 裴君玉看着他,沉默半晌,道:“有时,我真希望我会武。” 每次都只能看着对方的背影,被护在身后。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楚云飞转头,认真看着他:“你这样就很好。” 他是真心这么想。裴君玉会的事,他学不来。 虽然练武有天分因素,但只要努力,便能到达一定境界。况且,在战场上,一个强大的人没有太多用处,需要的是强大的兵团。 更重要的,还有谋略以及后援。 即使再强的将军,没有粮草,也只能愤恨而终。 但裴君玉即使身在绝境,也能从容周旋,并且一针见血的分析情况。这不是一般人能学来的。 或许,人总会羡慕别人没有的东西吧。楚云飞想。 裴君玉心知对方不明白自己心思,垂眼一笑:“承蒙赞赏。” 07-暗影之中 楚云飞虽不大明白裴君玉想什么,但他俩认识多年,即使在昏暗房间中,没看清对方表情,光听声音,也知道裴君玉不对劲。 楚云飞正要开口问,却突然一凛。 他无声站起,看着门口的方向。刀缓缓出鞘,在烛光下闪着危险的光芒。 因为,他听见了不该在这时出现的声音。 咚,咚,咚。 非常轻的声音,从走廊远处响起。 这不像脚步声,更像是……拐杖敲击的声音。 但,大深夜的,会是谁? 楚云飞吹熄灯火,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声音移动的速度很快,但每隔几步,便会稍有停顿。 楚云飞耳力和记性都极好,他转头,用唇语说: ──有人在检查每个房间。 发出声音的人,在每个房门前停顿数秒,然后离开。 楚云飞手握在刀上,犹豫不决。裴君玉按住他的手,让出一侧的床。 ──睡。 裴君玉无声地说。 楚云飞明白裴君玉的意思。 不清楚来人的底细和目的,且对方还不确定目标在哪,不如先静观其变,装成一般投宿的旅人,在床上装睡。 两人难以出城,现在状况扑朔迷离,裴君玉让他收敛锋芒。 楚云飞干脆地和衣躺下,但全身仍保持警戒。 对两个成年男子来说,这张床实在太窄。一躺上去,即使楚云飞刻意背对,两人仍肌肤相贴,几乎是互相依偎的姿势。 裴君玉在他耳边用气音道:云飞,放松些。 耳边湿热,不知为何,楚云飞感觉更不放松了。 他拉住裴君玉手背,快速用手指写道:用写的。 对方只停顿几秒便继续走,代表在短时间内,便能确定状况。此时是深夜,房间内多一片昏暗,对方很大可能是依靠耳力。 裴君玉在他背上写:装睡要像一点。 楚云飞:我很安静了。 裴君玉:你太安静,不对。 写毕,他突然探身抱住楚云飞。 突然的肌肤相亲让楚云飞一惊,但他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对方的温度、吐息和气味都近在咫尺的状况下。 裴君玉没有熏香,但身上却总是若有似无的,带着兰草的浅淡香气,让人想到春日的原野。 明明是相当温和的气息,此时在黑暗中,却不知为何,强烈到让人无法忽视。 楚云飞强迫自己将心神放在外面的动静,但身后的手却不放过他。 那双手没有做过分的事,理论上。那双纤长的手,只是简简单单的,放在他的胸口。 放在他跳动的心脏前。 裴君玉在他胸口写:你的心跳好快。 楚云飞拉开他的手,对方又不屈不挠的放回去。楚云飞从不会对裴君玉用力,结果就是两人反复数次,简直像打闹或调情,最后手还是厚颜无耻的贴在他胸前。 楚云飞耳朵红了,有点尴尬:做什么?安静点! 裴君玉小声笑:就是不能太安静。 一般人,即使是陷入沉眠,也多少会有些声响。但楚云飞太紧绷也太安静,呼吸规律,一听就是武人,反而会被发现破绽。 在两人打闹中,“咚咚声”已经到了门前。楚云飞呼吸一紧,随即被裴君玉摀住,按在床上挠痒痒。 站在门外的身影停伫。他身形瘦而高,比起人,更像一道鬼影。薄薄的门板后,传来压抑的喘息声,和恼羞成怒的低语。 像是在客栈深夜常见的事。 那人不大想多听,没停伫几秒,便接着往下一间房间前进。 过了一会,楚云飞听到“吱呀”开门声,和轻微的“啪答”击打。没多久,便换成细微的衣物摩娑声,伴随“咚咚”声逐渐远去。 就像是,客栈中有谁被拖走了。 08-舍生取生(1) 四面寂静后,裴君玉和楚云飞对视一秒,同时坐起身。 楚云飞看了一眼窗外,裴君玉知他心思,问:“去看看?我跟你一起。” 楚云飞摇头:“不安全,你待着。” 裴君玉转身走向门口,竟是要自己出去。两人此时一起离开并不安全,这不像裴君玉的作风。 楚云飞不知裴君玉想确认什么,但深知他执拗,无奈点头,道:“我走窗外,如果你被发现──” 裴君玉接口:“就说我是起来倒水的。” 楚云飞:“……你觉得别人会信?” 裴君玉道:“我有办法。” 不多久,某间空房的窗轻轻打开一条缝,接着夜风吹入,楚云飞随之无声跃入房中。 裴君玉已在房内,站在空荡的床边沉思。 楚云飞环顾四周:没有血迹,油灯依然在燃烧,房间整齐干净,完全不像是刚刚经历诡异事件的地方。 裴君玉:“从地面的灰尘来看,人是从床上被拎起,接着放到地上,被拖离房间。这里的木门老旧,边角破损,勾到了他的衣物,留下一丝褐麻。” 楚云飞:“‘他’是谁?” 裴君玉却没回答,而是反问:“云飞,你觉得是谁做的?” 见楚云飞没说话,裴君玉继续道:“你知道做这件事的人是谁。或许,很久以前,你就知道他们。” 楚云飞沉默半晌,道:“君玉,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裴君玉:“三年前,你死后不久。” “我一直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逼死你的人是谁。” “在沙民的故事中,无辜的孩子被献祭。他的灵魂在烈火中被淬炼,获得第二次的生命,化为红鸟。” “云飞,即使我有猜想,还是想当面清楚地问你一次──当年献祭你的人,是谁?” 轻微的“咚咚”声响起,几人一僵。 一名穿着粗布衣的老人,突然出现在厅堂中。他很瘦,瘦得像根枯木。面容平凡,眉间有深深的皱纹,即使不说话,看着也是一副愁苦脸,看着像寻常的乡野老人家。 但往下看,却一点也不寻常。袍子底下,原本应该是脚的地方,只有两根冰冷的铁锥子。 那两根锥子前端尖锐,染着褐色血渍。用它前行时,便会发出轻微的“咚咚”声。 他缓缓地问:“怎么啦?” 他的声音像拉坏的二胡,嘶哑得令人不适,语气惫懒随意。 厅堂中的数人面容僵硬,领头人行礼,声音干哑:“拜见先生。” “先生”就是“先生”,监控者,行刑人,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 他们这些人,是国家最缜密的天罗地网。 另一头,楚云飞和裴君玉躲在一间已毁坏的庙中。 对方以为他们会马上逃出,他们利用这一点,先躲在客栈地板底,在对方注意力转向外面时,闭气从沟底逃了出去。两人到达庙里时,早已满身臭泥,看着像两个泥怪,狼狈不堪。 倚着破败的神像,两人同时长叹一口气,接着同时相视大笑。一边笑,又因为太臭而不住呛咳。 裴君玉边咳边笑:“今日当了一回沟鼠。” 楚云飞摸着肚子:“倒也不坏,不过沟鼠肚子饿了。” 裴君玉:“嗯,那我们去当米仓里的老鼠。” 他们以前流亡时也常说这种闲话,米仓里的老鼠,便是要钻进别人家白吃的意思了。 楚云飞笑出声,但他笑归笑,神情依然带着警觉,不时注意周遭。 这里还不够安全。 不如说,这座城,恐怕已没有安全之地。 裴君玉也深知如此。他自从看到靖王遇刺,心中便有不祥预感,刚才自觉马上就要到阴曹地府,没想到还能苟活几刻。 常人谓裴三公子淡然自若,进退有度,即使在最危急的状况下也指挥若定。三年前楚云飞死后,这一点越加明显,以往的顽性和玩笑话,也都随着火焰焚烧殆尽,只剩下完美若人偶的裴三公子。 这些,一半是性情使然,一半因为他早已将一切安排好。即使这世界少了他,他的计划依然会运转下去,尽管结尾他不能得知,但也已尽力而为。 他们在长久的流亡之后,带着伤痕和风沙回到朝廷,以为一切已结束,他们打倒一切。但无论当年楚家的灭亡,皇子出逃,一系列事件背后真正的理由,他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 楚云飞平时看着大剌剌,但他作为楚家遗孤,是最先明白的人。接着,在他准备将一切翻出来时,被逼死了。 这些是裴君玉之后才知道的事。 他非常后悔。 所以,他用尽一切对抗。那仁和他性格相左,但在这件事上立场一致。姬无缺则相反,比起对抗,他选择融入其中。 现在唯一的变量,是在计划半途复活的楚云飞。他已经尽力屏除太多情感,将楚云飞安排进去。他作为沙民的信仰和领袖,看似在核心,却游离在核心之外,如果依照计划,一切将安全无虞。 所以,一切理应没有问题,理应。 楚云飞的复活是意外之喜,却也让裴君玉变得无法割舍世间。 他不想死了。 但是,滚轮早已转动,事已至此。如果计划是奔涌的河,他已自己跳入水中。虽能游动,却也受波涛宰制。 何时死,何时生,早已不是自己能控制。 或许,也从来没人能真正控制过。 裴君玉直直看着楚云飞。 在最危急的时候,所有计划、谋略都已从他脑中消失,眼中、心里,只有面前的人。 世人谓裴三公子从容淡定,智谋高超,但他同时也是rou体凡胎,心脏会因为他人而快速跳动。 裴君玉开口,正想说什么,却突然一僵。 楚云飞正专心对付身上的泥,没注意到裴君玉一瞬的怔愣。 裴君玉的失态只有一瞬。他缓缓地眨眼,面上浮现平时的笑意,说:“云飞,你还想吃当年的叫化鸡吗?” 这不是他原本要说的话。 但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 09-舍生取生(2) 当年初见时,前将军楚云飞和裴家公子都还年少。和日后的和谐不同,一个觉得对方假风雅,面上笑咪咪地不知在想什么。另一个则觉得对方粗鲁凶悍,不知何时会暴起打人,最好敬而远之。 两人一文一武,虽然同样跟随皇子,彼此却不怎么招呼。之所以变熟,是因为一个没其他人知道的契机──两人偕手偷了一只鸡,还在关公面前烧来吃了。 裴君玉一本正经的运用谋略打探,找出附近最肥的人家里最肥的鸡,故意把人引走。楚云飞则趁机溜了进去,当时他还不大会翻墙,差点发出声响──毕竟楚家的武功太过光伟正。 两人都家训甚严,第一次干这种坏事,各自都有些心虚。 但家训不能当rou吃。当叫化鸡烧好,两人七手八脚将泥土扒开,强烈香气随热气蒸腾而出,两人真心觉得,家训什么的,就从自己这一代改吧。 接着,在吃鸡途中七嘴八舌的闲聊,才发现──这家伙看着也挺顺眼嘛?! 谁也不知道,名满天下的大将军和裴军师,让敌军闻风丧胆的组合,第一次的合作,居然是偷鸡。 楚云飞想到当年,忍不住笑:“想得很。可现在没鸡,你是要把我烤了?” 裴君玉也笑:“不烤你,烤我。” 这一刻,楚云飞隐隐觉得不对劲。 但眼前的人神色自如。“云飞,能不能帮我出去看看,哪家的鸡最肥?” 这是要楚云飞找能潜入的宅子。在这种状况下,再正常不过。 楚云飞犹疑半秒,问道:“君玉,你……” 裴君玉笑着打断他:“快饿死啦,你不去,我去也行。” 说着作势要起身。楚云飞按住他,同时也压下胸中闪过的不安。 他想,或许是自己多心,毕竟今日事故实在太多。而且,对方可是裴君玉,那个指挥若定的人。 楚云飞相信对方。 所以,他玩笑了几句,便闪身出门。 后来他无数次后悔这件事。 半个时辰后,楚云飞抱着热呼的馒头回来,这是他昧着良心从某户人家偷来的,老母亲热给儿子的宵夜。 楚云飞依照两人的习惯,在远处先扔了块小石头,没人应答。 以前几乎没这样过。 他猛然醒悟,踉跄着奔入庙中,那里只剩下一滩血迹,没有任何人影。 他疯狂翻找,企图找出蛛丝马迹,但什么都没有。 最后,他突然想到临走前裴君玉说的话。 ──云飞,你还想吃当年的叫化鸡吗? 当时,他们两人在与今日类似的小破庙中挖了个坑,偷偷烧叫化鸡。位置在神坛之前,美名曰“请关公一起吃”。 每次提到都会大笑的事,此刻楚云飞却完全笑不出来。他急忙跪在神坛前挖掘,果不其然,下面有一块布。 是裴君玉的衣袖。 上面用灰简单写着之后让楚云飞做的事,清晰明了。看着这块布,楚云飞终于明白,对方早料到一切。 也料到自己的消失,或……死亡。 整张布上的指示清晰而不带情感,只有末尾缀了句玩笑似的话:“我的断袖可珍贵了,记得收好。” 10-行刑之刃(1) 深夜,楚云飞一个人靠坐在破败的墙边,脸埋在双掌中,久久不动。 漫长的夜晚没有过去,外面又湿又冷,笼罩在雨雾之下,一片灰蒙。 裴君玉最后留下的信说,他怀疑目前那批人背后的,是皇权及殷家。 他们被称为“行刑人”。一个古老的称呼,只出现在乡野逸闻中。 楚云飞知道他们,在家族覆灭后,他从废墟中残破的信件和笔记,一点一点拼凑起概略的形状。 开国之时,太祖和殷家的先祖,将狂热的追随者们,暗中组织成一个超乎常人想象的部队,被称为“行刑人”。 开国后,这些人受命隐匿起来,分散在各地,看起来就像是普通人。他们可能是乞丐,贩夫走卒,富商。看起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但实际上,一切都在“那一位”的棋局之中。 组织要行刑人在什么位置,他们就会站在那个位置,扮演需要的角色。 他们是国家的影子,朱国的天罗地网。 太祖建造了一个光荣的时代,神话的时代。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但背后支撑着的,是暗影。 所以很快的,太祖过世后,便陷入一个泡沫般的年代,看似绚烂,实则是非黑白颠倒的时代。 在美丽的皇城中,出现许多肮脏黑暗的巷弄,出现两眼无神、因生活而麻木的人民。 还有,以谩骂为荣,以相残为正义的人。他们中的许多人衣着破旧,但因为侮辱他人,而觉得自己彷若王的使者。 在那个时代,人们普遍认为,一味偏爱、盲从自己的国家,才是真正的“爱”。愚忠于唯一的君王,才是真正的“忠”。 说自己国家有任何缺点的人,都是无礼之徒。皇城的命令是绝对的。其他国家之所以抵抗他们,是因为他们不识相。 因为国家是如此的繁荣和光明,所以不应有任何肮脏破败。穷人之所以贫穷,是因为不够努力或愚蠢,不值得同情,即使他们可能是因为天灾而失去家园和挚爱。 为国家牺牲,是理所当然,并且光荣的事。如果母亲因孩子在战场死去而哀哭,她会被丢石头。 这是以偏爱、愚忠为荣,以理性、客观、中正为耻的年代。它贯串这个王朝,如同黑色的母亲河。或许,它停止流淌的那一天,便是王朝终结之时。 现在,回到楚家的覆灭。 楚云飞的父亲,是个正直的人。 在历史上,广袤的世界上,他将被称为正直的人。 但很遗憾的,对于行刑人来说,他不是。 楚家忠于职守。但他们有自己的正义,而非以国家的正义为正义。 这就是一切的缘由。 年幼的楚云飞,独自在破屋中,一手握着生锈的铁戈,一手翻开血迹斑斑的家训时,深刻的明白了这一点。 楚家覆亡的那天早上,没有人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小小的楚云飞还不习惯早起,洗了脸还是睡眼迷蒙,迈着短腿去和父母请安。 那天父亲穿戴得特别齐整,看起来精神焕发。平日沉默寡言的他,微笑着将楚云飞抱起:“家训背了不?” 小男孩脸上婴儿肥未退,还是喜欢父母抱的年纪。高高兴兴点头:“背啦!” 楚将军:“昨日背了哪些?” 突然被抽考小男孩有点嗑巴:“世人谓忠孝仁义者,多能言之,不能行之……礼缘人情,恩由义断…….” 说到后面,小男孩停了下来,紧张的看着父亲。 父亲不笑了,脸色变得沉重。 怎么了? 楚将军喃喃道:“恩由义断……是这个理。” 恩由义断,用大义割断私恩,秉公行事,不徇私情。 他今日上朝要拿出的证据,足以翻一件陈年老案,或许会挑战先皇的崇高形像。先皇对他有恩,但他不后悔这个选择。 他忠于国家,忠于民。 他放下孩子,蹲低平视楚云飞,认真道:“云飞,你要记得这些话。” 楚云飞懵懵懂懂,但认真点头。 楚将军笑了,他走出门时,步履飒爽,看起来对未来充满希望。 接着,就是刀光剑影,血色的世界。 楚云飞被藏在暗格中,成为楚家的最后一人。 记得“恩由义断”的,只剩他了。 随着年纪渐长,他逐渐了解到,那一天发生了什么,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是如何利用背后的暗影,某些人的狂信,以虚假的正义姿态,践踏他的家族。 所以他选择反抗。 当听说一位皇子,因类似的理由而被迫出逃时,他知道,机会来了。 他效忠这位皇子,最终和同伴一起,昂首挺胸的踏入京城。他们看起来很成功,前朝造成的混乱逐渐恢复秩序,新的皇帝和“行刑人”关系淡薄,似乎也不屑利用他们,对国家有着鸿图大志。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费尽全力推倒一座邪恶的神像,并不是终结。 或许,仅是另一个恐怖循环的开始。 11-行刑之刃(2) 当时的楚云飞,并没有认清这一点。 他觉得时机已足,为了引出蛰伏的行刑人,他刻意报复,行止几近疯狂。 最广为人知的,是他将构陷他父亲的权贵,已死去的、楚家表面上的仇人,挖坟鞭尸。 他将对方的坟挖开,对着半腐发臭的尸体挥鞭。一声声沉闷的鞭响,让他胸口发疼,最后再也承受不住,差点跪倒在地。 但他强忍着站直,装成大仇得报的模样,扔下沾满血rou的鞭子,径直回府。 回去之后,他整夜没睡。 现在回想,做这件事时,不只毁坏了对方,也弄脏了自己。 但当时的他,一点都不在乎。 全都毁灭也没关系,被火燃烧殆尽也没关系。 裴君玉尽力阻止过他,他没有听。 没多久,裴君玉自求远离京城。以他的功劳,明明可以取得很好的封赏。 他上奏时,众人侧目。有人以为这是欲擒故纵,想让皇上封赏更多的把戏,但裴君玉是认真的。 楚云飞静静看着。当时的他也觉得,裴君玉远离混乱的京城较好。 皇上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最后露出疲惫的表情,批准裴君玉的请愿。 裴君玉离京的那天,楚云飞策马送行。两人都没说什么,只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便俱都沉默--当时的他们,已经很难多说什么。 分别前,裴君玉只是悲伤的微笑。“保重。” 楚云飞没什么表情的点头。他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只当是一句普通的饯别语。 对他来说,引出行刑人,把暗影拔除,远比他的生命更重要,更何况“保重”呢。 为了达成目的,他愿意弄脏自己,或者,成为比行刑人更尖锐的利刃。 最终,他死在烈火之中。他以为行刑人的掌权者是姬家,但他猜错了。行刑人依然在幕后活跃,一切没有任何改变。 现在回想,楚云飞突然觉得,那是被执拗扭曲的他,应得的结局。 世间最可怕的事,不是面对无法战胜的敌人,而是想打败敌人,自己却被同化,变成和敌人同样丑恶的东西,落入深渊中。 这是最彻底而可悲的失败。 所以,发现自己活过来时,楚云飞已决定放弃。 毕竟,属于楚云飞的身体已经消失,楚家的血rou还诸天地,他似乎是一个新的生命。 但事实并不是如此,简直像老天开的玩笑,他又做为“楚云飞”回到这个世界。 究竟这件事的意义何在?沙民认为这是神迹,但楚云飞厌恶信仰。无论是行刑人之于国家,靖王之于藩民,还是他自己之于沙民。 神像能被打倒,但信众不会被打倒。他们像铺天盖地的雨,像连绵春草,成群的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建造新的神像。 一切只是重复的循环。 承认这件事,对楚云飞而言非常困难。可他不得不承认这点。 他蜷缩在墙边,像幼年刚家破人亡时,躲在夹缝中。他恨无能为力的自己,所以幼小的他拼命锻炼,希望快点长大,打倒敌人。 但长大了才发现,面对这个世界,自己还是像幼童一般无能为力。 掌控这个世界的,到底是什么? 他茫然的握拳,又松开。外面的雨簌簌下着,一切似乎没有尽头。 但此时,脚步声响起。雨啪啪落在伞面上,有人行近这间破屋。 楚云飞没有动,裴君玉的指示很明确,但他已经不想动了,至少此时此刻。 最后,玉白的手轻覆在他流血的拳上。 墨黑的发垂下,略为憔悴的秀丽面容,如同被雨打湿的白山茶。 “哥哥,我们回去吧。” 12-临渊履冰(1) 今日的靖王府,迎来一批贵客。 身着宫服的大太监带来一纸皇帝诏书,内容大致是:听闻靖王受伤的消息,皇上作为子侄辈心中难安,送来珍贵药材一批和御医两名,希望王叔早日好转。王叔乃国之栋梁,必要保重身体云云。 这是极大的恩宠,不是谁都能拿皇帝的药,看皇宫里的御医。但靖王夫人招待使者十,虽礼数周全,挑不出错来,却没有多少真正高兴的样子。 那是当然,京城距离靖城极远,但靖王前脚才刚受伤,宫中的使者后脚就到,讯息的传递未免太快。 ──简直就像是,在这里有他们的眼睛一样。 姬无缺身着御医服饰,脸易容成朴素的模样,站在队伍后头,冷眼旁观靖王夫人的表情、举止。接风宴时,他一杯水都没喝,桌上的菜也只是意思意思的夹两筷。 突然,靖王夫人道:“两位御医远来辛苦,杯水未用,理应好好休息。但妾身实在心忧,是否可请您们先看看夫君的伤势?” ──她注意到我没喝水。 姬无缺想。 他脸色不变,起身道:“夫人客气,此乃分内之事。” 虽面目易容成平凡模样,姬无缺长年位居高位,自有风华。真御医站在后头,反而像是药僮了。 真御医不大清楚这位假伙伴的身分,只知道对方不是常人。姬无缺威压极重,面色冷淡,御医有时光是站他旁边,就有种腿软的错觉。 姬无缺瞥了他一眼,意思是:跟着。 两人随夫人走到靖王房间前,门一开,极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两人正要进去,夫人却道:“两位且慢。” “妾身有一个不情之请。曾听闻,御医在宫中常分别为患者看诊,避免彼此影响诊断。妾身实在心忧夫君,是否可请两位也分别为夫君诊视呢?” 这话只是个托辞。靖王夫人,显然已经怀疑两人的身分。 靖王夫人礼数周全,此刻微微低头,面容哀伤,就像一名真正为丈夫伤势心忧的妻子。 但姬无缺明白得很,这是一个试探。 这里是靖王的领土,无论在皇城中地位再高,在此一旦被发现,便生死难测。 姬无缺面上不显,心中盘算。 他微微一笑:“夫人言重,我等当尽心尽力。” 说毕恭敬行礼,便迈步进门。 如果真御医先把脉,还能偷偷给对方一点暗示。但姬无缺却主动上前,知道对方什么药都不懂的真御医,紧张得袖子都拉皱了。 靖王夫人冷眼旁观,见姬无缺神态安闲,说了句“失礼”,便要伸手掀帐,为靖王把脉。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及靖王手腕的前一刻,靖王夫人道:“且慢。” 她请姬无缺退下,真御医先来。 姬无缺面上疑惑,心中冷笑。 探子说靖王夫人多疑,果不其然。 诊断结束,两人轮流向靖王夫人呈报。 姬无缺进门时,靖王夫人正用帕子揩泪,似乎前一位御医,说了什么不妙的事。 她声音虚弱,带着泣音,道:“夫君是什么状况,您……您就直说罢。” 姬无缺猛然低头跪伏:“夫人恕罪!” 夫人道:“恕什么罪?说实话,何罪之有?” 姬无缺微微颤抖,道:“靖王殿下……是什么伤,臣实在不知。” 夫人声音颤抖,眼神却冷然:“不知,是什么意思?” 姬无缺叩首:“夫人恕罪!属下不知,实是因为……帐中之人,并非靖王殿下!” 靖王夫人一凛,缓缓将手帕放下。 她没有生气。不只如此,面上甚至露出一丝微笑。 她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真的明白,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臣不知。”姬无缺伏地不起,像发现秘密后怕到极点的普通御医。 靖王夫人俯视他,道:“不用怕。” 声音极为冷静, “看来皇上派的人还有些本事。那么,跟我来吧。” 刀声响起,一对长刀架在姬无缺颈上。 靖王夫人走出门,姬无缺也跟着被架了出去。他低头,让人看不清表情,只唇角浮现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而他的袖口,隐约可见一双小黑豆似的眼,下一秒又缩了回去,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13-临渊履冰(2) 姬无缺走下长长楼梯时,小鸡崽不安的在袖里钻动。 他装作紧张的握住袖口,无声警告对方:别闹。 现在的楚云飞,虽然还听得懂一些话,已失去大半神智。 昨日,姬无缺见到楚云飞时,他靠墙静静坐着,面容麻木,眼神如同死灰。发丝带着水气,不知坐了多久。 见到他,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丝毫没有惊讶、愤怒,当然也没有欢喜。 姬无缺从来没见过楚云飞这个样子。 他没有为自己变成这样过。 以往两人见面,即使吵架、怒骂,楚云飞至少会看着他,眼中充满生气。但现在,虽然胸口呼吸起伏,他却像死了一样。 ──变成这样,是因为裴三离开? 担忧和嫉妒,如同数把尖刀胡乱刺上他的胸口,弄得鲜血直流,几乎喘不过气。 姬无缺勉强稳定心神,伸出手:“哥哥,我是来接你的。跟我走罢。” 楚云飞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接我做什么?……或者说,在这个局里,你想做什么?” 预想不到的响应,让姬无缺有些惶然:“哥哥……?” 楚云飞依然没看他,继续道:“你已脱下面具,站在朝堂上。这样很好。” “我们的目标不同,所以别管我,放我在这儿吧。我对你已经没有太多用处。” 姬无缺怔愣几秒才明白过来,气得面色惨白:“你以为我从京城一路赶来,只因为想利用你?” 他接到裴君玉的暗书后,几乎不顾一切的奔了过来。虽然他同时将一切安排妥当,看似局势还紧握在手心,但他知道,裴君玉已经成功的把自己拉入他的计划,尽管他本人生死未卜。 他心知肚明,但又无法拒绝。 因为这里有楚云飞。 “啪”的一声,他把油纸伞扔到污水里,泥点打湿了原本洁净的浅色伞面。 “你觉得自己没用处,想随便放弃自己,那也没关系。” 姬无缺咬牙:“你不要自己,那就给我!” 这是一个混乱的晚上。 清晨,疲惫至极的楚云飞变成鸟形,闭眼不动。姬无缺则亲手将对方的脚踝,系上一个做工精致,内部刻着暗纹的白玉环。 在朱国的传说中,这是能束缚灵魂的东西。亡灵世界的使者青鸟,会衔着白玉环而来。 这是三年前,楚云飞死后他就准备好的东西,一直没用上。 他想束缚对方的灵魂。 被藏在袖中、一无所知的小东西眨着眼睛,好奇的感受四周气息。 牠现在看起来已经是一只稍大的鸡崽子,正换羽换到一半,旧的黄绒羽和新生的红色长羽参杂,看起来跟破抹布似的,头上还有两根火红色的呆毛。 就像从普通的家鸡,长成了有稍微漂亮一点羽毛的--野山鸡。 但无论外表如何,牠毕竟不是一般鸟。牠本能的感应到,这个地方和牠尤其不对盘。 比方说,前方穿着广袖正装的女性人类,手上提着一盏缀明珠的小灯,在地底散发着幽绿色的光。 那盏灯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气息。 牠一眯小豆眼,就想飞出去啄,把这地方大闹一场。谁知道翅膀刚动,就被姬无缺捏了回去。 牠不会真啄伤对方,怎么抗争都打不过,只能垂头丧气像只小鹌鹑。 这一点微末动静似乎被听到了,靖王夫人冷冷转头:“御医大人,您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姬无缺一抖,看起来已经吓到站不稳:“臣不知……” 他的手不安的交握、搓动,发出细微的声音。 这大约就是声音的来源。 夫人瞥了一眼,心想京城来的就是不中用。 鸡崽感受到鄙视,头上呆毛立起,愤怒的想飞出去。但下一秒小肚子被狠狠一戳,瞬间回归安静。 靖王夫人和侍卫带着他们“胆小”的俘虏,走了长长一段曲折的路,终于到了尽头。 这里是死路,幽绿灯火照着的前方,只有大块汉白玉原石。 这里原本是一个玉矿。 但现在一定不是如此。 一名腰配令牌的侍卫上前,靖王夫人一个眼神,姬无缺的视线被另一名侍卫挡住。他表面怯懦配合,实则低头倾听,在心中默数。 等他数到十,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前方亮起光芒。 姬无缺抬头,接着便是一愣。 靖王夫人冷声道:“到了。能看到眼前景象,也算你这辈子走运。” 14-冰消瓦解 冰寒刺骨的风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太过奇异,饶是见过大风大浪,和各国奇珍异宝的姬无缺,也短暂一愣。 这是一座狭小、封闭的石室,四面雪白,除了中间的玉色白棺,和墙上的灯,什么都没有。 这里由寒冰打造而成,估计中央的棺材也是。墙上嵌着的灯全都和靖王夫人手里的一样,散发着幽绿的冷光。 姬无缺曾在一本记载乡野轶闻的古书中见过,汉白玉可锁魂或镇魂,保魂魄不灭;北方寒冰则可保rou体不毁。 所以,可用来保人不死,甚或起死回生。 接受此术的人,不能碰阳气和热,故绝不能点一般的灯。这里的灯,依幽绿的光芒来看,估计是陈年枯骨制成的魂灯。 寒冷浸透衣衫,姬无缺紧了紧衣袖,指尖触及温暖的羽毛,方才开口道:“夫人,这是……” 靖王夫人走近棺材,提高手中的灯,道:“你不是要见殿下?过来。” 冷光照耀下,只见棺中躺着一名器宇轩昂的男人,双眼紧闭,像是睡着。姬无缺曾在朝堂上见过靖王,此人确是靖王无疑。 街上的闹剧只是假象,恐怕是夫人引蛇出洞的计谋。事实上,朱国的铁壁,早在三年前就已倒塌。 夫人低声道:“这三年来,夫君一直如此。尽管用北方运来的不化寒冰,加上存魂的汉白玉,他还是没有醒来。” 三年,又是这个数字。 三年前,楚云飞死亡,行刑人在暗影中活跃,朝堂变得诡谲。 在朝堂变换中,最有可能和行刑人关系密切,并且藉由挑拨朝廷得渔翁之利的,便是靖王。 无论裴君玉,还是姬无缺,都一直怀疑他。 可现在靖王夫人言下之意,靖王才是受害人。依他们对朝廷中人的态度,恐怕已提防皇帝多年。 夫人的话不能全信,但其中必然有某些实情。 两柄刀重新指着脖颈,姬无缺跪下俯首:“臣惶恐,不知夫人何意。” 夫人没回答,只是盯着棺中的男人,表情难辨。 她沉默良久,方哑声道:“你,站起来。给我夫君诊脉。” 姬无缺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弯刀下,年轻医者战战兢兢的上前。棺中的男人双目紧闭,神态宁静,但依然带有肃杀之气。眼前之人确实是靖王无疑。 透明棺盖挪开,姬无缺手指正要搭上对方脉博。但此时,变故陡生。 一个毛绒小圆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他袖中滚出,“啾”的一声,得意扬扬跳上靖王的胸膛! 正是变成鸟形的楚云飞。 小东西看似无用,但从他站上靖王胸膛的那一刻,对方原本苍白的脸便开始回复血色,胸膛开始起伏。 这是所有人,包括靖王夫人和姬无缺,都没有料到的事。 夫人脸色剧变,“匡当”一声,魂灯摔到地上,片片渗人的碎骨从灯中飞出,散落一地。 她不顾四周人的惊呼,扑入棺中,将小鸟摔开,但已经来不及了。 靖王的面容,以rou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红润,似乎已恢复健康,但这只是假象。 在施术期间,如果碰触到带有强烈阳气的事物,一切努力便会付诸流水。被施术者先是回光返照,接着,便只有灭亡一途。 众人尚且不明所以,震惊的看着靖王夫人满脸是泪,发髻散乱,俯身抱住她的夫君,发出长而痛苦、被逼到绝路的呼喊。 空气一片冷肃,只有被摔到冰墙上的小鸟缓慢滑落,接着晕头转向的爬起来,抖擞羽毛,“啾啾”两声,若无其事地又跑了回去。 牠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牠只是把虚假的布幕揭开,让一切回到原点。 即使没有楚云飞,尘归尘,土归土,注定要入黄泉的生命,终究难以挽回。 15-铁幕之外 “吱呀”一声,小鸟儿靠过的冰墙出现了裂缝,消融的冰水流下,如泪水一般,露出后面斑驳丑陋的石壁。 墙上钉着的魂灯,也随之晃动不稳,没两下便迸然落地。 冷风中开始掺入一丝暖气,牠走过的地方,皆冰消瓦解,露出本来面目。水越流越多,汇聚成滩,接着流向房间中央。 这块逆天理而造的小空间,正在崩坏。 而躺在正中央冰棺中的男人,胸膛早已停止起伏,面色也从红润,快速衰败下来。 原本威严的脸隐隐浮现青黑,呈现死者特有的死气。一双带着厚茧的手,原本能持枪刺杀敌人,此时却枯败无力,如同即将腐烂的落叶。 石室温度从冰寒转为微凉时,男人的身体已开始腐败。 他的眼眶凹陷,身体流出黑血,接着是尸水,浸透他和妻子鲜丽的衣袍,沾上靖王夫人惨白的面容。 原本鲜活的rou体散发出臭味,快速腐烂消弭,最终成为一摊黑红色的水,和一副骨架,和魂灯里的枯骨一样灰白。 就像这三年的时光,在这具身体上快速流淌。 直到靖王彻底化尽,靖王夫人仍伏在靖王身上,痛哭失声。 她的丈夫杀伐果断,护住这片土地,是北疆的长城。他没有在战场上倒下,却陷落在肮脏的阴谋中。 她这三年来,代替丈夫稳住边疆,撑起岌岌可危的防线。同时,她提防朝廷,提防所有人,和某些她不喜欢的人合作。 这些都只是为了一线希望。 她嫁给靖王时,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她从嫩柳拂面的南方,随着夫婿到冰寒的北地,看着这块土地年年冰封,然后冰消雪融,春回大地。 树木经冬雪后,会随春风抽出嫩芽。花朵落了,新枝也会重新结苞开放。 可是人不会如此,如同朝露,死去之后,永不会再回。 偷来的时间,终究得还回去。虚假的希望,终究会破碎。 有些痴傻的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又或许,他们明白,但还是选择自欺欺人,仅此而已。 悲伤的人自悲伤,悔恨的人自悔恨。但与此同时,这个世界还是不断运转下去。 靖王夫人、姬无缺、裴君玉、幕后的行刑人……不同人制定的“计划”,反复交织成一张网。 将所有人罗入的网。 楚云飞所在的靖王藩地仍被封锁,罗在灰色的铁幕中。 而距他们遥远的一座边境小城,几名意想不到的人,进入狭小破旧的旅社。 这里客人不多,掌柜正倚在台前小憩。听到脚步声,懒洋洋地抬头:“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掌柜,两间上房。” 看到来人,掌柜一愣。 带头的男子看打扮是旅行商人,身边跟着两位仆从。但男子气色雍容,显然不是常人。仆从都是壮年男子,脸色严肃,比起行商,看起来更像是官差来抓贼。 看三人衣着的款式,显然不是西北地区的人。掌柜一边收钱,一边随口问: “客官是京城来的?” 仆从脸色冷淡,没有回答。倒是带头男子含笑回道:“掌柜好眼力。” 客栈怪人多,见三人不欲多谈,老板也不多问,领他们去了房间,便回到他的小台前,继续打瞌睡。 但今天是注定不安宁的一日。 门口脚步声再度响起,掌柜支着头抬眼,只见一名戴着面具的青年走了进来,腰边配着弯刀。 是楚家军的刀,还戴着面具,该不会是将军? 掌柜一哆嗦,几乎跳起。 “您、您要住店还是打尖?军爷,我们这儿的客房可好了,整齐又干净,包您住得舒舒服服……” 青年打断双眼发亮、喋喋不休的掌柜,道: “掌柜,刚才是否有一位京城来的客人?” 掌柜愣愣点头,青年道:“劳烦带路,我和他有约。” 今天对小地方的掌柜而言,是奇妙的一天。 掌柜想:到底是怎么回事,稍早的客人难道要对我们这里不利?毕竟,现在和京城已经完全撕破脸皮。但军爷的态度又十分平和,不像是来捉人的。 掌柜边胡思乱想,小心翼翼引着面具青年上楼,走到简陋的木门前,不待敲门,门竟自动打开。 是仆从,正一脸杀气的看着他。 掌柜抖了一下,缩到面具青年后。见对方没有动静,仗着军爷在旁,又开始探头探脑起来。 青年朝楼梯比了个手势:“掌柜,有劳了。” 掌柜知道这是让他离开的意思,虽然好奇得抓心挠肺,还是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青年走入房中,男人背手站在窗边,饶富兴味的看着窗外景色。 男人道:“你们这里的人,活泼得很。” 青年:“或许是因为京城过于无趣。” “仆从”见对方言语无礼,正要动手,男人却挥手示意他们后退。 他叹道:“确实,我在京城几年,也已经是个无趣的人了。” 青年:“圣上有什么事,但直说吧。” 眼前的男人,正是应当远在皇城内的皇帝,楚云飞跟随多年的朱琰。 而青年,则是扮成楚云飞的那仁。 朱琰道:“我到这里,是为了见云飞。但看起来,他并不在这里。” 那仁皱眉。“别这么亲密的叫我们主上。” 朱琰没理他,道:“云飞现在在哪?” 那仁:“一国之主以身犯险,远到边陲,便是为了见以前的部下,现在的反叛者?” 朱琰:“记得以前你不怎么说话,许久不见,变得伶牙俐齿了。” 那仁冷冷道:“拜君所赐。您到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 朱琰沉默数秒,低声道:“我想见他,仅此而已。为什么没人信呢?” 那仁没回答。 千里微行,甘冒风险,只为了见自己的敌人。 以朱琰一国之君的身分,谁会相信这种傻话? 朱琰看着窗外:“以前在外流亡时,总觉得要是一朝当了皇帝,改变朱国,名留青史,那才有意思。” “直到坐在这个高而冰冷的位置上,发觉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才明白为什么蒂王耀自称‘孤’、‘寡人’,每一任的帝王,都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以前流亡的日子,反倒有趣许多。” “虽然大家都说云飞复活一定是假,我倒希望这是真话。即使,他现在如果还在,一定不会像当年一样跟随我。” 那仁不明白朱琰的感慨,也不耐烦明白。他没有耐心听他说这些闲话,他到这里,只是因为主上的意思,和裴君玉的计划。否则,他会一刀刺向面前的人。 敌方首领就在面前,不杀才怪。 至于对方的想法?敌人的想法,没有什么可在乎的。战场上,会关心刀刃下的敌人在想什么吗?追本溯源,也不过是求活着,或求金钱、权力而已。 所以,他只在乎和主上有管的一切,对方怎么想,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朱琰毕竟身为一国之君,又流亡多年,见过的人物何其多。见那仁眼神闪动,杀气微露,便多少明白他心中所想。 朱琰叹口气,不再提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他道:“这些暂且不提。你知道三年前,云飞所要追寻,甚至因此而死的事,是什么吗?” 16-身不由己 闻言,那仁一凛。 三年前的真相,他不可不谓不在意。但面前的人不是友军,丝毫不可信任,他的表情很快恢复冰冷: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三年前,下令杀了主上的,就是你。” 无礼的言辞和毫不掩饰的杀意,让一旁护卫差点按捺不住,被朱琰一个手势制止。 朱琰看着那仁双眼,语气平和:“你以为,我因为云飞功高震主,所以找了个由头,诬陷他造反?” 那仁没说话,算是默认。 朱琰苦笑:“云飞想必也是这么认为。” 京城皆知,楚云飞死前大笑,说:“狡兔死,走狗烹。” 云飞以为自己被当成废弃的工具丢弃。他甚至没有一句质问,也没有怨恨,他不满的,只有姬无缺。 这绝不是忠心,而是漠然。人会对挡路的山生气吗?不会的。因为这是不可改变,几近真理或世界规则的事。 或许因为幼年时被皇家灭族,云飞认为,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 朱琰听到后,才恍然明白,尽管他们一起度过许多艰困时光,云飞会笑着把最好的东西若无其事让给他,但自己却从未被他信任过,只因为自己是帝王。 朱琰闭了闭眼,道:“如果,我当年这么做,是为了护他呢?” 那仁不耐烦地拿出文件,这是他们今天理应协商的正经事,他已经不想再听这人废话。 但对方一句话,却让他停了下来。 朱琰道:“云飞当年,已经触怒‘行刑人’,不知何时会迎接死亡。我本来,只是想出其不意的将他带到皇宫禁牢,那里是我能想到最安全的地方。” 事实只是如此,一个简单的善意。 “我知道云飞一定不愿,比起逃走,他一向直面迎击,所以没与他说。但是,却有一个人,在禁卫军出动前,飞羽传书,告诉他这件事。结果他引火自焚,只为了争取时间让你们逃走。” 说到后面,朱琰的声音染上恨意。 那仁没注意到对方语气的变化,他这次,是真正愣住了。 这些年他和裴君玉分开调查,早知道当年传书的人是谁。 是姬无缺。 他当时还只是姬相之子,不是戴着面具的丞相。他偶然听到父亲与朱琰的谈话,因为只听见只言半词,他误会朱琰真的要杀楚云飞。 姬无缺满心都是对方安危,冒着暴露的风险,用尽手段传书给心上人。他知道真相时,火焰早已窜起,一切都来不及。 他们都希望楚云飞好,却因为命运巧合,造成最糟的结果。 朱琰以为楚云飞会相信他,听懂他的暗示,至少气冲冲地到他面前来讨个明白,不知道楚云飞会直接放手。 姬无缺也以为楚云飞会信他,他在信中语气急切,让楚云飞躲起来静待他的人马,楚云飞信了他的通报,却不信对方能够救他。 究竟谁对谁错,是谁造成楚云飞的死亡,已经分不清了。 朱琰低声道:“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你们,如果没有行刑人--” “如果没有你。” 那仁接话。 一瞬间,时间凝结。朱琰倒下时,依然睁大眼睛,像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那仁抽出手中细剑,顺手一振,鲜血便顺着银光散落一地,宛若一滴滴红珍珠,又宛若火光。 沙民平素用弯刀,侍卫们只盯着那仁腰上的弯刀,没发现他腰带里缠着一把细长软剑。 而此时,周围的侍卫,包括门外、屋顶上的暗卫,全都不支倒地,不甘的看着房中央场景。 是毒。 这家客栈里,投了毒。 那仁冷淡道:“看来禁卫军吃的调养药物,还是一样随便。” 他待过皇军,明白禁卫出行前,都会吃御医特别调制的解毒药。但药毒同源,只要运用得当,这点反而是下毒的缝隙。 刚才,客栈的人依他先前指示,放了最后一味药气,成为压垮骆驼的稻草。 朱琰用力按住胸膛伤口,依然咳出一口血。 “为什么?” “为什么?”那仁反问:“你带那么多人马,如果我不出手,能活着回去?你以为,经过这些年,我还是当年跟在军队后头傻呼呼的孩子?” 他走上前,眼神冰冷。“最重要的是,无论你说多少废话,当初下令让主上死的,就是你。” “最后――”那仁走到朱琰面前,剑点上他额间,一滴血珠滑落。 “你一直说主上的敌人是行刑人,好像错都在他们身上。但现在,行刑人的核心,不就是你吗?” “如果要为主上报仇,第一件该做的,就是──杀了你。” 闻言,朱琰急切地看着那仁,嘴唇开合,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胸膛受伤,只能发出痛苦的嘶嘶声,已然说不出话。 远方,报丧鸟的鸣声响起。那仁想起许久未见的主上,也带着一只小鸟儿,表情不禁变得柔软了些。 朱琰将一切看在眼里。他不试着说话了,咳着笑出血来。 死去前,他蘸着自己的鲜血,在地上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下一个,就是你。 那仁对朱琰毫无同情,朱琰看似轻装微服,却带着一堆人马,他勿相信对方没有谋划。 他也不在意对方写了什么,他习惯战场,敌人说的话毫无意义,即使是死前的话,也是一样。不是悔恨不甘,就是对他的诅咒。 此时的他还不明白,朱琰所言的真正含意。 他也不明白,世界上有太多身不由己,朱琰如此,他自己也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