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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个棋收获少帅痴汉一枚成就达成!

    第一章

    正月科举事毕,举京上至士子缙绅,下至农夫渔樵,项背相望地聚在御街孔门前伸长了脖子看金榜。

    “康宁三十二年恩科殿试金榜: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名,状元柳葆卿,第二名,榜眼谢荃,第三名,探花谢芾。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一名……”

    大多人只关心前三名是谁,探花名字一念完,孔门前众人纷纷杂杂议论起来:“这次太傅府出了两位啊!太傅府可真是不得了!”

    谢艾远远站在一处,面无表情听着。他望望金榜,再望一望孔门之后的御街,御街之后的宫城,静静伫立片刻后转身离去,往僻静的小巷走。

    紧跟着他的小厮听到家中两位公子都中第,比谢艾要兴奋得多:“大公子和三公子都上了金榜,小的想来应该备个礼,贺一贺两位公子大喜!”

    “我没有钱,没东西能送他们。”谢艾一顿,“你若想表表心意,便去准备吧,不用陪着我。”

    “您好歹是谢家公子,出门怎么能没个随从,管事吩咐了我要陪着公子。等回头得空,我再去备礼吧。”小厮又做愁眉苦脸状,“唉,这会儿送榜的人估计都上门了,家里指定热热闹闹的,那帮会来事的也不知道怎么讨彩头呢。”

    谢艾垂目:“你去吧,给你一个时辰,我回黄金屋看会儿书,你买完东西就去那儿找我。”

    小厮忙不迭答应了,草草行了个礼,一溜烟往主街跑去。

    谢艾穿过小巷走到另一条商街,往专营文房四宝的黄金屋里去。除了笔墨纸砚,黄金屋还卖市面少见的珍本,价格不菲。谢艾买不起,所以每次来黄金屋就在书柜前泡着。他一目十行,求知若渴,快的时候一个下晌能啃掉两本。

    一进黄金屋,谢艾就听见店里伙计交头接耳:“他怎么又来了?三天两头的来这里蹭书看,一卷都不买。”

    谢艾心里打鼓,但装着没听见,从容自若地往书柜走去。他专心致志,一打开书,旁人再怎么议论他,他都听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店里掌柜走过来,笑盈盈揖礼:“敢问是太傅府上的小公子吧?”

    谢艾连忙放下书回礼:“学生谢艾。”

    “小公子很喜欢来敝店里看书啊。”

    “是……”谢艾低下头,“多有叨扰……”

    掌柜笑道:“怎么会叨扰,今年恩科,府上两位公子金榜题名,真是可喜可贺。书香世家子弟来我黄金屋,是敝店的荣幸啊。”

    谢艾不知如何回话,只好附和地笑了笑。

    “只是小公子来了多回,每次来都是看看书,却不曾买过一卷,这着实叫人费解。光看不买,可不像是世家公子所为啊。尤其这些书大多还是珍本,看得多了摸得多了,会折价,我们做生意的也很为难啊。小公子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尽管同我说,黄金屋每个月都直供笔墨到贵府,同贵府账房还是能说上话的,打个招呼即可。”

    谢艾脸色薄红,掌柜虽温言温语,可还是招来了店里他人侧目。

    “掌柜说得是……我今日身上没带足银两,改、改日再来。”

    谢艾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未读完的书,向掌柜拱手施礼,落荒而逃。

    黄金屋是去不了了,谢艾便去附近走走,一边等着小厮回来找他。除去黄金屋,谢艾上街会光顾的也就是茶庄了,那里时不时有人对弈,观摩一局正好打发时间。

    汇英茶庄中正巧有两人在下棋,身边围了八九个人看,谢艾就凑个趣,站在一旁观棋。

    对弈的一位是茶庄常客,棋迷一个,常在茶庄里找人对弈。另一位则是个佩剑的公子哥,即使下棋这么闲雅的事,他都做得威风凛凛,执棋落子掷地有声。谢艾偷眼打量佩剑公子,应是官宦人家,眉目轮廓比一般人深邃得多,有两三分不似中原人。

    棋盘厮杀半晌,谢艾看出胜负,望着那位佩剑公子微微一笑,没想那公子恰巧抬头,正撞见他的笑意。

    “这位小兄弟,你是笑我要赢了,还是笑我要输了?”

    谢艾目光落回棋盘:“观棋不语。”

    佩剑公子勾勾嘴角,夕食光线昏晦,但再暗也照得出谢艾五官清俊,他惊艳地多瞧了谢艾好几眼,低头继续下棋。

    常客不明所以地看看两人,又看看棋盘,没看出态势,但等他再落十余子之后,便扼腕不已。

    “输了输了,不下了!这位公子棋艺高明,在下佩服!”

    佩剑公子志得意满地丢下棋子,一抱拳:“承让。”

    他再去看谢艾,见谢艾轻拢着眉头,问道:“这位小兄弟方才押错宝了?”

    “不是,学生只是在想,这一局还未走到绝路,仍有得救。”

    一旁侍从斥道:“你胡言乱语什么,不会下棋就速速离去!”

    “不得无礼。”佩剑公子责备侍从,但面色也是不以为然,“那你来救?若能救下,我赏你白银百两,你敢不敢?”

    他出手阔绰,引得众人倒吸一口气,齐齐看向谢艾。谢艾再看一眼棋局,略加思索,抬头笑望佩剑公子:“我不赌钱,但我想争一争这棋局。”

    佩剑公子上下打量了谢艾一番,衣着显旧,但身上有几分贵人气度,尤其腰间佩玉一看就不是凡品,听他谈吐应当是个落魄贵族之后,刚才谈钱应是有些冒犯了。

    “你坐吧。”

    常客让出了座位,谢艾与佩剑公子对坐。他执起白棋斟酌了一会儿,然后落下一子。

    佩剑公子嗤笑一声:“垂死挣扎,又有何益?”

    谢艾只心无旁骛地下棋,一言不发,佩剑公子看他这样不由一愣,也跟着沉下心来。

    局面上黑白子乍一看还是势均力敌,但白棋已是弱势,黑棋挥军直下,白棋便要被侵吞殆尽。谢艾避开锋芒,另辟包抄之径,但佩剑公子也有防范,两人在这棋盘上你争我夺,许久过去,谢艾已挣得生机,黑子不敢妄动。

    佩剑公子抬头看看谢艾:“小兄弟好棋艺,能力挽狂澜。”

    “嗯。”谢艾下棋时求静,听到佩剑公子说话,也没听进去到底说了什么,他应了一声,目光只牢牢锁在棋盘上。

    围观者从十多个,渐渐变成二十有余,到后来围得密密实实,明明是靠着廊下的位置,围里头的人却都觉得透不过气,对弈的二人也渐渐额头沁出汗来。围观久了的人眼睛都看花了,他们揉揉眼睛,才发现天色已晚,有些人便抱憾离去了。

    侍从也注意到了时辰,趁着谢艾还在沉思布子之时,轻声道了句:“少帅,我们还要去宫里头用宴呢。”

    佩剑公子一愣,他抬头看看天色:“这可不好,得赶快走。可是——”

    一番动静惊醒了谢艾,他左右看了看:“什么时辰了?”

    店家答话:“酉时都过啦。”

    谢艾大惊失色,面上登时慌乱起来,他申时之前就要回府,这下迟了一个多时辰,回去定要受罚。

    “小兄弟,我也有事要走,这棋局就先放在这里,你我明日午后再战,可好?”

    谢艾犹豫:“明日我未必来得了……”

    “棋逢对手,乃一大快事。你若明日不来,我日日都在此处等你。”佩剑公子一抱拳,“我必须要走了,告辞。”

    说完佩剑公子拿出一锭银子给店家,让他们存着棋局,留他明日继续酣战。他走出茶庄翻身上马,临走前回头又看了看谢艾:“忘记说了,我叫韦琛。”

    谢艾行礼:“学生谢艾。”

    韦琛点点头,再看谢艾一眼,一夹马肚策马离去。

    两名店小二轻手轻脚搬起棋盘往柜房走,众人也纷纷散去。谢艾在主街上张望,街上的人三三两两,没有小厮的身影,应当是先回府了。他叹了一口气,转身往铜镜巷跑去。

    待谢艾气喘吁吁跑回谢府,管事正在门口等候。他见到谢艾就没好脸色:“酉时三刻才回来,得了,跟我去见二夫人吧,正好二夫人也不痛快着。”

    两位公子中第,阖府欢腾,唯独未进三甲的二房公子高兴不起来,二夫人虽然人前恭贺,人后却憋了一肚子的火,正好谢艾逾矩,二夫人的火气也就有了出处。

    谢艾被带去二房,二夫人责骂了他几句,言辞要比平日刻薄不少。谢艾早已习惯,眼观鼻,鼻观心,任凭二夫人对他从头到脚的数落。他这副样子,惹得二夫人更为生气,捎带上谢艾的生母也一起骂,谢艾终于有了反应,抬头冷冷看了二夫人一眼。

    “我犯了错,任凭责罚,但今日之事,与我娘无关。”

    二夫人被他那冷冽一眼看得心头火起:“好啊,你还知道我能责罚你。来人,把这个不懂规矩的东西带下去好好教训一番!”

    谢艾面无惧色,到了佛堂后直挺挺地跪下,伸出双手任由管事拿竹片子打他手心。

    竹片子打在手心的rou上,其实不算多疼,就是麻痒得厉害,忍一阵就过了。怕就怕打在手指关节的筋膜上,即使力道不大,两三记下去便会肿起,往后好几日手一动就疼。管事今日下了黑手,见谢艾越是面色不改,就越是片片都往他指节上抽。谢艾咬着嘴唇,硬是不吭一声,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汇聚成豆大的汗珠,直直往脖颈里淌。

    阖府大喜之日,榜眼和探花随尊长们在宫中用宴,府里上下也是热热闹闹一片,嬉笑之声虽远却清晰可闻。

    佛堂外,谢艾的生母颜氏拖着小女儿赶来求情,一双母女跪在佛堂外连连磕头,痛哭不已。谢艾听到颜氏的哭声皱紧了眉头,牙齿磕在唇上,生生咬出血来。

    有些人听到了动静过来看,有作壁上观的,也有揶揄讥讽的,颜氏母子身份低微,连奴仆都可以笑话两句。

    二夫人见闹得差不多了,也知道以谢艾的脾气再打下去也不会服软,顺着颜氏求饶就下了台阶,命管事停手,但谢艾逾时晚归一事需另做处罚,遂将其关进柴房禁闭一天。

    谢艾从正午到夜里都没有进食,柴房里又湿又冷,他蜷在木头堆里,双脚冻得冰凉,便脱了鞋袜,用伤得红肿发烫的手掌去捂脚面,也给自己的伤稍作冰敷。

    月色明晰,如清泉穿过窗棂流泻进来。谢艾不去想那些憋屈的事情,努力回忆今日未决的棋局,思索着等他出了禁闭后要如何赢下那盘棋。

    他生母颜氏家中是开棋社的,耳濡目染加之慧根,颜氏被教得一手高超棋艺。她豆蔻之年曾设一死局,后被一世家公子破解,那人便是谢艾的父亲,如今的谢都尉谢瑞。当年郎有情妾有意,即便不能为人正室,颜氏也执意入府,做了谢家少主的第十房小妾。

    高门大户妻妾成群,谢家后院如帝王家的后宫,各方为了子嗣前途无所不用其极。颜氏是商贾之女,本就低人一等,外人称道的一段佳话在谢太傅眼里则有辱家风,视颜氏如同娼妓,连着谢艾这个孙儿也嫌恶不已。且谢艾出生之日,恰是谢皇后薨逝的那一天。那是谢家的一大支柱,轰然崩塌之时,他却呱呱坠地,老太傅便更是以他为不祥。

    谢府书香世家,藏书汗牛充栋,收尽天下孤本,供子弟读用,但一些藏书偏不许谢艾借阅,考子弟学问时,谢太傅也从不过问谢艾的学业。家中有名仕来访,围炉清谈,谢家子弟都可以在旁观学,甚至直接和名仕辩论,但谢艾只去过一回,之后再要去,回回都被管事赶走,理由都是推说他还小。这个由头说久了,谢艾也看明白了,他尽量不在谢太傅面前出现,不能出府的时候就窝在自己房中,自己读书习字。数载难熬,颜氏将一身棋艺都传给了谢艾,母子二人时常切磋,也算苦中作乐。

    然后院众人却不曾放过这对母子,诸位夫人会在月银上动手脚,其下子嗣与堂兄弟除了不屑于作弄谢艾的,一个个都变着法地欺负幼弟。故意把棋子倒进马厩食槽里,逼得谢艾不得不去捡,他们再惊动马匹,狠狠吓唬谢艾。谢艾借不到的书,他们翻得噼里啪啦响,有些书沾了墨,折了页,就全推到谢艾头上,让谢艾替过受罚。谢艾年幼,打也打不过,又不是会哭会闹的人,十多岁就忍得性子沉郁,时常一整日都说不出一两句话来,只有下棋看书时才面色柔和些。

    也是拜他兄弟所赐,谢艾读书极快,对棋局也是一望便能记住大体布局,他今日与韦琛下了许久的棋,每个黑白子摆在什么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就这么思索着如何翻盘,谢艾渐渐困倦,他蜷缩着身体,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是仆役无心忘了,还是刻意作弄,第二天一整日都没人来送饭,到了夜里谢艾被放出柴房,整个人饿得走路踉跄。回了自己房中,颜氏已经备好清粥小菜。谢艾手上有伤,颜氏一勺一勺喂给他吃,一边喂一边叹气:“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能服个软说句好话,也不至于被罚成这样。”

    小女儿谢芝摆弄着谢艾的手,她今年九岁,声音还有几分奶气:“哥哥疼吗?”

    谢艾摇摇头,为了不让谢芝担心,他硬是忍着痛握了几下拳头:“你看,一点没事。”

    谢芝懵懵懂懂,突然想起什么,兴高采烈道:“今天见着四房jiejie戴了一支簪子可好看啦,一朵大桃花下面十几朵小桃花,走起路来像桃花在发上飞舞,美得像仙女一样!”

    谢艾笑道:“你喜欢,哥哥给你买。”

    颜氏叹气:“哪里有这个闲钱,你别瞎许诺,到头来让她空欢喜一场。再说了,她也没到打扮的年纪。”

    谢艾不吭声,但偷偷朝谢芝眨了眨眼睛,心里算算大约攒一两个月的钱就能给谢芝买簪子了。等用完饭菜,谢艾道:“娘,我想用浴。”

    “水烧着了,每次从柴房回来都一身霉味,我这就给你准备去。”

    颜氏母子无人伺候,谢艾手受了伤不能沾水,就只能坐在浴桶里举着手由颜氏为他擦洗,谢芝被赶去卧房里早早睡下。

    颜氏一边帮谢艾擦拭,一边叮嘱:“明日你就别出门了,免得讨你二娘生气。你大哥三哥从宫里回来了,你去贺一贺,这是礼数。”

    谢艾回道:“我不想去。”

    “又不听话,不就是去道一句贺,这也折你心气了?”

    谢艾闭上眼睛:“知道了,会去的。”

    他这一两日不能出府,势必要让韦琛等候了。谢艾想想韦琛佩着宝剑鲜衣怒马的样子,心念一转。大晋刚夐族人打完一场恶战,如今忙着商议和亲修好,韦将军率韦家军凯旋进京,正是在这几日,那韦琛估计就是韦家人吧。

    隔日,颜氏从自己嫁妆里取了两块奚氏墨交于谢艾。谢艾捧着徽墨不敢置信地看着颜氏,他知道这是颜氏最后一点积存了。

    颜氏了然地笑了笑:“你近成年,到时候还要仰仗你的哥哥们给你找个差事。你大哥三哥他们小时候是顽皮了些,但现在都考取功名,是知书达理的人。你若送个礼,他们也会记得你的好。你爹子嗣众多,有什么好处很难落到你头上,还要靠你的哥哥们为你说话,给你求个出路。”

    谢艾低下头:“知道了。”

    东苑里,谢府长公子和三公子正在会客,座上宾是新科状元柳葆卿。此人年仅十九,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寒门学子,凭着才学在一众举子中脱颖而出。春闱前的奎宴上,谢太傅收柳葆卿为关门弟子,后柳葆卿夺得状元,谢家也为其在东宫谋职,为谢家人与太子所用。

    厅里还有几位年纪较小的谢家子弟,有些是来道贺的,有些则是借此机会和状元郎攀谈几句。桌上堆满了各式贺礼,谢氏兄弟半是炫耀半是品鉴,赏玩一番后丢回礼箱中,道一句“万般仙品,不及十八明珠”。

    谢氏渊源百年,大晋立国之前便在豊州发家,当年开国皇帝就是在谢氏的支持下入豊州建豊都,后太宗皇帝感谢氏之功,赐稀世珍宝十八明珠予谢氏一族。明珠无论白昼黑夜间都莹润璀璨,共计十八颗,由软玉金丝串成手珠,只谢氏主事可以佩戴,如今传到谢太傅谢钊手中。

    柳葆卿对十八明珠的传奇早有耳闻:“晚生拜会老师多次,却从未见他佩戴过。”

    长公子谢荃答道:“家传之宝,岂可随意示人?我是东苑长孙,也只有在祭祖之时见祖父戴过一次,其形之美非寻常珠宝可比,令人念念难忘。”

    “我说大哥,你就别这么惦念了。”三公子谢芾说道,“祖传父,父传子,将来这十八明珠还不是你的囊中之物,到时候大可给柳兄好好看看我谢氏家宝。”

    谢荃反口吹捧:“也不尽然,我朝尚立贤者,将来那十八明珠也有可能传到三弟你手上。”

    柳葆卿见谢氏兄弟唇枪舌战起来,笑而不语。此时仆役来报:“十六孙少爷携贺礼请见。”

    谢荃与谢芾对视一眼,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他们的十六弟弟是谁:“他能有什么贺礼?”

    “说是奚氏墨。”

    柳葆卿一听奚氏墨就眼前一亮,谢荃和谢芾则是不信,让人带谢艾进来。

    谢艾捧着宝墨进了东苑大堂,见到两位兄长行礼:“恭祝两位兄长金榜题名。”

    他抬头看看厅里的贵客,谢家招揽天下学士已成自然,能在他两位兄长面前得以上座的,应该是新科状元。谢艾没有贸然开口,只默默向柳葆卿行了礼。

    谢芾朝谢艾手中锦盒抬了抬下巴:“打开。”又笑盈盈朝柳葆卿做了个请的手势,“柳兄,一同看看?”

    柳葆卿笑笑:“却之不恭。”

    谢艾打开锦盒,呈给三甲观赏。

    奚氏墨质坚如玉,纹理如犀,一见便知是墨中上品。柳葆卿端详了好一会儿,眼里的喜爱之情掩饰不住。

    谢荃发话:“柳兄若是喜欢,转赠与柳兄便是。”

    谢艾闻言一愣,心中忐忑。若真的转送他人,那颜氏为他做的筹谋岂不白费?嫁妆里最后一点稀罕东西是用来换取前程的,不能让人随意做了人情。

    “这怎么可以?”柳葆卿笑道,“我观赏一二便心满意足了,怎么能夺人所爱?再说了,这也会教十六公子难做啊。”

    “柳兄多虑了,他才不会难做。”谢芾看向谢艾,“小十六,你会为难吗?”

    谢艾抿起嘴唇,没有开口,但眼里满是不情愿。

    原本三甲只是在虚应客套,看谢艾这反应,谢家二位公子都面色难看起来。会厅里的几个堂兄弟面色讥讽,有两个绷不住的,偷笑出声来。

    谢荃斥道:“谢艾,你竟如此不知礼数,你可知道这位是谁,他是陛下钦定的状元郎,能送给他是你的福分!你这扭扭捏捏的模样成何体统,谢家颜面都被你丢尽了!什么稀罕物件,舍不得就不要拿出来现眼,收起你的东西速速退下!”

    “二位不要动怒,我看十六公子并非是舍不得,只是这双宝墨原是他这个做弟弟的对二位的心意,所以迟疑了一下,并不是什么大事。倒是这份小心思,可爱又实在。”柳葆卿微微欠身,含笑看着谢艾,“在下柳葆卿,敢问十六公子尊名?”

    谢艾轻声回道:“学生谢艾。”

    柳葆卿笑得亲切:“你多大了?”

    “十六。”

    柳葆卿笑了:“我比你年长三岁,你该是叫我一声哥哥。”

    谢艾叫了一声:“哥哥。”

    柳葆卿满意地拍了拍谢艾:“我一直想有个弟弟,可惜我是独子。今天你叫我一声哥哥,我比得了状元还要高兴。”

    他转头又对谢家二位公子笑道:“见笑了,但在下实在有些羡慕两位,有个这么乖巧,又一心向着你们的弟弟。”

    谢家二位公子面色转晴,柳葆卿为谢艾打圆场,他们也要接着,薄责了谢艾两句后让他放下奚氏墨退下了。

    出了东苑,谢艾走到四下无人处,靠着墙重重吐出一口气,回想刚才柳葆卿的温言细语,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敬服。他没有回住处,而是立在原地等候,一直等到大堂里的人都散了,他的两位兄长送柳葆卿出门。谢艾飞快地跑出府,跟着远去的软轿跑。

    侍从看到谢艾跟了一小段路,低声告知轿中的柳葆卿。柳葆卿让轿夫停下,下了软轿,向谢艾走去。

    “十六公子,怎么跑出来了?”

    谢艾微微有些喘,他整整仪容,向柳葆卿行了一个大礼:“方才在我的兄长面前,多谢柳状元替我解围,谢艾感激不尽。我追到此处,就是为了向柳状元亲口道一声谢,谢谢柳状元。”

    柳葆卿笑问:“你叫我什么?”

    “……哥哥。”叫唤完,谢艾低头笑了,再抬起头时,眼里亮晶晶的,“谢谢哥哥。”

    柳葆卿笑着点点头。

    “请问哥哥,做状元要读多少书?”

    柳葆卿答道:“我没有数过,但凡是有书可读,我都会读到烂熟于心。书不在于读得多,而在于每一字每一句,都读到心里去。”

    谢艾深深行礼:“谢哥哥赐教。”

    “快回去吧,以后我应该会常来谢府,得空了找你玩。”

    谢艾点了点头,但执意要目送柳葆卿走,柳葆卿也不扭捏推辞,上了软轿后渐渐淡出谢艾视线。

    隔日,谢艾正午之前出门,这回没让小厮跟着。

    汇英茶庄里,韦琛半倚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坐着,一见谢艾远远走来,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转头嘱咐侍从:“让店家把棋盘摆上来!不,开一间雅室。上茶,要最好的。”

    韦琛到门口迎接:“小兄弟,可把你等来了。”

    谢艾行礼:“让公子久等,前两日有事,学生不能出门,还请韦公子原谅。”

    “哪儿来那么多虚礼,走。”

    说着,韦琛便去拖谢艾的手,他平日里是个拉弓挥剑的,手劲奇大,谢艾猝不及防被握到满手掌的伤痛,失声低叫出来。

    “怎么了?”

    谢艾急忙抽回手:“没什么。”

    韦琛去抓谢艾的手,不许他回避地摊开掌心,看到指节上青紫斑驳,还有几处淤青没有消肿。他又去检查另一只手,但谢艾不让。

    “去药铺买褪淤的药膏,快去。”韦琛嘱咐侍从。

    “不必麻烦了!”谢艾急道,向韦琛行了一礼,“学生谢过韦公子好意,但这只是小伤,过几天就好了,怎敢劳烦韦公子。”

    侍从奉行军令惯了,韦琛没改口他就径直往附近的药庄去了。韦琛把谢艾往雅间引,他怕又弄疼谢艾,这回改牵着谢艾的衣袖。

    雅间里当日未决的棋盘已经摆在案上,一旁放着雨前龙井和茶具。

    两人入座,韦琛又去拉谢艾的手看,这回看得仔细:“什么人下手这么阴损,一根根都往筋节上抽!你手伤成这样,没法下棋了吧。等下上了药,满手都是药膏,更碰不了棋,我让小二把棋盘撤了去。”

    韦琛说完就起身,谢艾连忙拦住:“我能下棋,真的能下,请韦公子不要再为我麻烦了。我今天出来就是为了下完这盘棋,了却一桩事,下次再出来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还要累韦公子等。而且韦公子这样照顾,我也委实不敢领受,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你我因一场棋局相识是有缘,小兄弟棋艺高明,我韦琛心悦诚服。举手之劳,也是我一点点爱惜之意,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韦琛出了雅间去吩咐小二,他临时多了个主意,让小二送笔墨纸砚进去。他照着棋局拿笔在纸上圈画,黑子就重重点墨,白字就画个空心的圈。

    谢艾干坐了一会儿,没话找话:“韦公子在记谱?”

    韦琛笑道:“是啊,今天下不了棋了,我把棋局画下来,空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想办法赢你。”

    谢艾看着韦琛,不觉微笑起来。韦琛为人爽朗,讲话也坦率,快意直言毫不矫饰。看着他这样畅快笑谈的样子,谢艾心里有几分羡慕,他是从来不敢这么讲话的,即使对着最亲近的颜氏,他也不会畅所欲言。

    听说韦将军早年杀伐过重,所以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也没有子嗣,韦琛是他的老来子,如此得来不易,应是无比宠爱,才能养得韦琛如骄阳一般的胸襟与心地。谢艾回头想想自己先前推三阻四的,倒显得小家子气。

    侍从送来了药,韦琛让他把棋盘移到一旁,然后朝谢艾伸手:“来,上药。”

    谢艾伸出手,摊开掌心落在韦琛手中。

    药膏里入了酒炒的沉香和桂枝,把药揉进肌理时谢艾疼得一缩,被韦琛握住。

    “这就疼了?”韦琛道,“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被一个夐寇砍伤了手臂,血流如注,白骨可见,军医给我上药的时候,我都没吭声。”

    他抬头看看谢艾,见谢艾惊讶的样子就笑了:“忘了跟你说了,我是个当兵的,打完仗到京城受赏来了。”

    侍从在一旁插嘴:“哪儿是当兵的,我们公子是少帅,只是还未受封罢了。”

    韦琛薄斥了一句:“话多,出去。”

    侍从努了努嘴,转身出了雅间。

    对方身份已了然,谢艾抽回手下座行大礼:“学生谢艾见过韦将军。”

    韦琛拉起他:“你我是棋友,不必这么拘礼。”

    他牵谢艾回座继续上药,谢艾犹豫,韦琛便把谢艾的手抓过来握手里继续擦药,嘴里笃定道:“你敢违抗将军之命?”

    谢艾忍俊不禁:“刚才还说是棋友,这会儿又是将军了?”

    韦琛想了想,答道:“你不听我话的时候我就是将军。”

    拉过另一只手,指上也是青青紫紫,韦琛啧了一声:“到底谁打的,实在太阴毒了!”

    谢艾苦笑了一声:“家法严厉了些。”

    “你能闯多大的祸?这样不成,我得让我爹去跟你爹说说,打得也太狠了,哪有这样当爹的?”

    谢艾面色一白,垂下眼睫没说话。韦琛看他面色微苦,也就不继续说了。他平日里并不是一个察言观色的人,可看谢艾神色略有愁容,他便不忍再叫谢艾难过,转而说一些趣事。

    韦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有些奇闻异事说出来绘声绘色,谢艾从未出过京城,听得惊奇不已。韦琛见他这样,就越说越起劲,一个畅谈,一个倾听,不知不觉时间就溜走了,直到店小二进来添茶水才稍稍打住。这次谢艾长了记性,问了时辰,才知还差两刻就要到申时了。

    他连忙起身,行了一礼:“韦将军,我家里定了规矩,申时之后不许流连在外,我必须要回去了。今日将军多有照料,学生感激不尽,在此谢过。”

    “申时就要回去?这么早?”韦琛兴致正浓忽然被打断,怏怏不乐,“我倒是还有很多事情想跟你说呢。”

    “明日我应该也能出来,将军可否明日再来此处?”

    “你哪日方便就尽管过来,我闲着没事,每天都会在这里等你。”韦琛走出雅房,“走吧,我送送你,回去的路上我们还能聊一会儿呢。”

    韦琛走路带风,已经叫侍从去牵马了,谢艾不好推辞,只能跟在他身后。看到两匹骏马被牵到跟前,鼻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谢艾不禁倒退了一步,当即脸色刷白。

    他儿时去马厩里捡棋子,不知哪个兄长丢了爆竹进去,将马惊得咴咴嘶叫,又挣又撞。他躲得快,没有受伤,但那场面一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你怕马啊?”

    谢艾微微发抖,刚要点头,韦琛就拉起他的手,去摸马的脑袋。

    “别怕,它个子高,可是性情温顺得很。”

    韦琛一招手,侍从躬身伸了小臂过来,给谢艾做脚梯。谢艾当即想要拒绝,韦琛却已倾过身来,半搀半抱着他,让他踩着侍从的手臂翻身上马。

    “怎么样,你驾上它,是不是就不怕了?”

    谢艾手脚还飘忽着,人就上了马背,他抓紧缰绳,一动也不敢动。

    韦琛见他紧张,笑道:“别怕,摔不了,有我接着你呢。”

    说罢,韦琛执起缰绳,他没有坐上另一匹,而是为谢艾牵马带路。

    谢艾慌忙要下来,但他不敢妄动,只能伏在马背上和韦琛说如此万万不可。韦琛不在意地笑笑,让谢艾坐稳了,自己丝毫没有松开缰绳的意思。

    “你府上所居何处?我对京城不熟,你指个道吧。”

    谢艾只好指路,韦琛浑然不觉谢艾声音低落,只兴致勃勃地和谢艾说自己驯马的事。谢艾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忐忑不安,等到了谢府门口,谢艾说“就是这里了”,韦琛看着谢家堪比王府规格的前庭,一时哑然。

    谢氏子孙自开国以来就身居枢要,今年恩科榜眼和探花都出自谢府,这些韦琛都是知道。前两日的宴上他还见过谢家人,太傅和都尉气度雍容,二甲也都是锦衣华服,天之骄子的模样,可是谢艾——

    韦琛转头看谢艾,目光落到他陈旧的深衣上,再想起谢艾满手的伤,一些在心头迷迷蒙蒙的疑惑都被解开。谢艾系在腰带上的佩玉正翻在另外一面,上面刻着柏叶鹰羽,外围十八行者轮宝,这是谢家家纹,只有谢氏子孙才能佩此玉。

    谢艾笑得勉强:“看着……不大像吧。”

    韦琛伸手给谢艾,将他扶下马,两人站得极近,谢艾脸上有多苍白,韦琛看得清清楚楚。

    他把没用完的药膏给谢艾:“回去好好养伤,早晚一次,要多揉,把药力渗进去,这样才好得快。”

    “谢过将军。”

    “这会儿我只是你的棋友韦琛,我表字琨瑶,你以后就这么叫我。”

    谢艾行礼:“小字禾青。”

    “禾青,”韦琛道,“你如果受了欺负就来找我,我能护着你。要是哪天不想待了,我带你去军前效力,建功立业,将来一样不会输给文官。”

    谢艾怔怔看着韦琛,鼻子一酸,他点点头,唇上是笑的:“我不怕。”

    这世上有人待我好,抵得过所有难熬。这话谢艾没说,化作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