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剧情 病蛊
任葭第一次进陵裕都城,虽然强抑新奇,却仍被周遭热闹吸引了目光。本是倚着窗台看着楼下的彩立子,突而颈后一痛,睁眼时人已不知身在何处。 他撑身环视四周,桌椅案榻皆繁复精细。任葭虽然不懂家居器具,却能看出这宅子比朱家的要更为奢侈工致些。 不明所以被打晕了劫到这里,他既担心自己处境,又放心不下外头的王子胥,没半个时辰便趁机逃了两次。这府中下人不多,个个却都武艺不凡,他纵是身手脚矫健轻盈,却很快被活捉回屋中。小厮们倒也客气,一番敬茶洗漱后,又端上菜肴。言语谦逊规矩,说是请小少爷稍安勿躁,待家主归来再细细商谈。 任葭当了十三年俘虏,从来都是乡绅监工欺凌的对象,遇到这番礼遇,自是不好意思再闹,只固执问:“诸位可曾经见过纪溟涬兄?” “见是见过,十多年前的事儿罢了。”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任葭浑身一激灵,回头只见一人轻倚在窗边,看样子不知已来了多久。这人身着天青色对襟褂,黑眸浅面,轮廓清隽。嘴角盈着不热不冷的笑意,眼珠里的钝光裹在说不明的阴晦之间,虽是一副好相貌,却无端让任葭心生龃龉。 “转眼间,长这么大了。”那人说道。 “您认识我?” 那人绕圈道:“还记得这儿么?你小时候住的地方。” 小时候? 任葭对沦为战俘前的日子几乎全部忘记了,只留下心中一个轮廓模糊的“爹爹”。 那人把他看了个透:“当然,十三年过去了,当时还是个小瞎子,估计除了爹爹,什么都不记得了罢。” “您怎么知道我之前看不见?”任葭话一出口,又将下半句吞了回去,警惕地望了那人一眼:“敢问阁下……您是谁?” 那人朗声笑道:“果然是都不记得了。”说罢一指任葭身后床榻:“你小时便是在这儿长大的。” 任葭蓦地愣了好一阵,嘴唇后知后觉地发颤:“你是……” “我倒不是你的爹爹。”那人敛了笑容,“我叫刘稷。论辈分…只能算是你半个义夫罢。”他的目光懒洋洋从少年脸上扫过,“我倒是知道你的爹爹在哪儿。” 听闻刘稷这名,任葭警觉地闭上嘴。一路上,纪元策与王子胥并未与他诉说太多,他却仍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些零碎消息。偶然提及刘稷时,二人表情皆是嫌恶憎恨。 刘稷却像是没注意他陡变的眼色,兀自道:“先给你讲个故事吧。三十年前鳐山之战,西汴大败,向大漳称臣归附,每年进献财宝物资,民生多艰,二国却也平安无事。彼时西汴正逢天灾,国师黎庶江大行变法之治,举国只有精兵五万,不及大漳二成,论贸然反攻,定是为内所不齿。兵道院廖余冰便出了主意,说是‘外敌可攘而内敌难防’,遂成立死枢处,秘密选拔了一群孤儿,当死士养着,必要的时候,便为西汴卖命。”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任葭冷冷道。 刘稷置若罔闻,继续道:“二十年前,西汴使节携一位双儿进宫。那双儿辗转几处,安顿在二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身旁。二人惺惺相惜,同食共寝。彼时大漳国力兴盛,元钦皇帝刚愎自用,并不将那西汴小国放在眼中,反而致于打击廷内异党……” 刘稷懒懒撇了一眼任葭,见他怔忪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便继续道:“十五年前,太子妃产子之日,陵裕城出现了罕见的血月,因道士谗言,先皇笃信那血月之灾乃皇后不忠所致,当即赐死二皇子任羲阙。此后,西汴公主苗虞尔被册封为皇后,大漳罢边塞之卒,欲与西汴长和。” “……” “那时,旁侍二皇子的双儿已经有孕,无法在宫中生产,便只得寄托于宫外熟人之处……” 任葭渐渐觉出些不对劲来,脊背上一道热一道凉,脑中隐约泛起嗡鸣,那几束冷热寒光紧紧绞住脑后神经,攫起些丝丝不安。 刘稷声音潺潺:“二皇子蛰伏二年,借先皇大渐之机,起兵弑弟夺权。西汴公主苗虞尔也在即位之变中身亡。西汴逢及大漳内乱,入侵边境屠杀大漳百姓,圣上大怒,起兵攻汴……此后,二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下令追缴死枢,贼人细作多数落网,只有那双儿携子不知所踪。” 任葭愣愣听着他的话,每一句都蹿过沸腾混乱的脑子,震得耳畔轰鸣,却不愿品出意思来:“你说……那双儿……” 刘稷含笑不语。 任葭心中蓦地一沉。 阿池…卢煦池…他不曾记得爹爹长相,当时,却怎么连名字也没反应过来… 几日前的事,仿佛隔了半辈子似的,任他怎么细细回想,却都只能想起监狱里的那个晚上。那个声色靡乱、水渍腥臊的夜晚。 他艰难开口:“那我爹……” “爹爹和爹倒是不同的。与其叫爹,父皇这词倒是更为合适。” 任葭从之前的话里头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闻及此言,脸色却仍然灰红相间。他沉默着挪了挪身子,不愿意沾到凳子似的:“为什么跟我讲这些?” “迟早都得知道罢了。进了这陵裕城,你就不过成了把钝剑,人人都想拔,人人都想磨。朝中没有好人坏人,只有朋友和敌人。拉个朋友,对我总不是坏事。”刘稷为他斟了茶,“当今圣上只育有二女,众臣苦心劝说,却仍不愿广纳嫔妃。这突然捡来个便宜儿子,倒是件幸事。只可惜,你爹爹这叛国的罪名,却是洗不开——” “我爹爹没有叛国!”任葭吼道。 刘稷似笑非笑,“叛国有些什么?生平说了那多民生社稷的漂亮话,私情面前,还不是可以统统抛去?你爹爹当年可是连你,都能弃之不顾的。你不想知道此前你那娘胎里带的盲症,是如何来的?” 任葭猛然一震,突而想起军营中的老徐头。老徐头当年为他治眼疾时,口中曾喃喃说道,为人父母,为何下得了这狠心。待任葭追问,却又缄口不言。 他心中混乱一片,只能低垂下头,待耳际那闹哄哄的声音平复了一阵,才抬眼换了话茬:“我不管那些……我从小在西汴长大,那我便是西汴人。” 说罢,砰地一声踢开门向外走去。 林英达刚从城外回到刘府,便遇上了这一场景。刘稷道:“关上门吧。” “大人不怕他逃了出去?” “小毛孩子,气性大。越是远在天边的江山,越觉得与自己血rou相关相关罢了。到时候实实在在的诱惑摆在面前,想法可就多了。” 林英达附和着为他斟茶,说起正事来:“昨夜已送到城外了。两人一起出的城。” 刘稷抿茶不语。 林英达忍不住问道:“这二人失踪已久,明明可以趁此机会桎为俘虏,为何又让奴才送了出去?” “刀归鞘,鸟归笼。我这两个师弟得分别对待。圣上那头昨晚到处找人,纪元策功夫高,若是昨天出手,难免一番争端。万一打草惊蛇查到我们头上,怎么解释?……对了,翰牟那头可有消息?” 林英达道:“快件传来,说是高遂那老头早已与卢煦池联络,预与二人在翰牟城内相见。” “镜涟动作倒是不慢。”刘稷揉捏着此前那片粗麻布帛:“咱们等他独自前来赎人罢。” “若是他不来呢?” “要是不来,干脆就放了那小子。横竖是个筹码,现在不用,以后也用的上。卢师弟一心要遂西汴亡君的心愿,到时候不免父子相争,我们刚好趁乱奇袭…老伎俩,渔翁得利罢了。” 刘稷抬起麻布片,对着灯光眯眼端详着,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要是今晚没有卢煦池的消息,就跟跟禁卫们打声招呼,要是有西汴贼子前来做扰,便放了他吧。” 屋内只剩刘稷一人。紫檀大门一旦关上,香篆便徐徐萦满帐内案头,将门外隐约余音都隐了去。手头那片麻布已经被刘稷把玩得有些褪色,烛光下粗粝的边缘被磨出了些许茸毛。他吹了残烛,阖上眼,在沉檀篆烟中将那块布料伸入裆内,拨开毛发,缓慢来回摩擦起来。 眼前暗香缭绕,雕梁月影迂回,身下细细密密的热意攀升而起,腥臊雨渍混着禅灰昏腾,竟叫他想起十五年前的夜晚来。 当年血月刚散,大雨倾盆。城门火光奄奄一息,紧闭的玄色高墙在磅礴雨水中,被推开一条窄缝。黑暗中,一小路人马鬼影般从缝隙中滑过,铁网随之即落,铜栓滑过泥泞,挫起一声滞涩长鸣。 同时,诏狱内火光飞溅,热气烛天,衙役们慌忙逃窜,皮rou被烈火熨成一块块粘连的稠胶。 刘稷抬眼远眺城门,那帘紧紧封闭的铁幕拱起了能够平定沧海桑田的权力,也挡住了万石珠宝玉帛。明日此时,陵裕城便会得知,二皇子已在大火中变成一具焦尸,新的权力正如春雨晨雾般缓缓升起,笼罩整个帝国。 铁幕前站着一个幽暗的背影,磅礴雨雾之下,像是被浇空了躯壳的魂魄。 刘稷轻劈辔靷,向那魂魄缓缓靠近:“师弟,遂了你的愿,这回可还有顾虑……” 那缕身影茫然回头,脸色青白,雨水在脸上像是要结成一缕霜,还未开口,人便直直倒下了。 卢煦池这一病,就是一整个秋天,一开始只是普通风寒,到后头却连粥都咽不下了。老御医一个接一个到府中把脉,却都摇头叹息。说是奇毒深入脏腑、积郁成疾病,加上有孕在身,人难胜天。 御医是为皇亲国戚把脉的贵人,刘稷自然得笑脸相迎,待人颤巍巍上轿离去,才阴下脸来,挥剑扫了门童的肚子,在稀里哗啦的肠子声中回到卢煦池榻前。 卢煦池连药汤都喝不下,刚撬开嘴灌进去,没一会儿便吐了个干净。久未进食,也便没有了翻身的力气,一口清苦药汤从胃肠呕出,呛到喉管中,登时咳得面无人色。断气般又咳又呕,突然脸色一变,转头咯出一大口鲜血来。 刘稷脸色大变,方才的怒意一下子烟消云散。他扇开身旁的小厮,直冲去抱起卢煦池,手掌在后心附近来回摩挲着。 “别……别拍了,”卢煦池低低咳嗽几声,每咳一声,浑身筋脉都像是被震断一次一般,痛得他全身发抖。缓了一阵,抬头青着脸朝刘稷笑了一声:“手老抖……拍得痒。” 刘稷握了握拳,却无端觉得冷似的,连带着整个人都微微打着战。他将卢煦池紧紧裹住,感觉自己在抱着一具骨架,只有小腹处微微隆起,老太医说那是五个月的胎儿。 卢煦池双颊深深地凹陷进去,只剩一双黑黢黢的眼睛,镶在一堆骨架上,显得尤为明亮,像是提前燃烧着生命似的。 他微不可闻地对刘稷说道:“师兄,我先去啦。”眼角还涟了点狡黠。 “下头……太孤单了,我带他一起下去。”他艰难地抬了手,指指腹上一小块隆起——那凸起其实很小,但卢煦池太瘦了,就这一块小生命,都像是要压垮一颗枯枝似的。 “那毒……你自己服下了。”刘稷猝然闭眼。此前在树下,他曾递给他一副药粉,本是能逐渐让任羲阙形容枯槁、痛不欲生、衰弱而亡……却被这疯子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一片酸苦之意洇到舌根。刘稷抱着卢煦池,直到那片肩膀锢得自己双臂生痛,才喃喃问道:“为什么?” 卢煦池全身疼得发冷,眼前朦朦胧胧人影交错。他虚弱地笑了一声,牙齿上还沾着些猩红的血迹,这么一笑,倒是带上了些狠意,看上去像是一头饕餮自己骨rou的病兽。 他喘了口气:“职分未尽……有愧于天,地,家,国,师父……也有愧于他。” 刘稷知道他口中的“他”是任羲阙。 嶙峋的双手攀附到刘稷的背上:“我这任务做了一半,倘若此后……西汴冧花开了遍野,就给我摘一束……烧了罢…”呛出的血块堵住鼻腔,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我还挺想回去的……” 说着说着,便沉沉睡去。 刘稷寻了各路名医术士,金银玉帛花费如流水,俸禄没有了便找商人要奉,再不济便从军饷中屙。寻了一路,愈发觉得钱权的可贵,直叫人剥离不去。 立冬前后,终于寻得翰牟境内一位医者。这医者老如枯木,连骨头都蛀泡了一般,支棱出皮rou,森白斑驳地缀在黎色肤面。 卢煦池已经连呼吸都浅淡,人嶙峋得快要融在被褥中,腹部隆成小丘状,皮rou中的凸块每移动一下,他的脸就更缺一分血色。 老者不爱把脉,咧起金牙近身观察卢煦池半晌,便比手画脚对刘稷道,以毒攻毒,以阴抑阳,便还能得救。只是……他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直直盯着刘稷,“此后需得天天夜夜备受yin欲之苦。” 刘稷默然,随后点了点头。 那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间不再踌躇,便俯身将黎色肤面支起的惨白枯骨抽出!刘稷看得直作呕,只见那老人像剥简皮一般,将枯骨外侧剥开,从那真空髓缝中抽出一只细若汗毛的玉色蛊虫,随即柴枝一般的双手扳开卢煦池腿间,长长指甲在干涸蚌rou中一划一刺! 卢煦池浑身巨震,猛然倒气,声音如同破风箱一般低哑哀嘶,青白的脸色骤然负气一丝病态的红晕来! 那老者收了蛊,指手画脚对刘稷道:“这靡蛊一种,人便是生在风月之间了。”见刘稷未说话,又比划道:“在我们翰牟,阴阳之子乃是天地至宝,日日承得雨露,方可抑制毒素蔓延,多则几十年无虞。” “大人,那帮西汴蛮子已经来了,这人……是放还是不放?”门外吵闹声袭来,猛然将刘稷从回忆中拉回。 他压下微微粗喘的气,俯身看了看自己半挺的yinjing,沉声道:“放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