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黄金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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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黄金假面 时间很快进入七月,正在最为炎热的时候,十二日这一天,朴承基与柳生真辉走在松都的街头,虽然柳生真辉与禹洪得正在恋情最为炽热的时候,然而朴承基绝不会因此自行远离,就像当年守在王祺身边一样,他如今也守在柳生真辉的身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如今的朴承基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没有那样复杂的心理波动,既无忿怨,也无忧伤,只是淡淡地注视着那两个人。 “洪叶占卜的生意还好吧?” 朴承基从前并不在意这些贱籍孽息,对于孽子尚且不曾留意,比如说洪斗,他就从来不曾有任何兴趣,更何况是孽女,不过前些天柳生真辉提起过这件事,他便记在了心里,而且也觉得有些惊异,这个洪叶,倒是很有骨气的,也比较有主见,让他想到了崔明玉,虽然洪叶走的这一条路也是风险很大。 柳生真辉笑道:“居然意外的不算太坏,这种时局,大家心里都很不稳,于是预测命运的行业便兴盛起来,她虽然刚刚入行,没有很响亮的名气,但是好在还能维持住生活。” 虽然收入很少,不过离开洪邸的时候毕竟带走一些银钱饰品,所以如今的生活还不算太紧张,希望随着时间的延展,能够改善经济。 柳生真辉对占卜行业的解释,让朴承基想到了另一件事:“元国境内的红巾军势力实在庞大,连去往大都的道路都阻滞住了,朱尚书等人现在还停留在沈阳。” 柳生真辉一笑:“他们也是很有一点苦了,之前给殿下训斥,现在又滞留在沈阳。” 对于沈阳,柳生真辉倒是不陌生,毕竟二战的时候,日本策动过成立满洲国,知识点串联起来,就是日本的侵略史,让人有些尴尬;而户部尚书朱思忠也是比较冤,之前王祺派他们一行去元国,观察红巾军的状况,朱思忠走到辽东境内的汤站那里,道路便不通了,红巾军闹腾得确实相当厉害,朱思忠便渡过鸭绿江,回到高丽境内,汇报给王祺,王祺十分恼怒,给他一道命令,“虽死不可还”,于是朱思忠只好又继续前进,现在停滞在沈阳。 朴承基却毫不同情,微微带了些冷峻的神情说道:“毕竟是身负王命,即使艰难,也应该尽量找寻出一些办法,比如可以找海船绕过陆地,直达大都,张士诚的使者能够从海上来高丽,他们也可以从海上去大都。” 张士诚与高丽也有外交上的往来,倒是不念当初高丽助攻元军打高邮的旧恶。 柳生真辉侧着头望着朴承基,噗嗤一声笑:“朴中郎,你有一点像是宇垣缠。” 朴承基微微一愣:“宇垣缠是什么典故?” 柳生真辉笑道:“是日本的一个武士,对人的能力要求很严格,号称‘黄金假面’。” 宇垣缠,二战时期日本海军中将,对能力低的人物一向看不上眼,想来是个性也比较独特,所以人送绰号“黄金假面”。 柳生真辉之所以记得他,倒不是因为他的那一本很出名的,日本战时最详细的军事日记,而是宇垣缠是日本最后的神风特攻人员,在天皇宣布终战之后,宇垣缠带领麾下八架战机,飞向盟军,在盟军舰队上方盘旋一阵,纷纷坠入大海,如同凋落的樱花。 柳生真辉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另类意义上的自我崇拜,不过宇垣缠的行动确实很悲壮,尤其还非常的克制,自我坠毁于茫茫的大海,既表达了自己的忠贞,又不违背天皇的终战命令。 听了柳生真辉的解说,朴承基也不由得微微发笑,“黄金假面”啊,确实是一个很特别的称号,从这个别名也可以想见其人,所以自己才一向以为,言辞贵精不贵多,只是短短的四个字,便描绘出一种很独特的形象,朴承基的心中很快勾勒出一个高傲自负而又严于职守的面孔,对于才智不如自己的人,只维持表面的礼貌,即使对人的嘲讽,都是高雅含蓄的,是一种仪态端庄的蔑视。 自己虽然对人少有感情,其实连蔑视都是很少有的,许多时候只是漠然,不过柳生真辉的这个类比,倒也有一些道理。 路旁有一个店铺,两个人走了进去,柳生真辉看了几支金银发簪,脸上终究有些困惑,转头笑着对朴承基说:“我实在不知道这一阵京都的公子们之中流行一些什么,如果有人过生日,要送一些什么礼物呢?” 朴承基的心登时一翻:“是要送给谁呢?总要知道对方的喜好。” “是洪得君。” 望着柳生真辉那居然有一点腼腆的神情,朴承基将目光转向店内的货架,一件件浏览着,过了一会儿拿起一个珠囊,递给柳生真辉:“这个或许可以,洪得喜欢别致一些的东西。” 柳生真辉接过那个葫芦形的香囊,果然很特别,是莹润的珠子串起来的,光泽非常柔和,仿佛珍珠一样,然而又不是珍珠,从下面同样材质的五瓣花坠子可以看出,是半个球形,背面平整,然而却没有什么光泽。 这时商铺的伙计很热情地说道:“两位真的是好眼光啊,蚌壳磨成的珠子,并不逊色于珍珠,而且很特别啊,多么的有情趣,如果只是珍珠玛瑙,未免有些流于常俗,大家都是带的那些啊……” 柳生真辉笑着问:“多少钱?” “三钱银子。” 柳生真辉取出钱来交给对方,将香囊放在鼻端又闻了一闻:“香气也很好。谢谢你了,朴中郎。” 然后便将蚌珠香囊揣在了怀中,笑着说:“过一阵只怕连衣服都熏香了呢。” 朴承基点了点头:“那倒是很好。” 四天之后,七月十六日的傍晚,柳生真辉与禹洪得两个人去了一家小酒馆,喝酒聊天。 朴承基黄昏时候,一天的军务完了,也走了出来,在街上随意地看着,他一般很少无目的逛街,觉得那样很无聊,而且也虚耗时间,不过今天他却想在外面就这样闲散地走一走,因为他忽然发觉,总是那样目的明确地去行动,偶尔也是会累的。 朴承基在街上慢慢地走,渐渐地,他发现,这市井生活的气息对于自己,居然有一点亲切了,从前朴承基是从来对此难以欣赏的,那种氛围让他感觉太过芜杂,不够清爽,总有些发呛,然而此时,朴承基忽然发觉,这种充满了烟火气的生活,却也有一种可亲之处。 经过一个卖面具的摊位,朴承基撩起袍子的下摆,蹲了下来,一个个检视着铺在地上的面具,多是木质的,有一些雕刻得比较夸张,也有一些相对清秀一些,长长的脸,尖尖的下颏,细长的眉毛和眼睛,好像一个拉长了的两班的脸。 朴承基最终拿起一个白瓷面具,很简单,上面没有任何油彩,是很秀美的轮廓,只是没有什么表情,朴承基将那只面具拿在手里,端详了几秒钟,卖面具的小姑娘看到他似乎喜欢的样子,便连连推荐:“少爷,买下这只面具吧,很配少爷的脸型哦,你戴上了,一定很好看!” “多少钱?” “只要二十个铜板。” 朴承基拿了一些铜钱给她,揣起面具来,回到控鹤军中。 房间之中,朴承基喝了一碗茶,如同放下酒碗的姿势一样放下了茶碗,看着手边的面具,却并没有把它罩在脸上。 朴承基如今深深地感受到,越是在意,就越无法强硬,这是他最近刚刚获得的领悟,从前他是不曾有过这样的体会,因为面对殿下,根本设想不到应该怎样强硬,以此表达自己的怨痛,然而这一次的情感,他终于知道了,对那个人的眷恋如此之深,无论情绪怎样激烈,头脑又曾经怎样难以克制,以至于野草一般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些计划,都难以付诸实现,唯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在其中寻找机会。 三个月后,十月二十二日,李光美的病情忽然十分危急,柳生真辉与孙得球、南桂连续几天守在那里,李光美已经重度昏迷,到了二十五日这一天,终于停止了呼吸,朴弗零伏在儿子的尸体上痛哭不止。 柳生真辉跪坐在一旁,俯首道:“夫人,真的很是惭愧,请您节哀。” 朴弗零哭了一阵,坐直了身体,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痕,转过身来说道:“洪医官,你已经尽力了,对于各位医官一直以来的努力,我深表感谢。” 柳生真辉与身后的孙得球、南桂再次一齐施礼。 走出李府,孙得球望着有些苍白的天边,此时天空的颜色已经很显出寒意来,是初冬了啊,大雁早已经飞去了南边,大概已经落在耽罗海岛上。 孙得球忽然间说道:“这种病我从前也看到过的,她是来自耽罗,有一次耽罗的火山喷发,她就住在那附近,好不容易逃出来,然而过了一阵,却出现了这样的状况,也是一直在发烧,身体开始出血,她一直以为火山烟气之中有毒素,是中了火山的毒,不知两者是否有关系。” 如今孙得球已经晓得,两件从时间上来讲,前后发生的事情,却未必有所关联。 柳生真辉想了一想,点头道:“或许是因为吸入火山灰的原因,火山爆发容易生成苯,含碳量高的物质比如木材,当它们不完全燃烧的时候,就容易产生这种物质,人体大量吸入苯,或者皮肤接触许多苯进入体内,容易引发苯中毒,而苯中毒是可以导致再生障碍性贫血。” 这一次却果然是正相关的。 孙得球深深呼出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那么这种病,在未来是可以医治的吗?” 柳生真辉道:“会多一些手段吧。” 然而也难以彻底治愈,再生障碍性贫血即使在自己的时代,也是相当危险的一种疾病。 孙得球转过头来,望着柳生真辉:“洪医官,是不是有一些事情,无论怎样努力,都难以达到完满的结果?” “可能是吧,不过或许终究可以让情况变得更好一些。” 科学在未来,对于一些人而言,成为一种新的宗教,仿佛一切问题都可以寄希望于科技的发展,以此自然解决,从而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新世界,然而柳生真辉知道,不要说那些社会问题,即使是科学本身要解决的问题,有相当多也是极为艰难的,争议极大。 所以柳生真辉虽然是医生,但是他也只是研究医学,而不是将医学当做信仰,因为他知道,当前的科学有极大的局限性,至于科学的尽头是什么,他没有考虑过那样深刻的问题,不过科学也不是万能的吧,因此即使有挫折,他也不至于因失望而就此离去,因为已经预见到了这样的结果。 而那些信仰科学的人,柳生真辉很担心她们的精神世界,面对科学所遭遇的挫折,那样的人有可能会崩溃,原因大概等同于,“拯救世人的神并没有响应我的呼唤”,除非是寄托于渺茫的未来,“终有一天科技发展到怎样怎样的程度”,那就更类似于宗教的来世观念。 不过柳生真辉也讨厌那些“不可知论者”,觉得很是无聊,按照那些人的说法,什么都是不可知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那么人类是怎样改善自身在自然界中的处境呢?事实上那些人就在享受人类作为一个整体,一直以来不断努力的成果。 在哲学方面,柳生真辉与朴承基的观点近似,多数都是很无聊的夸夸其谈,有用的少,不过是一些能说会道的人闲来无事,自鸣得意的言论罢了,是一种智力游戏,用作智商的装饰品倒是可以的,除此以外意义不大,比如那些不可知论者,不过是轻浮懒惰,而且狡诈,一句话便抹杀了别人所有的努力,对于人世是没有谢意的,柳生真辉可以肯定,倘若当月的薪金有所差异,那些“不可知论者”马上就要变成“确定论者”。 都是很虚伪市侩的人,偏偏还花言巧语迷惑别人,如果说宗教执事是神棍,那么这些人就是哲棍,不过是欺世盗名罢了。 孙得球点了点头:“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不过即使是这样有限的能力,终究还是可以做一些自己能做的。” 南桂之前站在旁边认真地听着,此时有所领悟,恳切地说:“是的,每个人竭尽自己的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