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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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远流 王祺离去后,这一个晚上洪麟彻夜难眠,担忧的除了中殿,还有自己的家族,自己无论受到怎样的处罚,都不会有怨言,然而殿下与洪氏家族的关系,今后会如何呢?家族会受到怎样的影响?双亲与殿下之间,隔阂总是难免的吧?如果自己的罪过可以用这一身赎尽,那倒是好的,只怕余波久久不息,那就既辜负殿下,又对不起亲人。 洪麟就这样在床上翻来覆去不住地转身,或许是这几天变瘦许多,他分明能够感受到骨骼与硬木床板相撞的疼痛,虽然不剧烈,然而隐隐作痛。 深深的地牢之中自然是看不到日月,不晓得何时东方会起了曙光,更加听不到更漏,洪麟躺在那里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到外间有脚步声,便晓得应该是到了清晨,于是便坐了起来。 果然过了不多时,一道紫色的身影出现在牢房门前,腰间悬着明晃晃的佩剑,洪麟慢慢抬起眼睛,是朴承基,洪麟微微苦笑,没想到在自己生命的最后阶段,看到的居然是他。不过却也难怪,朴承基精明强干,野心勃勃,素来争先恐后,既然身为总管的自己失去了王的信任,接任的自然是副总管,由他来料理王的这一件事情,也是顺理成章,只是对于自己而言,多少有些讽刺,而上任之初办的便是这一件事,想来即使是朴承基那样城府极深的人,也免不了会有一些得意吧? 虽然如此,朴承基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打开牢房门之后,站在洪麟面前,手上托着一副淡黄色的小巧卷轴,淡淡地说:“我来传王的旨意。” 洪麟站了起来,虽然一直都钦佩朴承基,不过此时此刻,洪麟不愿露出颓废狼狈的神情,面色努力维持平静,说了一声:“罪臣洪麟接旨。” 朴承基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毕竟是在地牢里关押了几天的人,洪麟明显憔悴许多,下颏上满是青黑的胡茬,如同积雪下面的枯草,虽然态度依然平静,然而显然这几日也是颇受折磨,往日俊美的风姿消减了许多,尊贵的总管大人平生从没在这样的环境住过。 这些念头瞬息掠过,朴承基漠无感情地说:“调洪麟去红海津担任守备,即刻启程,不得耽搁。” 洪麟很是惊讶地抬起头来,本以为王派朴承基来,是赐死自己,哪知竟然仍是让自己去红海津赴任,虽然措辞严厉,然而实在是格外宽大,连洪麟也没有想到,即使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王对自己仍然如此宽厚,因此便不由得洪麟愈发愧疚,只怕今生不能再面对王。 朴承基将王的旨意托在手里,向前一送:“拿着这一道教令,赶快赴任去吧。” 所以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为什么笑不出来了吧?我虽然是极能克制情绪的,然而看到你明明犯下如此重罪,还是直接呈现在王的眼前,王都还能够仍然赦免你,若是旁人,面对竞争对手的如此得天独厚,只怕真的要心灰意冷了,而自己只是失望而已,所以脸上的表情都不必刻意控制的,只要保持本色便好。 洪麟接过教令,声音哽咽地说:“罪臣多谢殿下的厚恩。” 朴承基将原本隐在身后的一个包袱也放在桌面:“这是你原本的行李,你拿去吧,另外你不能再穿健龙卫的服饰,这里有一套平民的衣服,你换了衣裳之后,戴上斗笠出宫去吧。” 洪麟慢慢地解开包裹,正是自己之前打点好的行囊,没想到却是给朴承基拿来这里,那一套青色的平民服装,自己原本并没有放在包袱之内,想来也是朴承基找来的,虽然在这一场风波之中,他是胜利者,而自己则因为自身的过失而成为失败者,不过洪麟却仍然要对朴承基说一声:“有劳你。” 朴承基侧面身体对着他,连眼神都不向那边瞟上一下,冷淡地说:“不必客气,你快一点动作,要趁天没有完全亮,尽快出去。” 面对朴承基这样直接的催促,含蓄的指责,洪麟微微有些惭愧,迅速换好了衣服,戴上斗笠,那斗笠前方还有一块青色的面纱,遮挡住洪麟的脸,这样便愈发隐蔽了,不容易给人辨认出来。 当洪麟完全装束好之后,朴承基带着他一路出了牢房,往宫门那边走去,朴承基拿着王的金牌,因此虽然带着这样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一路却畅通无阻,从光华门的侧门出去,前面便是通向远方的道路。 朴承基站在宫门前,那里已经备好一匹马,朴承基的下颏冲着那匹黑马扬了一下,洪麟会意,走过去解开马的缰绳,即将翻身上马,却忽然转过身来,对朴承基说道:“请今后好好守护王。” 朴承基微微一笑:“我会的。” 直到这个时候,朴承基的脸上才有了一点笑容,虽然极小极小,却如同映照在清霜上的晨光,有一种难以忽视的暖意。 朴承基的这个笑容,洪麟也看到了,虽然隔着面纱,然而洪麟并没有忽略朴承基的这个表情,虽然不是很擅长揣摩人心,然而朴承基这转瞬即逝的一笑,却让洪麟感受到一丝莫名的意味。 朴承基向来是个低调的人,神情举止始终不见波澜,仿佛对这人世十分冷淡的样子,身为副总管,更加格外克制,然而洪麟却知道,这个人许多年来明里暗里与自己处处争竞,虽然面上不见风雨,可是与自己相较,几乎没有处于下风,朴承基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淡泊。 这是可想而知的,与自己一样,朴承基也是背负着家族兴衰的使命,况且既然踏入宫廷仕途,又有几个人可以心如止水?在环境的推动之下,难免要不断向上,即使是自己,大家都说是纯厚之人,然而内心却也有建功立业的愿望,更何况是朴承基。 本以为朴承基步步为营,事事争先,乃是为了在王面前争取表现,现在看来,朴承基确实成功脱颖而出,然而那笑意却似乎不完全是为了出人头地。 洪麟没有多做停留,翻身上马,催马沿着前方的道路,一路奔向远方。 朴承基望了一眼他远去的背影,终于吐出一口气,虽然洪麟没有受到严厉的惩罚,然而终于去了红海津,他这一次犯的错如此之大,殿下短时间内定然不会召他回来,只怕从此便不会再见他的面,也未可知,所以洪麟对于自己而言,可以说是虽存若亡,不会怎样碍事了。 虽然心中得意,想到这许多年的争斗也终于分出一个胜负,从前与洪麟那如同明暗光影一般既共生共息,又此消彼长的缠斗,终于告一段落,这一刻其实是一个特别的时刻,然而朴承基却没花费太多时间来感叹,不过伫立了几秒钟的时间,他便转身回宫,向王复命。 寿昌宫中,朴承基微微躬身,向王祺禀告道:“已经给洪总管换了衣服,又用斗笠遮住脸,不会有人认出他来,会以为他前几天就已经出宫去了,另外还给他准备了食物和饮水。” 王祺点了点头,说了一声:“你辛苦了,去休息吧。” 朴承基答应一声,退了下去,走出殿外,转身便快步奔向健龙卫的处所,这个时候正是开早饭的时候,自己清早便去办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吃饭,虽然习于勤苦,然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离奇而紧凑,让朴承基也想要放松一下。 在食堂里,一众健龙卫七七八八坐下来,正在吃饭,忽然间见朴承基快步走入,便纷纷起立致意,招呼着“副总管”,朴承基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自己盛了一碗酱汤,将米饭泡在热热的猪rou酱汤里面,又拿了一碟小菜,便坐在那里静静地吃饭。 瀚白和任宝这两个与洪麟关系最密切的人,自然留意到朴承基很早便出去,直到此时才回来,于是早饭之后,两个人便在一处计议: “副总管天还不亮便出去,到吃早饭才回来,足足半个多时辰的时间,他去做了什么?那一天他深夜出去,大哥从此不见了,今天又这样早出门,大哥究竟怎样了?” 瀚白道:“定然是发生了意外,不过如果总管被关起来,我不会去劫狱,疯狂的事情干过一次就好,总管不会有事。” 通过宝德那边传来的消息,暂且还平安,中殿要他们静观其变,不要轻举妄动,而且如今的瀚白也已经不是当初的他,那一次的热血逃亡,让他受到了很大的教训,瀚白本来就是个聪明能干的人,只是人的一生,难免有不计得失、不顾一切的时候,瀚白今生的狂热额度似乎在那一次使用完毕,从那以后虽然仍是明朗活泼,然而脑筋清楚了许多,在这样敏感的时候,一定要格外冷静,绝不可以冲动的。 洪麟策马跑出了好一段路,终于勒住了马,回首望向来路,只能看到高耸的松岳山,云间的王宫却不知在何处,这一次远去,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也不知究竟能否再入满月台。 洪麟坐在马上望了一会儿,马匹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开始啃食路旁的青草,这时红日已经高悬天空,洪麟如梦方醒,下了马找了一处树荫,坐了下来,将马系在旁边,从马背上取下水囊和干粮袋,不得不说朴承基做事的确周密,无论这是不是王的吩咐,他都办得滴水不漏,连食物和饮水都给洪麟准备好。 洪麟取出一只馒头,放在嘴里慢慢地吃着,对面的农田之中,有人在收割着粮食,是不同于宫廷之中的风光,宫中无论是情爱烈焰,还是刀光剑影,这一刻都远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