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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一五二

    晏怜绪使尽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抱得起樱笋的残骸,但他实在抱不紧,只能任由几块残骸又从臂间掉到地上。

    楼月璃的厚底犀皮长筒靴狠狠地踩着樱笋的残骸,他的声音从晏怜绪的头上传来,遥远得彷佛来自梦中幻境。

    「我已经给了你很多时间。」

    「既然你还是放不下,那就由我替你放下。」

    那是最後的判决。

    容不得晏怜绪抗议,容不得晏怜绪说不的判决。

    正是三伏天,皎阳似火,流金铄石,红藕院里的湖水快要被蒸乾得彻底,湖心莲花暴露在烈日之中,花瓣呈现被晒乾的暗哑色泽。

    花窗间框上的夏蝉高声鸣叫,晏怜绪站在绿搏槐荫下的窗边,以瓜藤纹金绞剪细心地修剪着新摘下来的紫烟,不时轻咳几声—自从上次楼月璃摔破樱笋之後,晏怜绪的咳疾便一直缠绵反覆,总是好不了。

    紫烟在钧窑雨过天青色渣斗花盆里绽放,嫩红贵紫独占芳菲,悠然蹁跹。?

    晴岚晕色,最是适合在窗边摆放魏紫姚黄,但莲花理应是清丽脱俗的,这紫烟也委实过於妖媚,偏生晏怜绪却喜欢得很。

    断开的莲根身不由己地在水面上飘浮着,清澈的水面折射晓日曈曨,水底空无一物,平静地倒映着桃心似的大片紫红花瓣。偶然竹风无意吹破水面,涟漪轻盈荡漾,看似触手可及的浮花光影立即破碎不堪。

    晏怜绪常常在想,这朵娇艳的紫烟缺了莲茎,就算天天以清水养着,恐怕也活不过这个皋月。

    夕雾正在蟠螭纹彩漆紫檀木屏风外收拾东西,婢女把川贝炖雪梨端进来後,她便接过托盘,走进内室里,劝道:「怜夫人,您对着这盆紫烟也捣弄大半天了,还是喝点川贝炖雪梨吧,这对您的嗓子好。」?

    晏怜绪放下金绞剪,伸了个懒腰。夕雾把托盘放在竹榻旁边,接过下人捧着的金盆,走到晏怜绪的身侧,侍候他洗手。

    金盆里的清水兑了桂花金蕊,在水里晕开一阵浅黄,散发着馥郁芳香。

    晏怜绪把双手浸泡到桂花水里,夕雾无微不至地洗去晏怜绪指尖上沾到的泥土,轻声道:「奴婢把樱笋的碎片收拾到另一个箱子里了。」

    闻言,晏怜绪瞧了夕雾一眼,他本想叫夕雾丢掉樱笋,最後还是开不了口。

    这几天,晏怜绪总是梦见那个男人把樱笋送给自己的那个夏天,又梦见他们一同抚弄樱笋的时光。?

    梦境总是结束在楼月璃摔裂樱笋,然後一脚无情地踩在樱笋的尸骸上的一刻。

    樱笋已经毁了,晏怜绪记不起樱笋的琴声,也无法再次抚弄樱笋了。

    就好像樱笋根本不曾在晏怜绪的人生存在过。

    夕雾没有多嘴地说下去,她以丝巾擦净晏怜绪的手,又看了看窗边的紫烟,称赞道:「那盆紫烟真好看。」

    「再好看也是无根的。缺了莲茎是无根,被逼从成长的故乡湖水里被摘出来,养在这个名贵的花盆也是无根。」晏怜绪漫不经心地摇头,他懒懒躺在铺着玉箪的湘妃竹榻上,以白玉勺子喝了口川贝炖雪梨,顿时舌底生津,咳得发痒的嗓子也舒服不少。

    夕雾把金盆交给下人,下人退下之後,她搬了张描金粉彩百蝶绣凳放在晏怜绪的身畔,然後从红木妆奁里取出一柄碧玺翡翠雕花象牙玉轮。她坐在绣凳上,一边滚动着碧玺翡翠珠按摩晏怜绪的双腿,一边叹道:「怜夫人何必说这种丧气话呢?」

    晏怜绪放下白玉碗盏,回头凝视着那盆紫烟。花瓣如同双玉炯骈,浮在水面上的那一抹淡紫光影转瞬又被薰风吹得云翻碎萼。

    「只是一朵浮花而已,无亲无故,无依无靠。」

    晏怜绪的语气很平淡。

    夕雾柔柔地道:「刚才奴婢收拾东西时,找到一些楼爷之前送给您的胭脂水粉,您要看看吗?」

    晏怜绪低头玩弄着手指,他沉默了很久,才问道:「最近……他过得怎麽样?」

    自从楼月璃和晏怜绪再次闹翻之後,楼月璃便没有来探望晏怜绪了。

    夕雾犹豫片刻,还是回答道:「楼爷手下的几个赌坊也被掀了,红袖夫人的灵犀楼是依存於楼爷的,昨天灵犀楼里好像也有人闹事。」

    晏怜绪咬着下唇,问道:「他……有做些什麽吗?」

    夕雾摇头道:「楼爷……似乎控制不住场面了。」

    楼月璃一向有仇必报,若是谁动了他的东西,他必定百倍奉还,现在他却是对这些混乱无能为力了。

    日影过帘旌,晏怜绪微微合起眼睛。他堕湖之後曾经召来程大夫,程大夫检查了他的耳朵,说耳蛊还差一点点才炼制成功。

    事已至此,楼月璃和晏怜绪之间只剩下两看相厌。晏怜绪想着,待自己把双耳交给楼月璃之後,楼月璃喜欢怎麽对待自己也随便他了。

    反正,晏怜绪在这世上早已没什麽值得牵挂的。

    晏怜绪勉强打起精神,微笑道:「你把楼爷送给我的东西拿过来吧。」

    夕雾把好几个精美的妆盒递给晏怜绪,他打开一个铜胎掐丝珐琅小盒,里面是一盒粉红香膏,芳香得几乎刺鼻。

    「那是露华百英粉,一盒可得花不少钱呢。」夕雾浅笑道。

    晏怜绪打开了另一个玛瑙嵌珍珠盒子,里面铺着鲜红软垫,软垫的五个凹陷处分别放着五个雕花象牙筒。夕雾又笑盈盈地道:「那是天香阁的口脂,每个象牙筒里是不同颜色的唇脂,唇脂里加了琥珀  蜜蜡,颜色格外鲜艳,而且不容易掉色。」

    坊间口脂加的多半是动物油脂,蜜蜡制成的口脂只有富人才买得起。

    晏怜绪盘膝坐着,他知道夕雾对於各式妆品如数家珍,便把那个盒子放在竹榻上,笑道:「你打开那些唇脂给我看看吧。」

    夕雾打开每个象牙筒,象牙筒的筒底贴着不同颜色的红纸,对应的是象牙筒里的口脂颜色,她逐一介绍道:「那是丰边娇丶这是天宫巧丶还有大红春,这是嫩吴香……竟然连万金红也有,听说当今圣上的贵妃最是喜欢万金红呢。」

    晏怜绪一手支颐,歪头看着如同繁花盛开的胭脂水粉,他突然促狭地笑道:「你觉得我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夕雾立即把口脂放回锦盒里,回头恭敬地道:「若您不喜欢,奴婢把这些东西也藏起来吧。」

    ?「一个男人该有的我没有了,我却不是一个女人。」晏怜绪抱着膝盖,低头看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漂亮趾甲,喃喃自语地问道:「他总是送这些胭脂水粉给我,他到底把我看成男人还是女人呢?」?

    夕雾劝慰道:「您就是您,不必拘泥於外貌之别。」

    晏怜绪抬头看着夕雾半晌,他突然道:「夕雾,你挑一根喜欢的唇脂吧。」

    夕雾一怔,晏怜绪叹道:「你的年纪也不小了,看中哪家郎君的话,我请楼爷替你安排一下。」?

    无论楼月璃最後是什麽下场,晏怜绪也决定了生死与共,但夕雾毕竟是那个人的贴身婢女,晏怜绪 不愿看着夕雾受伤。

    樱笋已经面目全非,晏怜绪万万不能把那个人交给自己的夕雾也弄丢了。

    夕雾摇摇头,正色道:「现在奴婢还不能离开怜夫人。」

    晏怜绪没有回应夕雾的话,他的指尖划过那一根根价值连城的口脂,自顾自地说道:「你不是说贵妃娘娘喜欢万金红吗?那一定是最好看的,你拿那一根吧。」

    最後夕雾还是收下其中一根唇脂,晏怜绪把玩着手中的露华百英粉,突然说道:「待会拿一根口脂  送给红袖吧。」

    实在没有必要为了红袖跟楼月璃过不去。

    若要与楼月璃长长久久地相处下去,晏怜绪总要跟红袖打好关系的。

    晏怜绪已经决定,之後他要告诉楼月璃,若是楼月璃喜欢,纳了红袖也是可以的。

    楼月璃想要一个女人当然不需要经晏怜绪的同意,但晏怜绪还是想要透过这妥协表达自己的诚意。?

    他早已退无可退。

    有了红袖,就会有第二个红袖丶第三个红袖……

    晏怜绪很快就会被挤到角落里,被楼月璃遗忘。

    楼月璃的世界那麽大,他的事业丶他的手下丶他的女人……他有那麽多那麽多的事情,只能分出那麽一点点时间,那麽一点点宠爱给晏怜绪。

    可是,晏怜绪的世界只有楼月璃,也只剩下楼月璃了。

    他们总是原地踏步,重覆着吵架和好,却是谁也不愿意放手。

    晏怜绪实在有点累了。?

    事情是在几天後的黄昏发生的。

    晚霞明处,暮云深重,孤鸦站在高耸的如意斗拱上啼叫,伫立墙角的老榕树昏昏欲睡地垂下气根,在碧草台边投落交缠阴影。

    内室的六扇紫檀描金彩绘屏风後放着一个巨大的桐木浴盆,足足可以容下两个成年男人,里面盛满兰麝香汤。

    夕雾忙着往香汤里洒上白芷和青木香,使香味更为浓烈,晏怜绪则独倚窗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泥金湘妃竹绢扇乘凉,冷淡地看着远方的云舒霞卷。

    同样的日子,同样的日落,一去不返的时间正以天天如一的方式消逝。

    一头雄壮的老鹰展翅盘旋高空,在花园的万字不到边铺地上投落浅浅阴影,偌大的紫红苍穹下回响着寂寞的唳叫。

    晏怜绪静静地坐在高耸的朱墙里,看着老鹰投落铺地的阴影渐渐变小,缓慢地飞向晏怜绪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远方。

    过了一阵子,晏怜绪看见一个婢女急急地穿过云墙漏窗门,她没有留意晏怜绪正坐在窗後,只是绕 过满庭奼紫嫣红,敲响内室的房门。

    夕雾请示地看着晏怜绪,晏怜绪向她微微点头,她便放下盛着香料的竹篮,扬声道:「什麽事?」?

    「楼爷请怜夫人到大厅里。」

    晏怜绪沉着脸,一言不发。他不再摇动绢扇,只是捏紧扇柄。

    他本来打算今天去找楼月璃示好,所以特地命夕雾准备香汤给自己沐浴,没想到楼月璃倒是先找上来了—

    而且这听起来不像是善意的邀请。

    蝉鸣渐渐安静,流火晚霞灿烂过後,空剩残霞一缕。

    夕雾皱眉道:「楼爷有什麽事找怜夫人?」

    「楼爷没有交代是什麽事情。」

    夕雾还要再问,晏怜绪已经站起来,向夕雾道:「侍候我更衣,一起过去吧。」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夕雾忧心地道。

    晏怜绪放下绢扇,淡淡地道:「这一天总会来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