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明日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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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明日之花 随着冬季的加深,天气越来越凉,到了腊月里,这朝鲜半岛的最南端,虽然不是北海道那样严寒,却也冷得很。 如果是单纯比较气温,东京十二月一月的室外温度比这里是要低的,即使传说纷纷的“全球变暖”影响,然而东京的纬度毕竟比清远津要高,因此气温也比这里要低,身为移居东京多年的人,这一点柳生真辉还是能够比较得出来。 不过虽然如此,这个季节的清远津,冷意也是渗入皮肤,走在外面反而还罢了,快步走的话不会很冷,然而坐在房间中,便感觉周围的寒气渐渐围聚过来,仿佛逼迫着人,这就与自己长住的东京截然不同,冬季里室外虽然寒冷,然而车内和房间里都有很充足的暖气,医院中的温度当然更加是很舒适的了,所以冬天从外面进来室内,扑面便是一股热气,一种在冰天雪地得到拯救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当然也不至于那么夸张,但是那种慰藉感格外鲜明,那就是叫做“幸福”的感觉吧。 因此在这里,柳生真辉迅速学会了烧火炉,南桂还送给他几块质地坚硬紧密的石头,很认真地说:“将这些石头在火炉上烧热,放在地面,地上就会热起来,然后铺上被子睡觉,一整夜都会很温暖。” 柳生真辉当时怔怔地望着这几块石头,这是芬兰的桑拿浴还是怎样?自然不是的,因为不必往烧热的石头上浇水,其实更像漫才里面说的,破落武士的家里除了被子和锅,还有一块大石头,当他感到寒冷的时候,可以举石头取暖。 柳生真辉是听说过韩国人的传统地炕,没想到是这个样子,日本的房屋有和室也有洋室,却没见过这种韩室。 因此柳生真辉便免不了很好奇地问高希玉:“不是说,有地炕的吗?” 高希玉捻着胡子笑着说:“地炕啊,是有的,那可不是普通的平民之家用得起的,我知道守备大人的房内就有地炕,脱了鞋走在房间里,热力从脚下传来,在这样冷飕飕的季节,真的是一种至福。” 柳生真辉吁出一口气,自己要把从前的评价做一点修改,朴承基的住处是豪华版的枯山水。 高希玉看着柳生真辉脸上的神情,微微一笑,真是个很生动的人,片刻之后高希玉问道:“柳医师以为,守备大人是怎样一个人呢?” 柳生真辉脱口便道:“朴守备啊,实在太过一本正经了。” 高希玉笑了笑,说:“你有没有觉得,守备大人很关心你?” 柳生真辉没有很在意:“我以为,他是恪尽职守吧。” 虽然两人的立场有所矛盾,然而客观地评论,朴承基是一个称职的守备,敏锐聪颖,精细周密,而且眼光独到,为人果断,从他能够任用自己这件事,便可以看出朴承基的精明果决,而且极有筹划,事先做好预防措施,既大胆又稳妥,冒失不叫气魄,冒失就只是冒失,朴承基则是一个很有胆略的人。 另外朴承基的气质风度也很是特别,虽然待人冷淡,似乎很是高傲的样子,但是他那种冰封的美感让人难以觉得讨厌,对于朴承基,柳生真辉总是当做封在玻璃水晶之中的白梅花,那一种幽幽的情韵,欣赏起来是很愉悦的。 虽然性格想法相当现代,追求明快简洁,然而柳生真辉的内心深处也保留着古老的日本性格,能够静静地品味那幽长美好的意境,比如一朵花、一只昆虫、一片雨水,还有那一个朴承基。 不过除此之外,柳生真辉并不以为与朴承基有什么特别的情感联系,如果有医疗所解决不了的问题,自己确实第一个想到朴承基,不单是因为朴承基所处的位置让他能够调配资源,也是因为朴承基为人明智,接受能力强,而且仿佛一架处理问题的机器,精确高效,不为感情因素所影响,如果能做,他会努力去做,如果不能,也会说明原因,坦白直接,事务方面很容易打交道,不过两人关系的界限就在这里,彼此都是边界意识很强的人,警惕越界,至于个人方面的特别感情,实在是一个很遥远的话题。 柳生真辉认为,自己与朴承基的关系,就是如同那一次朴承基所说的那样:“你在这里作医官,传授手术技艺,我保证你的安全,你也会得到应有的待遇。” 高希玉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又过了几天,初十这一天,和医疗所其她人一样,柳生真辉领到了自己本月的津贴,三百文钱,与别人比起来,并不算多,不过终究是有了现金收入,柳生真辉拿到了钱,便去酒馆买酒。 自从那一回在街头劝阻柳生真辉,朴承基便答应给他发津贴,每个月三百文,这是根据柳生真辉原本的收入计算出来,他第一次在街上唱歌,赚到五十文,五天一出工,每个月便是六次,那么一个月酒钱就是三百文,朴承基就按照这个数目给他,要求他今后不许再去街边作艺人,否则便取消他出行的权利,柳生真辉便答应了,这样也好,毕竟天气这样冷,坐在街头也有些凄凉。 朴香子崔明玉听说了这件事,也很是为他高兴。 朴香子笑道:“这一下可好了,阿辉是有了正式的收入了啊,把这些钱好好积攒起来,将来成家立业。” 如今朴香子已经不再称呼他为医官,毕竟如此可爱的年轻人,怎么好那样生疏呢?于是朴香子便叫他“阿辉”。 崔明玉则说:“我也是觉得,医生还是这样比较好,如果去医疗所的人发现在街上看到过医生,可能会有不一样的想法,甚至质疑医生的医术。” 只可惜柳生真辉是存不下钱的,腊月初的时候,十一月的津贴就花得干干净净,倒并没有全部买酒,只是终究难有积蓄。 提着葫芦从酒馆里出来,柳生真辉便向医疗所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到角落里“咪”地一声叫,他转过头去,只见一只背部有黑色条纹的黄猫正缩在墙角雪堆后面,躲避着寒风。 柳生真辉轻轻走过去,蹲下来面对着它,“咪咪”地也叫了几声,伸出自己的手,那只猫瞪圆了眼睛,浑身的毛沾着灰尘竖了起来,仿佛蓄势待发,过了一阵,它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伸出一只爪子,放在柳生真辉的掌心,轻轻按了按,仿佛是试探一样,两边互相端详片刻,黄猫的左前爪在柳生真辉的掌心用力一按,腾身跳起,一下子跃入他的怀中。 柳生真辉轻声咯咯一笑,拢住了这只猫,抱着它站了起来,在冷风中快步走去。 就在对面,有一座酒楼,一个热气腾腾的华丽房间中正在举办一场宴会: “本年很快就要结束了啊,这一年清远津能够有这样的平静安乐,全靠郑大人、朴大人、林大人各位大人,梳理政务,保卫地方。我代表本地的士绅,敬诸位大人一杯。” 清远津政务首脑、郡守郑安世笑着举起酒杯:“也多亏各位贤达的支持,政令才能够畅达。” 朴承基简单地说:“多谢协助防御。” 然后众人干杯,朴承基只是沾了一沾唇,便放下了酒盏。 郡守郑安世眼角一瞥,果然又是如此,看来今天的应酬,又要由自己主力承担了,要说这个负责军务的朴守备,在工作能力上,自己对他没有意见,只是平时相处实在是太冷淡了啊,即使是周旋同僚,都是这样淡淡的,并不是不耐烦,只是没有兴趣,他这样的神情态度,让别人在谈完公事之后,很不好继续坐下去。 本来是多么出色的一个年轻人,今年刚刚二十六岁,贵族出身,前程远大,人很聪明,长得又相当出众,世人所渴求的,几乎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本身具有这样优异的条件,假如能够随和一些,就堪称完美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仿佛白石雕成的神像,虽然漂亮,却很是不近人情,不过也罢了,毕竟是开京朴家的嫡子,原本是有这样骄傲的资本。 这时歌舞表演上场,房间里回荡着弦索角鼓的声音,唱的是乡歌“竹旨郎”,咏叹新罗时候的花郎竹曼,赞颂他的容貌风度,还有才华武艺,不愧是精选出来的贵族子弟,朴承基只是随意地看了两眼,便不再多看,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喝茶,目光只盯着茶杯里浮动的茶叶,仿佛看着漂浮不定的人生。 一名富商看到他那默默的神情,便探身过来:“朴大人,是酒菜不合口味吗?还是这些歌舞的人不够好?” 朴承基一欠身:“都很好。” 富商:这可真的是,像珍惜金钱一样珍惜自己的言语啊。 郑安世这个时候过来哈哈笑着说:“不要担忧他,朴守备就是喜欢在这样热闹的场所参禅的,来来来,我们继续喝酒!” 然后郑安世瞟了一眼朴承基,小子,我可是替你解围了,你要领情哦,不过看你的样子,也是不会感谢我的了,那便算了吧。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觉得房间里的空气有些浑浊,朴承基轻轻推开一旁的窗子,一股清冽的气息登时吹了进来,朴承基那与外界同样温度的目光向外扫去,看到一个披散着长发的身影,手里提着一只葫芦,正从那边走来,忽然间蹲在肮脏的雪堆前面,逗着那只猫。 这家伙又去买酒了,爱喝酒却不爱读书,曾经看到他读过书,可是不多久便放下了,不肯再读,说是“看到那么多汉字实在头痛”,虽然如此,朴承基知道,柳生真辉并不是不学无术,他是识字的,时常便会记录一些东西,只不过都是日本的文字。 而且柳生真辉说话的风格虽然独特,却并不粗鲁,别有一种情趣,也会念诵诗歌的,比如说那一首,“日光照在宫道上,人来人往,而我所思念的唯你一人”,说是日本一个叫做柿本人麻吕的人写的,已经是几百年前的短歌,然而此时读起来,仍然如此切近人情,或许无论时代怎样改变,人的感情总是类似吧。 此时已经接近一年的尾声,满月台也已经准备迎接新的一年了吧?宫中一定很热闹。殿下是与那个人在一起吧?还以为他会一直迟钝怯懦下去,经过了这么多事情,终于清醒成熟了,殿下的心愿也终于圆满,唯独自己,仿佛所有的事都与自己无关,是站在门外的人。 当自己离开京都的时候,殿下曾经对自己说:“希望你能在那里找到新的生活。” 自己对此并没有想法,没有很强烈的摆脱王的光芒吸引的愿望,就如同柳生真辉译述过的十九春的歌词,“看看院子里的枯木,如果枯木上开了花,烤的鱼也游出来,不可留恋的明日之花,一生难忘的单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