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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4(男旦x孤女)

    叶七同一条街的小贩都很熟,尤其是早餐铺的,一招手熟络地问道:“叶小七,你今天替谁跑腿啊?”

    “快快快!”叶七擦了擦汗,叫道,“两份豆浆油条豆腐脑,我得赶紧给商老板送去。”

    伙计也是个碎嘴子,爱管闲事,动作利落地包好了油条,打探道:“今天礼拜一,杜丹不是上学去了,商老板家里是来了客人啊?”

    “嘿哟,您再磨蹭,沈老板的贵客都都要走人了!”

    叶七把钱拍在桌上,揣着油纸袋,一股脑跑进院子。

    他是从正门进的,第一次,只觉得头顶的金柱大门红得亮堂,门檐上还挂着两个红彤彤的大灯笼,一看就是杜丹的手笔。

    比起叶家班以前住的四合院,沈伶秋的宅子更加典雅精致,斗拱飞檐,青砖玉瓦,有三间正房、四间耳房,大得不得了。

    叶七想起了以前叶家班里听到的传闻,沈伶秋以前有个鼎鼎大名的捧客,具体叫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皇亲国戚,送了沈伶秋不少东西,说不定这四合院就是人送的。

    叶七越想越觉得有理,原本渐渐熄灭的拜师之心,再一次死灰复燃。

    王德鑫正香喷喷地吃着。他人西化的厉害,胃却坚定不移地向着中国,一碗臊子面下肚,身子马上热乎。

    北方人不像南方人饮食精脍,吃得是用小麦粉做的碱水面,而非鸭蛋黄制成的面粉,因此口感更加柔韧有劲。

    沈伶秋深谙饭局文化,知道盯着人吃饭是一件不礼貌的事情,只能适时开口,问道:“年坤从上海来,吃得了辛辣吗?”

    “在国外待久了,只要有汤水的东西,我现在都爱吃得不得了。”王德鑫刚说完就想拿餐巾,摇头暗笑了一声,“我听马重云说,你们唱戏的要保护嗓子,难道没有忌口?”

    沈伶秋捻着杯沿,悠悠地转了一圈后摆回桌上,“有的。”

    他一年前才有的忌口,杜丹盯出来的。

    适时叶家班刚散,沈伶秋赋闲在家,除却睡觉,便是和杜丹斗智斗勇。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某一日马重云登门拜访,看着躺在红木太师椅上的沈伶秋,唱罢后不觉道:“是说你舒坦好,还是自暴自弃的好。”

    十三爷一杆王公贵族被捕,连带着沈伶秋也受了牵连,此人名为薄禾,是沈伶秋的头号捧客,清朝灭亡后被新政府逮捕,走上了断头台。

    叶家班散一事虽是顺了政府倒戏班,成立剧院的号召,然而除却沈伶秋外,叶家班的叶春晗、锁屏堂的李琼枝还有四喜班的马重云都受邀去了人民剧院演出。

    但在诸多后辈中,论名气,只有马重云的青衣能和沈伶秋一较高下,马的嗓音洪亮,沈的则细亮娇润,唱工方面各有千秋。

    两人的捧客中不罚文采斐然者,时常在中笔诛墨伐。

    马重云的捧客嫌沈伶秋太会找“俏头”,将一些墨守成规的“大路活”改得面目全非。

    “就而言,这本是一出青衣应工的戏,沈伶秋却擅作主张地改了前辈的唱法,加了身段和表情,活生生地变成了花旦的玩意儿!”

    沈伶秋的捧客便还击道:“马重云的赵艳容冷若冰霜,一手抱肚,若非剧院门口贴着的海报,只怕在场的诸位以为来到了的现场。”

    然而,不论捧客如何踩捧吹嘘,分毫不影响两位老板的交情。

    只不过后来京城最大的沈党薄禾——前清王爷——倒台,连带着一杆沈党都销声匿迹了许久,偌大的京城似乎变成了马重云一人的舞台。他多去新式的大剧院,偶尔才回到旧式的剧场唱一两天。

    “你是不晓得,叶春晗的海报贴的到处都是,好像还真变成了个红角,要是你再不出现,紫禁城里就真没你沈伶秋的位置了!”

    马重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外界都将他和沈伶秋比来比去,他自己倒是不在意,毕竟这玩意儿各人有各人的特色。沈伶秋有武工底子,在身段上做的比他更好,而马重云则是昆曲出身,论唱工则是别有风味,彼此间亦兄亦友,互相提点进步。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马大爷改好的唱词,到你这又给改了。”沈伶秋起身一笑,“马老板,久见了。”

    马重云“啧”了一声,“你听听你这嗓子,睡哑了都。”

    他边说边看向杜丹,“沈老板这几个月,莫不是都在睡觉?”

    “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冬三月。”杜丹说,“我家老板是该好好歇歇了。”

    她说的是心里话,以前叶家班里沈伶秋最卖座,一票难求,每周排戏都紧锣密鼓地,时常把嗓子唱哑,只有这时才勉强能够喘息一天。

    jian佞小人杜丹便向沈伶秋谏言,说何不趁此机会多休息几天。

    沈伶秋回道:那些买票的人,都是为了他的戏来的,总不好让他们失望。

    “再则,要是不上场,就没包银了。”沈伶秋刮了下杜丹红彤彤的鼻尖,“可不能让你跟我受累。”

    如今沈伶秋赋闲在家,可不是随了杜丹的愿景,她反正也不嫌无趣。

    马重云听后大呼失望,“我算是知道了,你们两个是一伙的!”

    沈伶秋神色无辜地摇了摇头:“怎么能说是一伙的,我俩本来就是一家的。”

    马重云用手指着两人,“亏我还带来了好消息!你还记得王德焱吗?”

    沈伶秋摇头,马重云露出了然的表情,“也是,以前有薄禾在,这些人统统都被他挡下了。王德焱是黄埔军校出生,现在在学校做什么主任,他这次来北平是想来温故你的戏,没想到你被上面‘打压’了,于是请我和你以及上面的人吃一顿饭,说他们只要听了你的戏,一定会回心转意。”

    沈伶秋道:“不去。”

    马重云说:“这可由不得你,你要知道,这桌子人都是政商要员,他们都点头了,哪里有我们说不的分。”

    “而且,你还记得你上次向我打听的学堂的事吗?”马重云弯腰,凑到沈伶秋耳边,悄悄道:“南京那边的女校校长被调来北平,说是要在北平创办一所中外合资的西式学校。她的丈夫也在受邀之列。”

    他朝沈伶秋使了个眼色,威胁道:“要是你不同意,我就嚷出来让小姑娘知道。”

    马重云比沈伶秋更加圆滑,也更善于应付场面事,和京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混了个眼熟。沈伶秋以前常常打趣他,比起唱戏,他应该开个戏院,空口套名角,保证挣得盆满钵满。

    沈伶秋叹息道:“早知道就不和你说这件事了,我去总成了吧。”

    马重云瞬间喜笑颜开,对着杜丹道:“借你老板一用。”

    杜丹抱着手臂无奈地点了点头,她和马重云也是老相识了,以前在叶家班时对方常来串门,多次劝说沈伶秋加入四喜班,还拿她打趣,说:沈伶秋不但能带杜丹加入四喜班,要是他愿意,他马重云愿意把meimei也附赠给他。

    马重云的meimei马珑心悦沈伶秋许久,几次假借讨教京戏的名义上班拜访沈伶秋,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沈伶秋看穿对方的意图后,对马重云说,要是他再借自己的名义做这些无聊的事情,那么今后他便不再见他了。

    这一桩事情,在马珑离京后被几人抛之脑后。

    沈伶秋应该是没放心上,马重云估计是不好意思提,只有杜丹是认认真真地在心里记了一笔,心想,要是马重云以后再要说媒,她也给他说一个。

    时至冬日,天寒地冻,杜丹给沈伶秋拿了顶软呢帽后,朝两人挥手。

    她忘了加一句:早点回来,记得照顾好自己。

    于是沈伶秋回来地不仅很晚,还带了一身酒气,面色潮红,醉得厉害。

    他先是和马重云在会贤堂上唱了几出戏,下台后也吃不上一口饭,端着酒杯和官僚政客讲戏谈心,时不时唱上几句,半点不得空。

    酒过三巡,天降细雪,酒桌上的文人墨客一看此景纷纷出了院子,细品快雪时晴,沈伶秋也只好陪他们站在雪地里吹冷风。

    一番折腾下来,沈伶秋第二天便发起了高烧。

    他见杜丹焦急,故意打趣自己,想讨她一笑,自怜道:“看来是我年纪大了,不经用了,杜丹可莫要嫌我啊。”

    杜丹站在床边,说不上是责怪还是心疼,只好阴阳怪气道:“您要是知道自己老了,就好好在床上躺着,没四五天不准下床。”

    她匆匆地抑制住自己的怒火,瞪了一眼带着老大夫上门的马重云,“昨夜那么大雪,您怎么就不知道拿一把伞给他撑着,他身体本来就虚弱,入秋后容易得风寒,一病就是好长时间!您这下该满意了吧?”

    马重云心里喊冤,他昨日刚和那些个官商政要谈好,解除了沈伶秋的“限演令”,今天上门本是想告诉他两个好消息的——其中还有杜丹上学一事,没想到被对方喷得无话可说,只好将功赎罪,找来了大夫。

    老大夫对这场面见怪不怪,慢腾腾地替沈伶秋把脉,说道:“小姑娘被你养的不错。”

    “十多年前,也是个下雪的日子,你带着她找上我的医馆,小姑娘猫儿点大小,我那时还以为救不活了,要不是你让我拿出十三爷赏的你百年老参硬让我吊着,那烧估计是退不下去。”

    老大夫的医馆就开在八大胡同对面,平日里医不讳人,不论乞丐妓女都一视同仁,沈伶秋经常去他家医馆买药,一来二去有了点交情。

    九年前的冬天沈伶秋就是请他医治杜丹的。

    沈伶秋倚着靠枕,“一晃九年过去了,没想到您还记着这件小事。”

    “毕竟那是你第一次赊账,老夫自然记得,”老大夫嗬嗬一笑,“我那时没想到,你会把小姑娘带会叶家班,放在身边养着。如今都……”

    老人看了杜丹一眼,捻了下胡须道:“如今都这么活泼了。”

    沈伶秋握拳抵着唇畔,咳了几声道:“您是还没见过她更活泼的样子。”

    老大夫看着沈伶秋面容上流露的笑意,也笑道:“如今十三爷死了,叶家班也散了,锢着你的链子都断了,你也是该好好为自己打算打算了。你小时候不是常说,要回老家吗,我看现在是时候了。”

    “以前的镣铐是都解开了,但这里,”沈伶秋用食指点了点左胸,语气里半是缱绻半是落寞,“这里又落上了新的锁,再也解不开了。”

    老大夫一怔,半晌后摇头道:“人生自是有情痴,也好也好,总要有个钟情处。”

    沈伶秋看向远方,视线落在窗外的红梅上,“您不会觉得……”

    老人止住了他的话头,“我人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看不懂,唯一要说的是——”

    “小姑娘,你过来。”他朝杜丹招了招手,“你家老板舌淡苔白,脉象多滑,细数无力,是典型的内伤发热之兆,又有痰阻于肺,咳唾引痛,在吃食方面一定要注意。他又是靠嗓子吃饭的,以后要多吃点润肺化痰的食物,像是银耳粥,还有冰糖雪梨水,日常一定要清淡饮食,少甜少辣少油少盐。”

    “他小时候用嗓过度,倦了疲了,嗓子都会哑,”老大夫看着杜丹,别有深意道:“好好照顾你家老板。”

    杜丹盯着大夫双眼,认真地点头:“您放心,我不会离开他的。”她那时没有料到,说完这句话不久,她就被沈伶秋送到了玛丽莲女校上学。

    大夫捋胡子拍了拍杵在原地的马重云:“你小子就和我回医馆拿药,别打扰他们。”

    在杜丹的悉心照料下,沈伶秋第三天便退了烧,可她还是不准沈伶秋下床,执意要他躺上三四天,每天皮蛋瘦rou粥、百合炖猪肺、核桃粥,还有银耳炖鸭蛋轮流交替,晚上睡觉前还要煎一壶石斛水,养颜润滑。

    直到现在,沈伶秋都吃的清淡健康,早上一辈蜂蜜雪梨,晚上一壶石斛煎茶。也只有杜丹不在时,沈伶秋才能解解馋,偶尔唤叶七买一碗臊子面。

    他今天注定是无福享受了,思及至此,沈伶秋不免轻声一叹,引起王德鑫侧目。

    “玉官是怎么了?”

    ——

    小剧场:

    杜丹上学的第一天:

    沈伶秋(躺在太师椅上):“杜丹啊。”

    没人回答。

    沈伶秋(起身四处张望):“唉,忘记了,她上学去了。”

    沈伶秋(站在原地,表情哀怨):“落寞呀。”

    接着:

    睡觉、躲在树荫里晒太阳、看书。

    等差不多三点,起身,从院子里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踱步回院子。

    杜丹(推开门,发现沈伶秋在门后,吓了一跳):“你在干什么?”

    沈伶秋(故作高深):“算准你这个点回来了。没被人欺负?”

    杜丹:“……您算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