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你,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谢淮安从听见这群人说大仇得报开始便开始怀疑,原本想逼问,但他压抑另一半血脉太久,因此反噬也格外剧烈,时常会有无法克制的暴躁从心底溢出,看见徒弟受伤一时之间杀意竟克制不住汹涌而出。 看完魂魄里的记忆后,他却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四百多年前,凌霄仙尊奉师门命令剿灭一伙邪修,剩了几条漏网之鱼,这伙邪修东躲西藏,竟从人界跑到了妖界,恰逢妖族内乱,邪修与妖界一些小族合作,竟以龙族为献祭,向魔道君主换取法器,魔君随手赐下轮回。四百年间,邪修千辛万苦混入广云峰,只为趁他闭关之际埋下轮回,却被裴怀景发觉… 谢淮安脸色惨白,他从不信天命,此刻却忽然觉得天意深不可测,原来怀景这一生,所有苦难,竟都是自己一手造成。凌霄仙尊多自负啊,一剑破万法,一出现就让邪修们闻风丧胆,未战先退,十足十的废物,可是就是这样的废物,却毁了他这一生最珍贵的东西,这天地何其广阔,他最终还是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代价。 谢淮安平生第一次生出退意,甚至不知道怎么告诉裴怀景,可是有些事不能瞒着。 裴怀景脑海中乱糟糟一片,各种念头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时间将他无数轮回转世的痛苦都压了下去,他这边盯着谢淮安手里的镯子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表情,那边脑子里又出现谢淮安手里炸开的漫天的黑雾,他一时之间竟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了,忽然就觉得唇上贴上了某种温热,就见谢淮安脸上带着某种决绝,主动亲上了他的唇,做梦的感觉更明显了。在他的记忆里,无数重生中,谢淮安并非没有主动亲过他,但这种带着决绝的悲伤的还是第一次,明明这剑修刚刚还睥睨无双、一剑堪称石破天惊,现在吻过来的样子却有几分脆弱。 谢淮安并未深吻,仅仅双唇相贴,比起亲吻他更像是在借对方的体温来汲取某种勇气,气息交融间,记忆也一齐渡了过来,裴怀景刹那间明白一切事情的根源,他一把推开谢淮景,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痛苦的近乎空茫“所以师父是说,我经历的一切其实仅仅是一个幻术?”那些痛苦、挣扎、刻苦的憎恨和爱意,只是虚妄的一切,他以为的刻骨铭心、万劫不复都是假的,这算什么呢?“我不信。”他望向谢淮景,似乎要呕出血来“我不信。” 谢淮景甚至有种想要逃离开他的目光的感觉,双脚却与意志相背,牢牢地被钉在原地“你灭族的根源也是我,轮回原本也应该是我。你若想…”到这里他却不知道怎么说了,让裴怀景怎么样呢?这个徒弟的一生都毁到了自己的手上,还能让他怎么样呢? 裴怀景却有些讽刺地笑了起来“师尊,很早以前我就想说,你也太自视甚高了,我灭族跟你有什么关系?就因为你没杀干净这群人?就算没有他们,我族就能安然无事?您天天把所有事情都想的和自己有关,不累吗?所以您这些日子对我的容忍也是因为知道我中了幻术?觉得是您的责任,得把我带回正道。可不是嘛,仙尊修大道、得大爱,不在乎自身遭遇,被人欺辱至此也能淡然处之,真是一心为民,好一个灵台清明啊。” 谢淮安却像是被他这话惊醒了什么,数百年来压在身上的枷锁松动了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从出生到现在的确是乏善可陈,连说都没地方说,于是只能固执地拉了徒弟的手,将自己的一生明明白白摊开到他面前。 江湖侠女纵然再大胆也不一定有抛却父母亲人的勇气来劫持当场王爷与自己成亲,谢淮安的娘只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魔,王爷吊儿郎当惯了、爱上了魔也坦然认了。 这原本该是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人与魔跨越身份物种相恋,甚至生下了一个孩子。可是王爷虽然爱上了魔,却希望孩子做个普通人,王妃被自家相公的美貌晃了眼,魔族重欲念、易生执念、发狂时连自身都不顾惜,可是爱胖魔族的圣女也染上了几分凡人的血脉之情,觉得孩子如果当个凡人安安稳稳总好过魔族伤人自伤。凡人的血脉如何压得住魔族,于是只能从小让这个孩子安神静心,一切喜欢的都不可与之相处过多,就连与父母也是。孩子觉得这样也好,他父母相爱,也并非不疼爱他,皇伯伯也对他甚好,太子哥哥还会常常偷偷给他带好玩的,日子清净点也好。 可是凡人寿命短短百年,王爷既然别称娇花,除了美貌,体弱也这与这称号匹配,没几年便撒手人寰,王妃对他执念深重,晚上就紧随而去,谢淮安当时就在旁边,他娘却仿佛看不见他,微弱的血脉之情本就因为爱人而产生,如今也随着别人离开逝去。世人都说王爷王妃鹣鲽情深,没有人看见那个在深夜里哭喊哀求母亲不要离去的孩子,更何况王妃与其说是深情太过才选择追随而去,不如说是疯狂到哪怕是死也不会放过。 当时太子已经即位,眼看弟弟整日发呆,偶尔眼中流露出与他娘亲一样的疯狂,就知道就算从小强行按住他的七情六欲,可是孩子哪有不濡慕父母的呢,另一半血脉更是放大了这种渴望,太子心惊胆战生怕弟弟也跟着他娘一起走了,恰好天玄宗一位尊长游历至此,看出谢淮安天赋卓绝,天玄宗门风开明,只要不作恶也并不在乎那另一半血脉,仙家总有办法压住他那另一半血脉,新皇就将弟弟送上了仙门。 然而那个孩子那时候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哭的满脸是泪,不断哀求不要抛弃我,他不想当神仙,只想在凡间陪在皇兄身边一辈子,他当时执着于亲情,而这仅剩的哥哥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皇帝被哭的难受极了,将半个皇宫的随从都跟着送了过去,生怕弟弟不习惯,可是到底还是没让他留下。孩子连怨恨都无处怨恨,因为所有人都是在为他好,可是他不过是想抓住某个东西,为什么世人皆能有喜好,他却不能。 谢淮安的师父强行定住了他另一半血脉,从此只要灵气在他身体里流转,他那另一半血脉就会被永远压制,又将他安置在常年飞雪的广云峰,广云峰上大雪茫茫,连一个活物都难以看见,除了师父会偶尔过来教他法术,等到发现他真正进镜神速,连自己也没什么可以教的时候也不再来了,摇光倒是会找他聊天,也不过是数年或是百年来一次,广云峰常年寂静,雪落无声,唯有剑与他相伴。 等到他从问心阵过,众人皆被勾起记忆里痛苦或者欢愉之事,只有他所见就是眼前之景,面前只有一条路,他回望过往与来处皆是茫茫,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佛寺的和尚夸奖他,他却莫名升起一个念头,也许这就是我的心魔。世人皆有所念,红尘万丈,我却无牵挂,无执着,无爱憎,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直到他带回了一个孩子,摇光说这孩子会成他的心魔,他却执意要留下,想来那个时候也许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其实是有几分寂寞的。这孩子渐渐长大,养花养草养小动物,谢淮安在一边看着,竟然觉得连雪都显出了几分生机勃勃。 他带这个孩子从书塔幻阵前过,那孩子背负太多幻境凄厉,开始时每次走过都一身狼狈,后来逐渐习惯后也能沉着应对,从幼童长成青年,他的问题永远没有变过“师父,你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谢淮安没有说谎,确实是什么也没有,只是当年问心阵中他所见景色分毫未变,而如今幻境中,跟在他身边的孩子却消失不见了,其实摇光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孩子早就成了他的心魔,万丈红尘中他唯一可以抓到手的东西。 谢淮安抬眼,罕见地显出几分迷茫“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的,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他抿了抿唇“并不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你才容忍,只是…只是如果没了你…”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无比艰难,若不是此时另一半血脉不断躁动、而徒弟深陷轮回一句不慎便可能断绝那一丝渺茫生机,可能这一生他也不会吐露深埋于心底的话“没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没了你我依然住在广云峰,守着飞雪到地老天荒吗? 裴怀景眼睛通红,无数次轮回记忆在他眼前凝聚又破碎,最后只剩那句“没了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他想说这就够了,原来这一生,我从未被辜负。眼前却暗了下来,连日来的心神俱疲一朝松懈,他直接一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