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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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高二的那年,我哥考上了华东的一所大学,我跟着他搬了过去。他在郊区给我租了一套房。他学校远,平时课很多,就住宿舍,很少回来,我一个人住。周末他会回来,在小区北门的苏宁小店预订几把青菜,拎回来给我做饭。 他在学校的时候,我有时候会自己出门逛逛。出租房离最近的地铁站有十分钟车程,打车要十三十四块钱。天气热的时候我打车,秋季之后气温转好,我就慢慢走路,冬天以后我又打车。打车软件绑了他做紧急联系人,一开始他会发消息叫我路上小心,后来就不发了。 第一次在那个城市坐地铁的时候,我拿着一瓶饮料喝,一个老太太不住地瞅着我看。后来就来了一男一女俩警察,对我敬礼,翻开一本小册子,给我递了张红色的罚单,让我签名。看到我写的年龄和籍贯,他们没有提罚款的事。我盯着窗外,不去注意旁人:特地腾出空间让警察给我敬礼的旁人。我想起很多次从县城搭班车去市里找我哥的时候,经常坐在第一排,看着乘务员和司机讨论要不要提醒最后一排穿迷彩外套、内一件湿透的白背心的大哥不要脱鞋。每一次我都无动于衷地看着,看他们讨论那个因为不在场而失去了话语权的人。 我把华东那个城市的着名景点都走了一遍。人们背着包,端着相机,大声讲着家乡话,揣着口袋到处走,也不去挤着看石碑、石桥、镇馆之宝。除了去地下书店的时候,别人没在看的东西,我看了。我看了很久那个硕大的十字架,和地上那行字:“大地上的异乡者”,一直看到别人拍我的肩膀让我让出机位。那时候书店里摆了很多加缪的书,被摆在正中间,其他的书围绕着它。以前我在这个书店的淘宝店上买过一个盲盒,留了句“We choose go to the moon”,他们给我寄来了一本NASA实记、一本刘慈欣的短篇集、一本描述一个乡村大学生如何在上海扎稳脚跟的旧。 冬天时,院线上了一部叫的科幻片。我去看时,放映厅只有我一个人。男主角的父亲在三十年前失踪在一艘探索飞船上,他要去找回父亲,而航天局希望他能摧毁那艘飞船。主角不停地说话,对自己说、对摄影机说,有时我觉得他在等待我的回应。他的银幕之内的现实中有不少人围着他,但他却只和我这个唯一的观众交流,且他不知第四堵墙之外的我在什么地方。我哭得缺氧,把剧情忘了。 有段时间我经常让社交软件上认识的女孩们带我去酒吧,不付酒钱,身上只有两包黄鹤楼和一个一块钱的打火机。那段时间我很瘦,苍白,留着长发,她们常常说:“小帅哥,出来喝酒吗?”我说我没有酒钱,她们也答应。我不擅长玩那个地方的游戏,就总是挨着墙抽烟,把帽兜拉起来,等他们玩够了就走。有一个女孩的出租屋离我不远,一天晚上酒局散后她说忘了带家钥匙,不知道房东什么时候回来开门,我就把她带回了家。 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到开门声,我起来穿裤子,看到我哥扛着大包小包往客厅里搬。我问你要回来住吗,房间里睡了人,他说他陪学长拍作业到现在,学校没地方放道具就搬回家里来。他走过来看看我的脸,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他又下次搬了一趟,带上来一盒套。 周末吃饭的时候他问那是对象还是约的,我说不认识,请我喝酒的。我问他你第一次做嗳是什么感受?他想了一下说不记得,过程和感受都不记得了。我说我还记得那个女生长什么样,和你上床那个。他笑了,说是吗,我估计你连昨晚那个长什么样都不记得。我突然一阵反胃。就在昨晚我还在和那个女孩大谈特谈和,仿佛我是电影学院的教授。可现在我已经把她忘了。 我初三时我哥高二,在市里的一所示范性高中。周末我坐三个小时的班车去找他,让他请我去网吧。但是他不让我打游戏,只准我陪他看电影,除非我掏钱。我就经常溜走,去楼下奶茶店等他两三个小时。去找他之前奶奶会给我两百,一百车费、一百给我哥的,我懒得给他,自己攒着。我哥生日我给了他五百,听说他谈恋爱了,叫他多买两支口红。后来我知道他拿去开房了。那个女生的照片现在现在还在我手机里,晚上拿来看,想着我哥就是我,我就是我哥。 奶奶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回家过年,我说看我哥。东拉西扯了一堆,最后她问我要不要回学校考试。她说班主任打电话给我妈,我妈打给我爸,我爸打回家里来。我还是说看我哥。我哥觉得我能考我就回去,我哥觉得我应该回去背政治术语和历史逻辑了我就回去。我哥坐在旁边看着,什么也不说。他老是爱说:“我尊重你的选择。”然后就借此不帮我做选择。我讨厌他这样,他是我哥,怎么能像旁观者一样?我没回去。 我六岁的时候,我妈整天喊着离婚。有天晚上我坐在客厅泡脚,我哥坐在旁边看报纸,我爸带了一个朋友回家,在客厅吃花生米喝酒看电视。我妈从这里骂到那里,叫着那个朋友:“强,你知道民政局几点开门吗?我明天就去办离婚!”翻箱倒柜地找结婚证和户口本。我想站起来,可是我在泡脚。我哥放下报纸就能站起来,可是他为什么不站起来?于是我们四个男的默默地看着她喊叫。 我爸调去市里工作以后,我们家在市里买了一套房子,他把我哥接去上初中。我妈把我留在她身边,因为她觉得我比较让她顺心。她在我后来念的初中教语文,给我买很多书,要我读完,写读书报告,每天要写记叙文。我有段时间就只读书,不写作业,老师打电话过来,我默默观察她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很爽。我妈从来不打我,只有一次逼我下跪:我抱着她的内衣睡觉。她不再陪我睡了,我很想她,但她骂我变态,说以后就当养了个女儿,再也没儿子了。 有一次我睡在我爸家里,跟我哥一张床。他脱了上衣给我看,指着那些淤青说那是他作为“一哥”的军功。他说他有很多兄弟,但打架都没他厉害,还有不少女生追他,他一个也不答应。后来我妈说那是他翻墙上网被我爸打的。 我妈还喜欢抱怨我奶奶,说她嗓门大、没文化、粗鲁、逢年过节杀鸡杀鸭做月饼粽子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我奶奶也抱怨我妈,说她清高、挑剔、有文化了不起、县城出生的就看不起村里的。她们明面上不说,把所有絮叨倒在我面前。女人的那些婉转来回的絮叨,反复咀嚼的絮叨。 那时候我最喜欢和我哥睡。冬天被子不够厚,他把上衣脱了光着臂膀抱我,很快就能暖和起来。我跟他转述我妈和奶奶的抱怨,他说这算什么,真无聊,你有这闲心去练一练肌rou算了,哥教你打球,打拳击,要不咱们去实弹射击馆,你喜欢哪个?我说都行,你打,我看着。那时候起我就开始留长发。 我哥交第二个女朋友是大一下学期,隔壁舞蹈编导专业的。不算高,就是比例协调,脸白,瘦,长发又黑又亮。我哥带我和她吃过几次饭,她管我哥叫哥,是我哥要求的,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忍不住抿着鼻子笑。她无时无刻不粘在我哥肩上,仰望他,像狗围着主人打转。我哥还挺受用。 有一次吃饭,我哥迟到了,叫我们先吃。她坐在对面一直盯着我看,嘴角含笑。我含着食物问她做什么,她放下筷子伸手拉我的头发:“我特别想问你,为什么要留长头发?”我转而问她舞蹈编导学什么。她立即解释起来,手指翘在空中,又细又长,她起身摆了两个舞蹈动作——那叫什么?演示了一下,我没认真在意。我哥来了。她问到说忘了我的名字,我抢话说:“你可以叫我Vi,文森特。”我哥笑着说我有病:“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别理他。”她笑着愣了几秒,还是愣:“你们真有意思。”我从她的尴尬中获得了满足。我哥坐在我这一侧,没有对着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