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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时日,楚既明少见地广开宫门,大开宴席,邀了不少的宗亲子弟,前来觐见。

    宫中对此讳莫如深,朝臣明面上不敢评议,但私底下聚会里,都在议论,陛下是不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膝下又无子嗣,这才频频召见宗室子弟,要从里头选一个过继,立作储君。

    闲言碎语纷纷扬扬,又是两个月过去,春意交夏,日头渐长,天气更和暖起来。

    这日上朝,楚既明坐在龙椅上——或者该说是整个身体都倚靠在龙椅中,自病了那么一场之后,他就没有再上过早朝,平日只有几个大臣入宫奏对,才得见圣上,还有许多朝臣,已经数月未层面见过陛下了。

    今日楚既明出现,众臣都被他那一副形销骨立,油尽灯枯的模样给骇住,心下种种揣测更跳到了喉咙眼里。

    只听得上头咳嗽几声,那咳声虚弱已极,像随时都要喘不上来,咽下气去。

    楚既明咳了一阵,咳声渐渐变弱,他缓了缓,拖着声音,慢慢地道:“……天不假年。朕已是时日无多,命不久长了。”

    他这话刚一出口,底下哗啦啦就跪了大片,惶恐高呼:“陛下慎言!”

    楚既明稍稍抬手,摆了摆,这个动作也被他做得极为吃力,他道:“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已然是油尽灯枯,药石无医。”

    众臣纷纷磕头,高呼陛下,有忠直的老臣甚至当场洒下了热泪。足见这几年里,楚既明为君,实是深受爱戴。

    然而楚既明对他们的哀恸无动于衷,继续道:“……朕罪愆深恶,以致亲缘断绝,后嗣不兴……朕悔之无极,却已晚也。如今苍天降罪,朕甘心受之……只是江山不可无主,朕已从宗室里,择选出仁贤子弟,立下嗣位诏书咳……咳咳……诏书,念给他们听罢。”

    立嗣诏书宣读完毕之后,楚既明似是再难支撑,由宫人抬送回内宫之中。

    群臣呆立在殿中,过了半晌,才有人发出慨叹和惊恸之声。

    今岁才从地方新迁入中央的小李大人,这还是第一次正经上朝,得见到了天子真容,却没想见到的竟是一个行将就木的陛下,还一来就收到这么个重磅消息。

    小李大人愣愣半晌,随着同僚一起出了大殿,才压着声音,问:“陛下年纪轻轻,正该是身强力壮的岁数,怎么就……”

    同僚年纪大些,一直留任在京,说来也算是历经两朝的老人儿了,左右瞟了下四周,才叹了口气,道:“陛下仁心仁德,想是受不住内心煎熬,把自己熬成了这番模样。”

    小李大人听得同僚此话,疑惑道:“陈大人此话怎么说。”

    陈大人压低声音,道:“你也知道,六年前先帝病重,禅位于当今陛下……你当真以为是先帝身弱病重,临终禅让的吗?”

    小李大人悚然一惊:“陈大人的意思是说?”

    陈大人面色沉重,点了点头。

    小李大人冷吸口气,颤声道:“所以陛下说自己罪愆深重,以致亲缘断绝……便是这个意思?”

    陈大人叹口气,道:“是啊……所以我才说是陛下仁心仁德,其实凭先帝的禀性,又将陛下折辱到那步田地……陛下竟还对他有愧,说自己有罪,以致拖垮了自己的身体,真是……哎。”

    小李大人默默不语。他是从地方升上来的,并未见过先帝几次,也就是当年科举登科之后的琼林宴上,以及后来授官时,遥遥见过两回。

    记忆已经有些久远,但不知怎么地,他还记得当时琼林宴上,花好月好,先帝坐在花下,那张面容也正年轻,白皙清俊,与色白琼花相映,端的引人心折。

    而他在地方的那些年,朝中其实也从未下过什么苛严政令。甚至于他在上报的奏折中提到自己所在的郡县贫困,却要同周边富县交同等的税,百姓压力甚大之后,不多久,朝廷便下了减免他们税收的法令。

    以至于后来小李大人终于入京,听到京内大人们谈起先帝,都畏而色变时,他始终难以理解,隐隐还有些不平。

    小李大人不想话题再牵扯先帝,转而又道:“说起来,陛下偌大一个后宫,如何连一个后嗣也没有呢,竟落到要过继宗室子的地步?”

    陈大人又叹了口气,道:“后宫都是空的,又哪里来的子嗣?”

    小李大人道:“哎,可我记得之前,宫里不是还有位兰妃的吗,还诞下了皇嗣,怎么如今却再也不听过了。”

    他话没说完,陈大人便即脸色大变,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低声急道:“小李大人,慎言啊!”

    小李大人被吓了一跳,等对方将手放开,惶恐道:“陈大人,怎么了,其中可又有什么隐情?”

    陈大人四下左右又瞧了一遍,确认无人,值班侍卫也都离得很远,才极低声道:“什么兰妃……那位如今早不在了,连同那孩子,陛下一并都没留下。”

    小李大人睁大了眼睛:“这这这……这又是怎么?”

    陈大人道:“你可还记得,陈良寅陈老?”

    小李大人嘶了一声:“记得,当然记得……”

    要说陈良寅,还是当初辅佐陛下登基的首功之臣,在陛下刚登基的那两年,可谓是权势熏天,可是没过几年,陈良寅就倒了台,抄家灭门,一个不留。令人闻之丧胆。

    即便小李大人远在偏僻地方,对这桩轰动一时的大案都十分有印象。

    陈大人道:“那位兰妃,就是陈良寅放在陛下身边的一枚钉子,陛下如何能留得?陈良寅倒了之后,没多久就说兰妃得了暴病,连那孩子,也一并染上,没了。”

    小李大人听了,只觉得浑身发凉,脚底寒气直往上窜:“纵使兰妃与人勾结,可,可那孩子,那,可是陛下的亲生骨rou啊……”

    陈大人手刀往下一切,道:“这便是斩草要除根,祸种留不得了。”

    又撇了撇嘴:“况且,是不是陛下的种,也未可知呢。”

    “据说那兰妃还是陛下落魄时期认识的,两人那时便通了情意。陛下登基之后,便立刻着人将人接进宫里,娇宠呵护——可那兰妃是个不识好歹的,偏偏要与陈良寅勾结,且未经父母媒妁之言,与男子私配,岂能是个正经女子。想来陛下当年,也是被其蒙骗了。”

    小李大人连连叹气,只觉这皇城之中,波云诡谲,暗流汹涌,十分可怕。

    等出了宫门,看到天边漫卷云舒,又蓦地想到了那位先帝。

    那样的风姿,那样的人,恐怕也确实,不该留驻尘世,该要做天上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