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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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抚子 当天处置了柳生真辉与金兴庆的事,第二天朴承基照常训练士兵,到了二十六日这一天,下午的时候,军务暂时告一段落,忽然想到那个禁闭之中的家伙,已经在房里闷了两天,一向是很喜欢到处逛的,如今还要一天的时间才能够出去,不知会不会烦恼。 于是朴承基转了个弯,便往医疗所而来。 推开粗糙的木门,便看到柳生真辉坐在窗边,对着光线正在缝补一件襦袢,再一看地面的铺席上丢着几件衣服,还有食器,朴承基登时便微微皱眉:“已经是这么大的人,东西不要乱丢啊。” 一边将草席上的物品整理安放,朴承基一边想,这样一副景象,总好像就要匆忙逃亡一样。 柳生真辉望着他,露出牙齿粲然一笑,然后便在牙齿之间咬断了线,将襦袢举起来,对着阳光展开看了看,朴承基这时整理好了器物,走到他的身边,看那内衣上的针脚,确实不愧是医官,针线活儿很好。 柳生真辉缝好衣服,就丢在一旁,朴承基站在窗边,望向外面的草地,说道:“那一天金兴庆用的是钢剑,幸好你没有受伤。” 柳生真辉一笑:“算是他挑的场地好吧,很适合找到掩蔽。” 前世今生两世的剑道技能,叠加在一起,总算没有出现严重的后果,原本的柳生晴一郎作战经验十分丰富,柳生真辉学生时代虽然参加了剑道社,成为医生之后也练习不辍,以此锻炼身体,保持体力,然而毕竟极少有机会用于实战,当时金兴庆用的是开刃的剑,相当危险,这种场景之下,属于柳生晴一郎的身体本能发挥了作用,虽然情况惊险,却终究妥善解决。 说了这几句话,两个人一时之间便没有什么话可谈,朴承基只是站在那里,默默望向窗外,过了一会儿刚想说“我走了”,忽然车文凯推门进来:“朴长官,你在这里啊,啊我是来找柳医官的,刚刚有一个人的小腹忽然痛得厉害,请朴长官准许柳医官过去看一看吧。” 朴承基点了点头:“那么你便去吧,禁闭期顺次延长。” 柳生真辉马上便与车文凯一起去医疗所救治病人。 这一天的傍晚,金兴庆听到了一件事: “居然有连柳医官都无法救治的情况啊,今天下午的那个人,说是很严重的内出血,打开腹腔,血流了一地呢。” “真的好惨啊,谁能想到,只是撞在了小腹,就把肠子都撞断了呢?” “我听说不是肠子断了,是脾脏破裂。” “啊呀反正都差不多啦,无论如何,人是死了。” 金兴庆听到了这样死人的事情,起初也是有些心慌,然而过不多时,他忽然反应了过来:“倭寇出去了,朴长官徇情了,我要申诉!” 过了一阵,柳萱过来问他:“金校官,你有什么事情要申诉?” 金兴庆一脸激动:“为什么倭寇已经可以出门了?只因为他是医官,所以借着这样的急诊,就可以例外吗?” 柳萱深深吸了一口气:“柳医官出去了一个时辰,他的紧闭期已经延长到戌时了。” 金兴庆登时再无话讲。 柳萱走了出去,这就是朴承基,处事严格,办事确切,对任何人都是同样的要求,仿佛没有作为人的情感,不过他身为主官,在规则的执行上,确实无可挑剔。 第二天,六月二十七日的夜晚,柳生真辉虽然已经解除了禁闭,却依然懒懒地靠在房间里的土墙上,望着外面淡淡的星光。 蓦然门一开,朴承基走了进来,他关上了门,在柳生真辉身边坐下,问道:“还在为了昨天的事而难过吗?” “本来可以救回来的,如果能够输血,我有比较大的把握救治,可惜现在并没有。” 柳生真辉的脸上,是朴承基从未见过的神情,遗憾、失落和痛苦交织在一起,自从自己在清远津的树林中遇到他,柳生真辉的脸上一直不曾有过沮丧,这个人面对病人永远镇定自若,无关医疗行为的时候,便是玩世不恭,当然也有痛楚,然而却几乎没有看到过他此时这样的无力神态。 “如果将血液灌注到他的身体之中,就可以了吗?” 柳生真辉苦笑了一下:“没有那么简单,首先血液是有不同型号的,最基本分为四种,甲型,乙型,甲乙型,还有零型,输血之前一定要验明型号,而且要有输血针,我想过了,盛装血液的容器和流通的导管都还能够想办法做,只是输血针太难,尤其这种紧急的情况,需要马上输血,验血采血的时间非常紧张,也是很危险的。” 朴承基目光幽幽地望着他:“柳生君,你所从来的地方,一定是很奇特的。” 即使是六月末,天气也依然酷热,多日未雨,今年的高丽,杨广、全罗、庆尚三道大旱。 然而二十九日这一天,京都却忽然下了一场雨。 午后时分,下午大约两三点钟,柳生真辉从城中一所民宅之中走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送他到门口,柳生真辉微微躬身,又嘱咐了几句,便走到了街上,起初天气只是有些发暗,然而过了七八分钟,便下起了雨来。 雨起初并不大,只是蒙蒙细雨,柳生真辉走在雨中,不觉得焦急,反而很感觉洒脱,只是雨却渐渐地大了,很快淋湿了衣服,柳生真辉前后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卖伞的店铺,盛夏衣衫单薄,就在这短短的时间,身上的衣服已经差不多湿透,看到自己衣服的下摆已经在开始滴水,柳生真辉索性也就不再考虑更多,甩着袖子,在青石板的道路上悠闲地徜徉起来。 雨天,街头的人很快变得稀少,虽然看到下雨,许多人都很高兴,但是只要可以,还是愿意倚在窗边看雨,有人也会看人,有几个年少的人,挤在窗前,一个八九岁的女童伸出手去指着,笑着说:“你们快看那个怪人,穿的衣服好奇怪,而且他走路这样慢悠悠的,难道不怕淋湿吗?” 一个男孩两手托住腮下,说道:“他反正也已经淋湿了啊,所以不着急吧。” 另一个年纪偏大的男孩说道:“会着凉的吧?母亲说不要淋雨,倘若果真淋雨,回来后一定要喝姜汤驱寒。” 这时那路上的人仿佛听到了她们的话,转过头来冲着这边就是一笑。 “要不要请他进来避雨?” “可是看起来不像是会停留的样子唉~~” 柳生真辉挥荡着衣袖,原本轻飘飘的袖子,此时开始有了重量,而且从上空落下来的雨水也逐渐变得更大,如同小溪一般流在面颊上,和服下摆也紧紧裹住了腿,他倒是并不在意从天而降的雨水,只是这样的湿衣,让行动有些不便。 就在这时,后面一阵马蹄声响,很快一把伞遮在自己的头顶,柳生真辉转头一看,原来是朴承基,此时朴承基淡然的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举着伞,遮在两个人的上方,问了一句:“是回控鹤军中去吗?” 柳生真辉点头:“是的,你也是直接回去吗?” 朴承基点了点头。 柳生真辉一笑:“幸好你带了伞,你这个人,总是很周全的,我来撑伞吧。” 朴承基并没有客气,柳生真辉伸过手来,他便将伞交给了对方,于是柳生真辉右肩挎着药箱,左手撑起油纸伞,将伞大半遮在朴承基头上,朴承基牵着马,两个人便一步步向城防营地走去。 朴承基转头看向柳生真辉,见他脸上满是雨水,便从怀里取出一块绢帕:“你擦一擦脸吧。” 柳生真辉一笑:“谢谢了,不过我这样擦擦就好。” 柳生真辉抬起右臂,将湿漉漉的袖子在脸上抹了一下,然后一口白牙地笑着望向朴承基,虽然没有说话,然而眼神中的意思显然是:“现在好很多了吧?” 朴承基微微一笑,收回白绢的手帕,重新放在怀中。 两个人就这样走在街上,朴承基身材修长矫健,本来是比柳生真辉略高一些,然而柳生真辉穿上了这样高齿的下駄,便反而比朴承基高出一点点。 木屐踏在淋了雨水的青石板上,溅起轻微的水花,发出清亮的响声,此时街道之中十分空荡,因此那木屐声便也显得空茫悠远,仿佛化为雨中的水雾,青烟一般缭绕在街巷,此情此景,纵然是极端现实冷酷的功利主义者,也难免感觉一丝寂寞的情怀升起。 朴承基平淡的问着,病人是怎样的状况。 柳生真辉答道:“在各种疾病之中,应该说不算棘手,只是营养不良,需要多吃一点rou食,动物内脏之类,这样夜盲症也可以好转。” 即使是繁华的松都,也有贫苦的人。 夜盲症在传统的韩医,属于“藜藿之亏”,这样的理论源于汉医,其实得说对这种病症也具有一定的认识,晓得是从食物匮乏上面得来,按现代循证医学,就是缺乏维生素A,维生素A构成视网膜感光色素视紫红质,在夜视中起重要作用,缺乏时视网膜视紫红质和视蛋白水平降低,导致夜盲,而维生素A在动物内脏中含量十分丰富,尤其是肝脏,所以韩医以为“肝能明目”,也有一定的道理。 朴承基的目光这时落到他的胸前,因为天气热,柳生真辉之前将领口打开,露出胸口的一道肌肤,这在朴承基自身,是不可想象的,无论天气如何炎热,他的衣服总是严谨整齐,一丝不苟,洁白中衣与紫色外衣交叠的领口,如同贝叶佛经一般端正,不过柳生真辉是这样散漫的性子,他如今倒是也看得习惯了。 然而此时朴承基忽然问道:“我记得你原本有一个护身符。”怎么如今前胸那里空空荡荡? 柳生真辉一笑:“哦,我送给阿知了,让她给父亲买一点猪肝。” 朴承基抬起眼尾:“你的养父不是曾经说过,当你遇到了认识这个护身符的人,就能找到通往故乡的路?” 柳生真辉笑笑:“我觉得这件事,其实也没有那样重要了吧。” 晴一郎其她的记忆都淡忘了,只有这一句话记在大脑深处,可见晴一郎从前是极为看重这件事的,他跟随倭寇四处漂流,或许也是想找回自己的身世。 而自己的情况与有所区别,南方仁是整个人穿越时空,而自己只能说是精神电波占据了这一具身体,这么久的时间,各自都不见有回归的迹象,柳生晴一郎的人格似乎消失了,这个身体里只有自己的思想与情感,至于怎样回到自己的时代,到现在并无线索,或许自己这一生就要留在这个时空吧。 只是与南方仁的那种多虑不同,自己并不在意是否改变历史,毕竟在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自己除了尽力救治病患,还能够做什么呢?或许自己缺乏那种“为人类历史负责”的精神,首要的是拯救自我。 另外,柳生真辉也不愿继续背负晴一郎的往事,并非对晴一郎欠缺责任感,只是这件事似乎太过渺茫,难以看到希望,晴一郎既然已经离去,那么便让这件事也随风远去吧,世上本来便并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须要有结果。 朴承基望着身边的这个人,难得出街,自然要穿那一身标志性的紫灰绸缎的和服,只是今天突遭雨淋,衣袖和前襟上的朝颜便也有所暗淡,仿佛也给雨水冲刷得难免凋败,虽然不知他究竟是有怎样的身世,朴承基却也知道,那一枚护身符对柳生真辉一定具有特殊的意义,然而今天他却送了给人,或许已经放弃寻找了吧?想到这一点,总有些淡淡的惘然。 就在这时,有人噔噔噔从后面快步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叫着:“柳医官!柳医官!” 两个人停下脚步,朴承基转头一看,是一个一身布衣的小姑娘,那女孩来到两人面前,先对着朴承基一点头,然后便将一把破旧的雨伞递给柳生真辉:“柳医官,这把伞你快撑起来吧,免得淋雨。” 柳生真辉将手里原本的雨伞还给朴承基,接过女孩手里的雨伞,笑道:“谢谢你了,阿知。” 阿知很快转身又跑走了,望着她的背影,含笑说道:“虽然在风雨之中,也摇曳繁茂的抚子之花。” 朴承基这一阵与柳生真辉在一起,了解了一些日本文学,晓得抚子就是瞿麦,里多有吟咏,比喻坚韧顽强的女子,因此日本女子的典范形象,就是“大和抚子”。 朴承基又想到柳生真辉那一回给一群士兵讲“梦浮桥”,就是的最后一章,面对兵士们追问:“浮舟最后有没有和薰大将在一起?真的就这样从此断绝了吗?” 当时柳生真辉笑盈盈地说:“其实最终是否在一起并不重要,这一段之所以取这样一个名字,就是要表明无论是浮舟,还是薰大将,都只是故事,或许是真的,也或许是虚幻的。每一章的标题,都是取自这一章之中出现过的词语,唯独这最后一章不同,‘梦浮桥’在文中并没有出现,或许紫式部的意思是,整篇故事都是一场幻梦,就连人的一生,也不过是通往梦之彼岸的浮桥路上,所发生的一幕幕迷离经历。” 对于他如此抽象的解释,士兵们是不满足的,不过朴承基却听得很明白,此时朴承基更是忽然间想起,那一天在松岳山间,柳生真辉曾经说过的那一句话:“且这样走下去吧,这尘世间的梦之浮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