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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七十一

    其实玉鸾很明白,曲雪珑一旦下定决心便是手起刀落,从不拖泥带水,正如他当年是如何力排众议把自己迎到曲府。

    玉鸾或许知道曲雪珑的小习惯,但他从来不知道曲雪珑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麽,而自己到底要给曲雪珑什麽,才可以换得对方的回头。

    曲雪珑从来不缺权势地位,因为他就是金钱的主宰,掌控着那麽多人的欲望,但他自己却好像从来也无欲无求。

    可是,无论如何,自己还是想要陪伴着他,以什麽身份也好。就算以後不再是住在海霞院里椒房独宠的鸾夫人,只是一个住在耳房里的下贱脔宠也是无妨的。

    那是自己应当承受的。

    自己为什麽不早点想清楚,向曲雪珑坦白自己和楼月璃的事?

    玉鸾满脑子想的也是曲雪珑,根本不敢直视楼月璃,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曲清淮的话。

    「月璃,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曲清淮笑眯眯地挽着楼月璃的手臂,第十七次问同一个问题。

    「也喜欢,男孩子好动,女孩子贴心。」楼月璃慢悠悠地削着苹果,一双皓腕比他手中的象牙柄匕首还要白上几分。他满面春风,绿眸依然笑意盎然,似乎完全没有被昨夜的事影响心情。

    楼月璃顿了顿,他的眼睛亮起来,甜笑道:「要是双胞胎就更好了。」

    「你倒是坐着说话不腰疼,我生孩子时肯定得疼死了。」曲清淮噘着嘴道。

    「你想想,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子拉着你的衣袖叫娘亲,不是很可爱吗?」楼月璃把一块苹果 喂到曲清淮嘴里,偏头道:「而且有个伴儿也好,一个小孩子也实在太寂寞了。」

    曲清淮咀嚼着苹果,奇道:「你小时候不是跟你的少爷是好朋友吗?」

    此言一出,玉鸾顿时回过神来,心里猛地一震,他没想到曲清淮竟然知道楼月璃的身世—玉鸾以为  楼月璃必定羞於提起自己的落泊身世,更别说是向素来爱慕崇拜他的曲清淮提起。

    原来楼月璃和曲清淮已经无话不谈至这种地步了?

    也对,他们毕竟是少年夫妻,闲时喜欢黏在一起聊天也是平常的。

    然而玉鸾的眼神却还是愈来愈晦暗,五指甚至紧紧地抠着车厢长椅上铺着的锦缎。

    玉鸾很少跟曲雪珑谈到自己的童年,更别说提起楼月璃。

    那是属於他和楼月璃的回忆,洋溢着只有他们二人才可以品味的芬芳。

    可是,本该只属於自己的权利被抢走了—就像自己和楼月璃的秘密花园突然被一个无关的外人闯进来,偏生那带路人却是楼月璃,自己根本怨不得外人。

    「主仆就是主仆而已。」楼月璃轻快地以指尖刮了刮曲清淮的脸颊。

    玉鸾顿时全身僵硬。

    这样的一句话,已经彻底否定他们以往的一切。

    玉鸾是如此珍爱那段过去。那段过去曾经是玉鸾在黑暗中的唯一光芒。就是因为怀抱着对楼月璃的思念,他才可以支撑至曲雪珑救他脱离火海。

    「马车怎麽走得那麽慢?」曲清淮不满地鼓着嘴道:「我回家还得买一大堆布料给孩子做衣服呢。」?

    玉鸾早就没有留意曲清淮在说什麽,甚至忘了曲雪珑还坐在一旁,心里只生出一个恶毒的念头—他很想大声告诉曲清淮,昨天她那位漂亮多情的丈夫得知她怀孕的消息後,却抱着另一个人往死里狠狠地cao弄了一整个下午。

    东曦既驾,浮云自开,雪雾全消。万丈晨光照亮锦街香陌,连藏在角落的雪泥也无处可逃。?

    回到楼府时,玉鸾留在马车里,曲雪珑则离开马车,跟马夫交代事情。楼月璃先走下马车,再回身小心翼翼地搀扶曲清淮下车。曲清淮抚摸着还没有隆起来的小腹,娇笑道:「月璃,我总觉得这孩子在踢我。」

    「哪有那麽快?」楼月璃没好气地笑道。

    曲清淮刚刚踏下马车,却突然想起什麽似地道:「月璃,你先去打点行李,我跟嫂嫂说几句话。」

    楼月璃瞥着一路上也没有看他一眼的玉鸾,笑吟吟地道:「你已经吵了嫂嫂一路,现在又去烦他了。」

    「你别管那麽多。」曲清淮薄嗔地捶了捶楼月璃的肩膀。

    楼月璃耸耸肩膀,转身离开马车。

    曲清淮回到玉鸾身边,关心地道:「嫂嫂跟哥哥吵架了吗?」

    玉鸾以为满心喜悦的曲清淮应该没有留意自己和曲雪珑的古怪氛围,没想到连她也把这一切也看在眼内了。

    他略一思忖,只温和地微笑道:「就是拌了几句嘴而已。」

    曲清淮抿了抿唇,叹道:「想必是哥哥太冷漠,伤了嫂嫂的心。哥哥这人肯定拉不下面子道歉,还有劳嫂嫂多迁就他,好不好?」

    玉鸾心中苦涩,点头道:「我会跟曲爷谈谈的,清淮你不用担心。」

    曲清淮握着玉鸾的手,柔声道:「嫂嫂有什麽烦恼可得跟我说,就像嫂嫂愿意聆听我的心事,我也很希望可以帮助嫂嫂啊。」

    宝盖下的流苏车帘半掀,残雪尚蒙,一轮金光只徘徊在车厢前,映得曲清淮脸色红润,喜气洋洋,散发着即将作为母亲的单纯喜悦。

    玉鸾却坐在车厢的角落,大半张脸也沉溺於幽暗里,只能勉强藏起那愈来愈阴沉的神色。他的眼眸很深,指尖轻轻跳动着,遽然问道:「楼爷跟你和好了?」

    他的声音透着彻骨的森冷,然而曲清淮却似乎丝毫没有发现,只苦笑着摇头道:「他最近没有见那个人,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原来所谓恩爱,不是两心相依,而是彼此如履薄冰地相处,保持着表面的虚假和平。

    玉鸾心里嘲讽,但表面上却轻轻地拍了拍曲清淮的手背,看似毫无芥蒂地浅笑道:「好好养胎吧,我会来看望你的。」

    曲清淮离开之後,玉鸾想了想,还是挑起锦帘,果然看见她拉着曲雪珑来到碧瓦檐墙下,然後皱起眉来跟他谈了许久,想必是在替玉鸾抱不平。

    玉鸾当然不敢阻止,却又生怕曲雪珑会把整件事抖出来,但想起依曲雪珑的性子,他一定不会在曲清淮怀孕时把这件事说出来。

    过了半晌,曲雪珑才跟曲清淮告别,回到马车里。

    马车缓缓地启动,穿过横街窄巷,可以听到外面已经渐渐热闹起来,愈发显得车厢里安静得可怕。

    曲雪珑坐在玉鸾的对面,若有所思地看着车窗外的软红十丈,玉衔花马,似乎完全没有发现玉鸾的存在。

    虽然车厢不大,曲雪珑也没有刻意离玉鸾很远,但玉鸾却清晰地感到二人的距离已经愈来愈遥远。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

    从那天之後,虽然曲雪珑和玉鸾一同住在曲府里,但再也没有见面。

    玉鸾当然想尽办法挽回曲雪珑,既亲手做了好吃的,夜里也打扮得花招枝展地到雏凤轩里找曲雪珑,可是橘如永远也以曲雪珑忙碌为由,不让玉鸾踏足雏凤轩半步。

    久而久之,曲府上下也知道盛宠一时的鸾夫人是彻头彻尾地失宠了。

    碧天云彩来去无依,珠阁红楼尽皆寂静,撒盐空中的雪花轻拥檐廊束莲柱,又彷若浮沙流过灵犀。

    朱窗下翠帘半卷,银屏将掩,残薰尽烛,几本琴谱凌乱地散落在琴几上,窗缝里透来的凄风吹落绿釉弦纹瓶的寒梅残红。

    玉鸾翠鬟风乱,轻拥锦衾,只赤脚抱膝倚在铺着白虎毛皮的贵妃榻上,无神地看着紫铜三足铜炉里的烛烬香残,一直呆坐至日薄西山。

    不过是一个月没有见面而已,玉鸾已经脸色蜡黄,瘦骨嶙峋,总是吃不下东西,一吃东西就反胃吐出来,一双秋水明眸更是哭得又乾又涩,红肿得跟核桃一样,哪里还有平日那宠妾的作派。?

    以前曲雪珑出远门时,他们也曾经几个月不见面,但现在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久久不见面却是第一遍。平日曲雪珑再是忙碌,每隔几天总会抽空跟玉鸾用膳聊天,现在他却对玉鸾不闻不问,如同随手丢掉一条残旧的抹布。

    或许是这几年以来,曲雪珑实在太宠爱玉鸾,让玉鸾忘记了,曲雪珑是手握自己的卖身契的主人。

    别人看在曲雪珑宠爱自己的份上,尊尊敬敬地叫自己一声「鸾夫人」,但事实上大家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一个有幸被曲爷买回家玩弄取乐的娼妓而已,终有一天曲爷是会厌倦的。

    是自己太得意忘形,忘了自己的卑贱身份,才沦落得如此下场。

    曲雪珑对於自己是必须的,但自己对於无懈可击的曲爷而言,却只是可有可无的小玩意。自己这朵花凋谢了,他随时可以到醉梦院,或者任何一间勾栏青楼找一个更漂亮更年轻,而且没有残废的美人为妾。

    像曲雪珑这种自幼流连丝竹酬唱,惯於跟三教九流周旋,早已见尽天下绝色,却从来不为之心动的人物,自己怎麽会傻到以为自己在他的心中有任何地位?

    但自己实在怪不得曲雪珑。

    因为是自己背叛曲雪珑在先。

    当夕雾进来时,玉鸾还是如同一个没有魂魄的瓷娃娃般坐在幽暗中,只有眼泪像断线珍珠般掉个不停。

    华烛已尽,金炉沉燎,浮埃飞扬,只剩轻衾覆空床,风轻动帷幕,兰室早己容光全无。

    玉鸾一直没有拉动摇铃唤夕雾前来换上黑炭,所以现在内室比外面还要寒冷。?

    夕雾急急地给玉鸾披上另一重锦衾,把暖手炉塞到他的怀中,又马不停蹄地回头点起窗下的漆彩绘  青铜雁鱼灯,弯身掀开薰笼,给景泰蓝薰炉添了黑炭,这才回到玉鸾的身边,再三为他仔细掖好锦  衾,温柔地安慰道:「鸾夫人,您得好好保重身体。」

    然而玉鸾只是痴痴地看着戴在手腕上的羊脂白玉镯,再度垂泪锦衾,打湿绣罗。

    夕雾轻轻地把玉鸾抱在怀中,抚摸着他的头发,叹道:「曲爷对您那麽好,您为何让他难过呢?」

    虽然主仆之间从未提起楼月璃,但玉鸾知道夕雾蕙质兰心,自己和楼月璃的事根本瞒不过夕雾。

    玉鸾低头看着烛光勾勒着暗八仙铺地的明亮色彩,却同时照亮自己的形单影只,不禁靠在夕雾的小腹上轻声抽泣。

    眼睛很疼痛,但眼泪还是掉个不停,或许快要哭瞎了。

    玉鸾突然自嘲地想,要是哪天真的哭瞎了,可以换得曲雪珑的一点在意吗?

    夕雾略略犹豫,又道:「今天下午,南宫夫人来了,她跟曲爷重提跟南宫家结亲的事—南宫家的女儿可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