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书屋 - 言情小说 - 旦那(父女)在线阅读 - 三

    再往后,她的后座再也不来学校,偶然听人说起,竟然是又转学出国了。但一想到要独自回家,她还是条件反射地害怕,仿佛他还藏在不为人知的阴影里。她总疑心出国只是谣言,某天他想起来,又会突然来学校,像鼻涕虫般地黏上她。

    那群没心没肺的女生像是鱼的记忆,忘记前一天差点吵起来,还天真地以为她该和她们一起走,反对她的忸怩困惑不解。她们大概也不会把自己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吧。她借故推脱她们,开始盘算如果不能和她们一起走,还能找什么人。另一个想法却突然冒出,打断思路,不知等她退了群,她们会在背后说些什么。

    那就谈恋爱,和一个不让人感到龌龊的男生,总还是会有的。很快,她想出在隔壁班的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晚。春游归时,晚和几个同学错过了自己班的大巴,搭她班的车回校。晚走过她身边,彬彬有礼地问她旁边的座位是不是有人,她便腾身坐到里侧,请他落座。他看向她就笑,笑着低下头,抿嘴似要说什么,又终于什么也没说,仰倒在靠背上,车发动不久就睡熟了。她暗暗在旁观察他,脸颊被晒得白里透红,皮肤细腻得像女孩子,依稀可见斜阳下晕在光里的绒毛,短发服帖而柔顺地垂着。手自然展开,将一只iPad压在腿上,指节处也微红。

    结论是他很眼熟。她花了几乎一路的时间才回忆起,上一面在市里的竞赛。她满心欢喜地向他提起此事,我们见过诶。不意晚却柔声一叹,你才认出我啊。他说在竞赛正式开始之前,他们在考场门口等,她曾对他笑。她敷衍地应承下,却对此事没有一点印象了。

    快到校时晚才一觉睡醒,他们从那次共同参加的竞赛开启话题,又惊喜地发现两人都喜欢秦观的词,留下的闲聊时间却不多。他文绉绉地告诉她,秦观的名字该读去声,秦观字少游,陆游字务观,观读去声与游是近义,名字相协。他称声调不是像一般人计数,一、二、三、四,而是阴平、阳平、上、去。她忽然想起她的父亲,每每读王字旁是玉字旁,还嫌弃她的老师读王字旁没文化。

    短暂的车程没能聊得尽兴,一下车,晚就被他的家长接走。下车前一刻,他正好借iPad最后一些电留了她的QQ。但加上好友后没有再聊天,她看他的头像常年灰着,空间却不时更新旅游拍下的照片,或是在公园写生,在图书馆做义工,遇见一家有趣的书店。总之,课余生活丰富多彩,她更觉突然打搅很是唐突,迟疑不定。

    其实也不必非谈恋爱,坦率地说明实情,他也许就乐意慷慨地帮忙,只要他回家的方向顺路。否则为了有人陪她回家,四处乱打主意,像个不择手段的怪阿姨,就快和她的后座沦落到一般境地。有时回想他诉苦的一番话,她竟然还真觉得挺可怜。

    她绞尽脑汁猜了一个晚也许喜欢的作家,组织完语言,久久盯着结尾处闪动的光标,终于颓丧地趴到桌上,小心翼翼不碰键盘,却不想鼠标正在发送键附近,手掌落上触控板,消息就发出去。那就说发错了。而他几乎秒回。看过哟,我超喜欢郁达夫的。不止如此,他们还喜爱一样口味的奶茶,同一位歌手。共同的话题和爱好全成了肯定,她渐而变得信心满满,似和他有说不完的话。他是可以谈恋爱的人。

    很快,他们隔着网线确定了恋人关系,就像幼时做过家家的游戏,轻而易举就结婚生子,顺利得飘忽。她不时怀疑,也许和她聊天的根本是另一个人,晚的表哥或表弟,他们共用一台电脑,两人的QQ一同登着挂等级,而她发消息时,正好是他的表弟看到并回复,因可聊的话太多而忘记说“不是本人”,一步步和素未谋面的人陷入网恋。他会不会也怀疑网线另一端是个穿无袖白背心花短裤的猥琐大叔呢?直到第一次约会见到晚如约出现,这些疑云总时而涌现——也不是约会,同行的人还有许多,晚的朋友们,更像一次范围限定在城市街道的小春游,他借此机会把她介绍给大家。她从晚认识了一堆人,像漫无目的跟随夹岸桃花的踪迹,豁然行至繁花遍野的桃源。

    打桌游的机会让她没有压力地融入其中。一局她当内jian,晚是主公,一路暗护她到两人单挑,晚继续放海输给她,诸人只称赞她玩得厉害。实体牌局不同于线上,她总归是钻了空子。开场大家未显露身份,试探总先找熟悉的人下手。当时局上六人,两个女生。男生们你来我往杀得直跳起,我就不信你还有桃!而她和对面的女孩子安然蓄满了装备和手牌,相视一笑。

    不谈恋爱也很好,只要和这群有点二的人一起玩,她想。和晚独处时间几乎只有每天放学回家的路,她反而不自在,不能像在网络上畅所欲言,小心翼翼地维持恰好能听见对方说话的距离,话却一直很少。

    一次他拉着她追赶卖丁丁糖的小贩,才像是不经意地牵了她的手。小贩终于没能追上,只听见清脆的板声,而牵手就此成了惯例。初三学年开始准备体育中考,训练安排在放学前,晚比她少练一个项目,每天都提着水壶在cao场边等她。中考备考不如想象中,被压榨得只有死命读书,不思他事,但周末约桌游的机会到底渐少,人也往往凑不齐。只有和晚相伴,平淡的最后一年。读胡兰成写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她想起晚呆呆站在流淌的夕阳里,那段日子确乎如此。

    她与晚虽然确认是男女朋友,实际的关系一直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缺乏谈恋爱的实感。无法相见的周末,晚对她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她却一点不觉相思,她的父亲说去出差了,一个人在家看书也很自在。晚有一位很亲密的异姓朋友,彤,几乎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彤也有男朋友,他们常交流恋爱中的琐碎。彤的男朋友经常吃醋,后来干脆把晚从女朋友的好友列表删除,但放在她身上,却从来感觉不到吃醋,他们认识得早,要真有什么早就有了。可是不吃醋,似乎恋爱就变味了。

    这些心绪她从没和晚说,怕他难过,也许只是她神经过敏。可晚又的确在某些地方匪夷所思地少根筋。她看“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一句,总忍不住动歪脑筋发笑,晚不明白她在笑什么,还一个劲追问不停。隔段时间后,他不知从哪里弄明白,再读“金钗横处绿云堕,玉箸凝时红粉和”,脸胀得通红,耳根子也如火烧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