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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一三九

    程大夫抚摸着胡须,绞尽脑汁地恩考了一阵子,道:「他们对此有个雅称,叫作……什麽花酿?」

    沉寂的眼波泛起涟漪,晏怜绪想起在醉梦院刑房里的七天七夜,他的语声很轻地道:「云液花酿。」

    程大夫点点头道:「就是这名字了。」

    晏怜绪的指尖划过手腕,现在他的手腕上覆满之前楼月璃绑起他暴虐时留下的痕迹,他却有意无意地勾勒着从前调教时纵横交错的捆绑伤痕,表面上只漠然道:「我承受过云液花酿,这又如何?」

    程大夫道:「怜夫人可曾听说,那些承受过云液花酿的娼妓被赎身之後,就好像人间蒸发一样?」

    晏怜绪总算正眼瞧着大夫,他的唇角划过一抹嘲讽的笑意,道:「这有多奇怪?」

    一个赎身的娼妓被主人厌弃,继而被黑暗的後宅斗争吞噬,这有多奇怪?

    不就是现在晏怜绪的遭遇吗?

    「云液花酿把娼妓调教成药人,使他们在床笫之间更能讨得恩客欢心,但药人的价值远远不止於此。」程大夫没有多卖关子,续道:「药人的身体的每个部份,也可以被拿出来取代。」

    晏怜绪偏头看着绮窗外的绿荫扑地,柳絮如绵。他的眼睛如同畏光地稍稍眯起来,平静地道:「愿闻其详。」

    程大夫若有所思地看着晏怜绪的侧脸,道:「例如,有些富人老爷的眼力不好,他们会买下药人,把药人的眼睛换到自己的身上。」

    「全身……的每个部分……也可以?」晏怜绪渐渐明白程大夫的意思,他依然没有看着程大夫,语速却极为缓慢,每一个字彷佛也是从牙关里蹦出来。

    阳光穿过菱花窗格,使晏怜绪那病怏怏的脸色泛起不寻常的红晕。

    程大夫脸色沉重地点头道:「几乎每个部分也可以。」

    晏怜绪霍然回头,死死地盯着程大夫,问道:「耳朵……也可以?这是怎麽做到的?」

    程大夫神情闪缩地道:「云液花酿里用的是蛊毒,被种蛊的娼妓将会成为药人。」

    「蛊毒?」晏怜绪仔细地念了几遍,他小时候曾经从书中读过蛊毒,但他一直以为只是苗疆邪术,没  想到中原里真的有这些东西的存在。

    「云液花酿里的蛇虫鼠蚁也是蛊虫,但那些是……yin蛊。」程大夫不自然地道。

    晏怜绪心念一转,他终於想清楚了一些事情,便问道:「所以我被种蛊,成为药人了?」

    「yin蛊必须天天以男人的雨露喂养,所以中了yin蛊的身体无时无刻也会渴望欢爱,但这yin蛊若是配合不同子蛊服用,就会吸食您的身体。」

    「吸食我的身体?」晏怜绪不安地咬着乾燥的下唇。

    「拿耳蛊作为例子,如果一人要把听力转移到另一人身上,他便需要使用耳蛊。耳蛊会钻进那人的耳道里,吸食里面的听力,他偶尔会感到耳朵疼痛,听力也会随之愈来愈弱。当那人的耳朵完全听不见时,便可以以母蛊引出耳蛊,之後让耳蛊服下药粉,再放进另一人的右耳里。耳蛊将会被药粉溶化,另一人的耳道吸收了耳蛊,就会获得那人的听力。」

    如果晏怜绪没有经历过云液花酿,或许他会对程大夫的话嗤之以鼻,但他记得自从受刑之後,自己的身体的确变得异常yin/荡,当时他只道那些是烈性yin药,却没想到当中有如此蹊跷。

    晏怜绪沉吟片刻,道:「我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你先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楼爷。」

    程大夫搓着双手道:「怜夫人的意思是……」

    晏怜绪抚摸着小巧的耳垂,指腹感受到柔软的肌肤。

    他想起楼月璃落在耳垂上的轻吻。

    他想起楼月璃在耳边诉说的情话。

    他想起那一天小黑炭被掴得右耳不断地流血的模样。

    晏怜绪唇边的弧度愈来愈大,他直视着程大夫道:「尽快把耳蛊放进我的耳朵里。」

    他的语气是如此愉快,彷佛只是给楼月璃送一份普通的礼物而已。

    程大夫大惊失色,他颤声道:「怜夫人……这……您肯定吗?」

    晏怜绪温柔地凝视着窗边的璇花,想也不想地点头。

    在如此风光日丽的蒲月下午,一切烦恼彷佛也化为池塘上的泡沫,被浪花一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年是晏怜绪导致楼月璃失去了健全的听力,使他多年以来孤身飘泊,而现在楼月璃比自己更需要这双耳朵。

    晏怜绪什麽也不会,既不够聪明,又不会武功,唯一能够给楼月璃的就是这双耳朵了。

    程大夫也在看着璇花,他叹息道:「怜夫人……您的琴艺……」

    「那些只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而已。」晏怜绪斜靠珊瑚红留白缠枝花卉枕屏,他合上眼睛,不再赘言,只道:「你尽快把耳蛊准备妥当,之後便告诉我吧。」

    碧沼红渠波光粼粼,松树浓荫如盖,偶尔听到後院里那群正在晾晒衣服的丫鬟嘻嘻哈哈地谈笑。浮阳穿过朱瓦下的镂空葫芦花牙子,任意在乾净的地板上抛落几圈光影。

    程大夫离开之後,夕雾很快便捧着一束刚刚剪下的碧玉兰回来了。

    得知楼月璃的顽疾并非药石无灵,晏怜绪难得提起一点兴致,他接过那束碧玉兰,小心翼翼地以金绞剪修剪碧玉兰的枝节。

    剪到一半时,晏怜绪忽然抬头看着夕雾,问道:「我送你的那根白玉簪呢?」

    那根白玉簪是去年夕雾生辰时晏怜绪送给她的礼物,相当精致华美。

    夕雾把紫金釉圆腹瓶放到晏怜绪的床边,方便他插花,摇头道:「今天刚刚没有戴上。」

    晏怜绪又看了看夕雾的手腕,道:「还有曲爷给你的那枚玉镯呢?」

    夕雾的母亲是曲雪珑之母的陪嫁丫鬟,而夕雾从小侍候在曲雪珑身边,曲雪珑素来待她不薄,对她的出手极为大方,光是那枚玉镯已是价值不菲。

    「戴着玉镯,不方便采花。」夕雾低头回答。

    晏怜绪叹了口气,单刀直入地问道:「典当了多少钱?」

    夕雾柔声道:「足够这一个月的支出,怜夫人不用担心。」

    纵然晏怜绪的奢华待遇依旧,但他心知肚明,这些全是夕雾靠着典当自己的首饰换回来的。

    虽然晏怜绪跟了楼月璃,可是他毕竟是男人,也没有跟楼月璃拜过堂,甚至称不上是妾。以前晏怜绪还在曲家时,就算没有正式跟曲雪珑拜堂,但是偌大的曲府後院只有晏怜绪一人,多年来曲雪珑对晏怜绪宠爱至极,就算没有名份,也从来没有人胆敢怠慢晏怜绪半分。

    现在楼府里大多是旧时晏府的下人,以前不可一世的晏小少爷沦为妾身未明的男妓,大家对晏怜绪的态度本就有点微妙,更别说晏怜绪受伤毁容之後,纵使楼月璃派了程大夫前来保着晏怜绪的性命,  他却从来不曾亲自看望,大家认为晏怜绪早晚也要失宠,对晏怜绪未免愈来愈刻薄 。

    好几次晏怜绪从窗外看到夕雾悄悄地把厨房里送来的冷饭馊菜扔掉,後来夕雾送到房间里的却是热腾腾的新鲜饭菜,应该是她在外面的店子里打包饭菜,再放在府中的碗碟里,充作是小厨房做出来的 膳食。

    那些动辄几十两的药材和治疗伤疤的药膏,想必也是出自夕雾的私房钱。

    晏怜绪捏了捏夕雾的掌心,微笑道:「你在我的妆奁里随便拿几根珠钗,把你的首饰换回来吧。」

    夕雾摇头道:「这些年来,怜夫人赏给奴婢的东西还会少吗?这些是奴婢该做的。」

    晏怜绪知道夕雾外柔内刚的性子,只好不再多说,转而问道:「楼爷现在在哪里?」

    夕雾蹙着眉头,回答道:「应该正在大厅里宴客。」

    晏怜绪转头看着窗外的惠风和畅,思索了一阵子,才回头向夕雾道:「给我梳妆更衣吧。」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晏怜绪早该明白,楼月璃是从来不会服输的,所以低头认错的永远只能是自己。

    深院绣盖,日映绿纱窗,云影淡薄,几朵开到荼靡的苏木海棠还缠在枝头上。

    画阁紫炉生烟,龟纱隔雾,玉钩微斜,葵花青铜镜里映着空无一人的鸳鸯软枕。

    夕雾以抹了桂花发油的雕蟠螭蕉叶纹青玉梳梳理晏怜绪的长发,仔细地为他束起发髻。

    晏怜绪在青铜镜里看着自己的倒影,他不由自主抬手轻抚额头上的伤疤,虽然那伤疤的确很浅,但  靠近一看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夕雾立即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是奴婢不力,请怜夫人降罚。」

    「不是你的错,当初的确摔得厉害了。」晏怜绪不以为然地道。他垂下手,转头向夕雾道:「前几  天要你准备的东西呢?」

    夕雾打开放在一旁的金漆黑檀云鸟纹妆奁,里面放满各式各样的花钿,嫩紫轻红,间斗异芳。

    晏怜绪再三仔细挑选,总算挑中了一块蝴蝶金钿。他把金钿放到额头上,挡着那道伤疤,往铜镜里比划着,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道:「就这个吧。」

    自从晏怜绪摔伤之後,他已经许久没有出门了。

    绿芜平畹,和风轻暖,晏怜绪刚要穿过红藕院的碧绿琉璃垂花门,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着红藕院。

    那一瞬间,晏怜绪彷佛回到一去不返的童年。

    熟悉的亭台楼阁映入眼帘,当年如同泰山压顶的假山假石如今不过尔尔,檐廊的木柱上还刻着小馒头和小黑炭一同留下的划痕,那时候他们每隔一阵子就会按照对方的身高刻下痕迹。

    晏怜绪一步步地走到那根木柱前,抚挲着那数十道浅浅的痕迹。

    棂条拼灯笼锦花牙子在木柱上投落斑驳阴影,晏怜绪记得在小黑炭被逐离晏家前的几天,他们最後一次地刻下痕迹。

    小黑炭被赶走之後,晏老爷派了好几个侍从监督晏怜绪读书,免得他又会玩物丧志,不久之後晏家便出事了,晏怜绪再也没有机会站在这里为自己量度高度。

    被去势之後,为了养成轻巧如燕的身段,晏怜绪每天也被逼吃得很少,所以他只长高了一点。反而  楼月璃却长高了许多,从前二人的身高明明没有相差多少,现在晏怜绪抱着楼月璃时却只刚刚靠到对方的肩膀。

    命运无情地拆散他们,但也阴差阳错地让他们旧情复炽,背叛彼此的伴侣,携手回到旧居。

    晏怜绪缓缓地垂手,指尖依依不舍地划过木柱凹凸不平的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