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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道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门被往里推时金属的刮擦声,以往听到这个声音,季铭的心总会在胸腔里一阵雀跃,而现在这阵声响,却让他往沙发的更深处瑟缩了一下。

    戴栎走进来了,只看他的表情,季铭会觉得这只是平常的一天,但他丈夫并没有像往日那样脱掉大衣,挂好以后再给他一个吻。戴栎走进客厅,直接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戴着婚戒的手捂住了丈夫的脸,季铭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对不起。”他好想靠过去,向对方祈求原谅,但心里却已经知道,这次的背叛是不可能被原谅的。

    “你没做手术,为什么?”戴栎的声音从手指缝隙间传出来,显得低哑了不少。

    “我,我做不到。”

    “做不到。”戴栎喃喃自语。

    客厅变得很安静,突然响起了一阵钟声,是十二点的闹钟,戴栎放下手站起身来按掉了钟,站在客厅角落里背对着季铭。

    “那么,我也有一些做不到的事。”

    他没转过脸来,也没等季铭的接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做不到当作一切都没发生,扮演一个等待孩子出生的好爸爸,也做不到在这个家里,看着你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却没有一刻不在思考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

    “我知道。”这当然是季铭放弃手术的那一刻就预料得到的结果。

    “既然我们对这些事达成了共识,那么或许我们得继续做出选择了,我觉得,现在我们分开一段时间是最好的。”

    这是驱逐令吗?季铭一阵恍惚,顷刻间他就变成了一个没有家的人了,戴栎还是只给他一个背影,两三米的距离,看起来却是那么遥远。

    “好的,那么我搬出去吧。”季铭把视线定格在茶几的玻璃桌面上,“你工作很忙,我找房子更方便点。”这个房子当时也是季铭找的。

    没有应答,季铭站起身来,走进卧室里去收拾东西。

    把他结婚前就在用的那个已经有些老旧的行李箱子拎出来,本来以为它会在他们的年后度假中派上用场。从衣柜里拿出了当季的衣服,又翻找了几件天气变热后能穿的,把工作用的东西都装进去,ID卡和在社会中生活所需的各种证件,季铭原以为自己不会有太多东西,可还是很轻易地装了满满一箱子。三年多的时光,原来也只能装满这么一箱子。

    打开床头柜,第一个看见的就是红色封皮的结婚证书,马上把抽屉关上了,第二个柜子里是三件礼物,两件是戴知行送给他的,另一件是他给戴栎准备的生日礼物,原打算送出去的,但当天晚上没来得及,后来却忘记了,而现在也不需要了。

    把那三个盒子塞进箱子的边角里,关好箱子把它拎起来放在地上,感觉格外沉,是不是麻醉药的药效开始发作了?季铭推着箱子来到客厅,戴栎站到了窗户前面去,穿着大衣的背影看起来有些佝偻。

    “我走了,我把钥匙放在玄关那儿。等……等我脱离目前的状况后,再谈离婚的事。”一方怀孕期间不能走常规手续离婚,季铭低着头往前走去,本来以为自己会哭的,结果却没有。

    门在身后被关上了,还会有再打开它的一天吗?季铭脑袋空着在走廊上站了好久,身后的屋子里没传出什么动静,真是贪心不足,做出这些事来,还指望着戴栎来挽留自己吗?对面的门后有了些动静,实在不想和邻居碰面,慌忙跑到电梯间里去了。

    下行的电梯里有一对父女,扎着马尾辫的卷头发女孩子拉着大人的手,恳求他带她去游乐园玩,那面色疲惫的大人没有搭理她,只是两眼茫茫地盯着电梯里贴的小广告。女孩子得不到注意,渐渐地也没了声音,两只小手不安分地扯着自己的裙摆,发觉了季铭盯着她的视线,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躲到父亲身后去了。

    电梯直接到了一楼,男人拉着女儿先走出去了,季铭推着箱子,也慢悠悠地出了电梯。门卫认出了他,跟他打了声招呼,问他是不是出差去。

    “啊,是的。”

    “这么大个箱子,很远的路吧?你刚出院还是得注意身体啊,那天戴先生把你送到医院去,半天等不来电梯都是直接从楼梯跑下来的,那个急的呦,你没什么大毛病吧?”

    关心的表情,还夹杂着一丝探究意味的好奇,季铭避开了那目光,看着墙上的告示板说自己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也不能仗着自己还年轻就瞎作,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生龙活虎的,现在就不行了,一下雨膝盖就会痛,今天从起床都痛到现在了,待会儿肯定有雨下。”

    待会有雨下,季铭想着,他好像没有拿伞,折回家去取是太不必要了,还是趁着雨没下下来赶快给自己找个地方好了,去哪里呢?应该先找个酒店落落脚,紧接着季铭又想起来,他的工资卡是和家庭账户绑在一起的,他和戴栎结婚前就决定了以后每一笔钱都要一起用。

    解绑的手续今天大概是没空办了,看了看手机里的零钱包,已经是月底了,屏幕上的数字小得可怜,大概能付得出A城一个酒店几晚上的房费。意识到自己基本等同于身无分文这点,季铭竟有些想发笑。住酒店不是长久之计,他还是得给自己找个单身公寓,但现在根本什么也不想做,还是先去投奔一下莉莉凑活几天好了。

    拨号声刚响起,季铭就把通话切断了,跑去干什么呢?莉莉马上要出国,大概没空来接待他,而且他要怎么跟莉莉解释?前几天还在庆祝他的怀孕,紧跟着他就不得不和丈夫分居了?

    不能去莉莉那儿,那么他在A城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了,季铭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于这座繁华的城市终究是个外来客,只要一和戴栎分开,他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

    或许干脆离开这里,回老家去,好歹可以和父亲相互照料,父亲那一贯的冷漠态度,糊弄起来也会比莉莉简单很多,老家物价低,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养孩子也轻松一些,虽然教育水平可能比不了A城,但终究是从小长大的地方,熟人也更多。

    是啊,熟人也更多,季铭马上想起了那次探亲回家时,对门的老师那仿佛能看穿他的眼神,回去的话一举一动都会被注视着,肚子在他们的眼皮下一天天大起来,丈夫却始终没现身,孩子生下来了,离婚文书也送到了。紧接着就是关上门来的五花八门的猜测,家家户户在聚会的时候把这些说法汇总在一起,那孩子成长的一路上就会被这些热情的编剧特别注意着,季铭了解那些目光,他母亲离家出走后,他也被那些目光关照过好几年。

    还是不要回去了,爸爸对他和戴栎的婚事,冷淡的态度中似乎一直有些不满意,现在回去只是更加验证了对方的想法,那么他要去哪儿呢?去找家便宜的旅馆歇着?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合适的房子,而且最近报纸上经常出现关于便宜旅馆里发生的治安事件的消息。

    季铭站在大厅里迟迟没动,早就引起了门卫新的好奇心,对方问他是不是在等人来接,他慌忙点头答应了,掏出手机假装要给那不存在的人打电话的样子。

    划过一串串号码,最终停止在那一串上,看着那十几位数字,季铭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由的悸动,在他犯下了错误而遭到驱逐的往日的世界里,当然不会有他的存身之地,但有一个人应该不会拒绝他,因为他们是共犯,无论出于什么感情,他们是在这个局面中最紧密联系的两个人。

    趁着还没给自己想出否决的理由来,季铭拨打了那个号码,拨号声只响了几下,电话就被接通了,他听到了那头戴知行的呼吸声。

    没有问候,也没有令他答不上来的询问,可要对戴知行说些什么?明明前几天才叫他永远离开自己的世界,现在又主动贴上去,季铭再次觉得自己失去了驾驭语言的能力,面对戴知行,他总是说不出话。

    “你现在在哪里?”戴知行先开口了。

    “……就在我家楼下。”好奇怪,这男人好像总是能料到那些季铭说不出口的事实。

    “在那里等着,我马上就来。”

    电话被挂断了,季铭握着手机呆了好久,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雨势来得很急,一道水帘挂在了楼门口,他推着箱子走到那儿去,空气里的潮湿气息又叫他有些反胃了。

    “小季呀?你是不是没带伞?叫戴栎给你送一把下来呀。”

    “啊?他,他不在家。”

    “奇怪,我刚才看到他上楼去,什么时候出去的?那你到这儿来坐一坐吧,外面有点冷。”

    “不用,我朋友马上到。”

    他话刚说完,两道车灯就穿过雨幕扫了过来,戴知行来得太快了点,大概接电话的时候就在这附近。

    黑色的高级轿车停在了楼门口,门卫好奇地从小房间里探头往外张望着,这小区里都是些工薪阶层,陌生牌照的豪车堪称罕有。

    “就这些?”戴知行跳出车厢,三两步就从雨里来到了季铭跟前,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他身上的那股香水味儿在雨里闻起来更让季铭感到心安了。得到肯定答复后,戴知行把箱子拎了起来,冲到车边打开后备箱把它放了进去,他的动作看起来那么轻松,让季铭怀疑自己刚刚有没有把箱子塞满。

    季铭犹豫着要不要冒雨冲到车边去,戴知行看起来也没带伞,这么一阵踟躇,戴知行已经跑回到他身边来了。

    黑色大衣被罩到了他头顶,熟悉的气味包围了他,戴知行搂着他通过了雨幕,打开副驾驶座旁的车门把他扶了进去,两只手交错的时候,季铭的婚戒碰到了戴知行中指上的戒指,在半空中发出了清脆的一声。

    “把安全带系好。”车门被关上了,雨声瞬间被削弱了许多,男人绕过车头钻进了驾驶座,飞快地发动了汽车,掉头往小区外开去。汽车开出了小区大门,在季铭的视线之外,一扇窗户被关上了。

    走进了那栋季铭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的房子,雨点拍打在玻璃顶棚上,庭院里的那只孔雀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见到他这个重访的陌生人,也只是偏着脑袋观察了一会儿就不再搭理他了。

    “你要睡哪一间?”戴知行把行李拎进了他来过的那边房子。

    “随便。”哪间都比他家的卧室大不少,不对,那儿已经不能被称为他的家了。

    “那就这间吧,光线充足一点,先去洗个澡,我叫点吃的。放在浴室架子上的东西都是新的,随便用。”

    “那个,”季铭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说明一下,“我只是暂住几天,等我找到公寓了就不会打扰你了。”

    “你不会打扰我,我在另一边睡觉。”

    在浴缸里泡了好久,直到手指上的皮肤都起了皱,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忘记把要换的衣服拿进来了。包上条浴巾探头看戴知行在不在附近,结果发现新衣服已经被放在了浴室外的一把椅子上,不是从他的箱子里拿出来的,是件全新的,却意外合身,面料摸起来很舒服。

    戴知行似乎到另一边去了,送来的外卖就放在客厅桌子上,还冒着一股热气。从早上开始就没怎么吃饭,季铭一口一口地把那份外卖吃完了。走进卧室去收拾东西,经过那间休息室的时候往里望了一眼,那面墙壁上空荡荡的,雪白的一整片,看起来好像从没贴过什么照片。

    不打算在这里久住的话也没什么要收拾的,打开箱子把电脑拿了出来,看了看老板有没有发工作邮件,浏览了一圈单身公寓的信息,季铭的眼皮渐渐变得很重,他本来想着现在睡着晚上就会失眠的,但不知是不是麻醉药起了作用,关上电脑后,他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