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这是一只甜甜的小雄虫
02 这是一只甜甜的小雄虫 光。 光……? ……啊,是光啊。 耳鸣,眼花,头晕。阿德利安只听得到刺耳的嗡鸣,眼前迷蒙的光感晃来晃去,他想思考,但大脑针刺般的痛楚让他下意识放弃了这个行为。 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腿,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连着自己的胯骨,软绵绵的,动惮不得。他觉得自己长出了手,吊在肩膀下面,沉甸甸的……但确实,存在着。 头、头好痛…… 是梦吧…… 眼前迷迷糊糊的出现人影了。 一些细碎的片段挤进了他的耳道,好像是从未听过的语言,但阿德利安的确听懂了,不仅如此,他似乎还会说同样的话。 “……注入!提升浓度!……” “不行……他长得太快了!” “继续提。把原液调过来。” “……教授!” “继续。” …… 距离阿德利安真正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 这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没有人类,只有自称为‘虫族’的物种,没有男性和女性的概念,只有‘雄虫’和‘雌虫’的区别。雌虫又可以细分为普通雌虫和亚雌。前者通常加入军队成为军雌,后者通常担任社会职务。 雌虫拥有宇宙顶尖的身体素质,他们组建的军队,加上精妙绝伦的机甲技术,称霸宇宙很多年。也许是强悍战力的代价,虫族的男女……哦不,雌雄比例严重失衡,生育率低得可怕。繁衍的硬性需求在雌虫的基因里刻下了疯狂的求偶本能…… “不仅如此,雄虫的信息素是雌虫度过发情期的必需品。雄虫的身体是由精神力养育的,精神力的高度决定了身体的年龄和强度。但是雌虫恰好相反,雌虫的精神力是由rou体的强度决定的。他们通常不具备精神上的天赋。所以被rou体催化的精神往往极不稳定,尤其是发情期,很容易暴动。没有雄虫的信息素抚慰的话,就……” 雌虫停了下来,他套着白大褂,一条高腰腰带束出紧窄的腰线,研究院统一配发的制服,他穿起来比别的虫多了几分韵味。 金色长发束成低马尾,阳光般灿烂的发色总能吸引不少视线。但雌虫过于冰冷的表情和看标本的视线又能吓退不少虫。他推了下眼镜,浅灰蓝色的眼睛示意性地看了阿德利安一眼。 阿德利安流畅地接了下去:“就会精神紊乱,痴呆,等级越高的雌虫后果越严重,可能出现痉挛,瘫痪,甚至死亡。” “很好,功课有好好复习。”雌虫冷淡的脸上没有丝毫软化的迹象,夸奖的语调漠然又平缓,像是念干巴巴的报告,“今天的课就到这里。” 阿德利安乖乖点头。 六天前,他用七十二个小时从一个婴儿长到了八岁大小。又过了三天,他长到了十二岁。照这个速度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迎来十八岁——雄虫的第一次觉醒,E级和D级的分水岭。 第一次觉醒之后,雄虫才正式成年,能自主释放信息素。这样的雄虫,才配成为雄虫,享有帝国津贴和一系列特权。身体能长到二十二岁的雄虫,会迎来第二次觉醒,A级以下的雄虫,一辈子就止步在这道鸿沟之前了,再不得寸进。 生下来就是植物虫的雄虫婴儿,由于尚且存活的rou体还有利用价值,能定期提供血液制作液化信息素制剂,研究院才一直供养着他的身体。没想到的是,三天前,那个沉寂多年,宛如死尸的脑电波,忽然剧烈波动了起来。 像是冬眠初醒,厚积薄发,庞大的精神力降临,瞬间赋予了rou身可怕的催动力。阿德利安在三十秒内吸光了营养液的养分,培养皿里绿色的液体被他吸得全部只剩下了透明的基液。研究院不得不动用高度浓缩的原液,才勉强供应上雄虫旺盛的食欲——那些原液经过稀释处理之后,可以供应五个A级雄虫十年的成长所需。 虽然此前的身份等同于‘试验品’,或者说,‘供应源’……但既然雄虫的精神已经苏醒,于情于理,都该得到公民待遇。 雌虫平稳地说:“那么,开始日常工作记录。” 研究院的人工智能应声道:“是,院长。” 一道蓝色光屏蓦然展开。 智脑说:“视频记录开始。” 屏幕上映出雄虫和雌虫面对面坐着的情景。 雌虫对光屏说:“时间:星历6372年8月16日,天气:晴。负责人:艾伯纳。观察对象:阿德利安。工作日志:虫族基础常识课程已结课。现在对观察对象进行例行反馈。” 说完,他转过头来,嗓音冷淡地说:“你好,阿德利安。” 阿德利安理了理自己的毯子,仰起头说:“你好,艾伯纳教授。” “今天是你在研究院生活的第三天。最近过得还好吗?” “很好,”雄虫温顺地说,“大家都很照顾我。艾伯纳教授还带我去看庭院里的花。” 艾伯纳:“那只是路过。” “我知道呀,那片花田,刚好在去体检的路上。” 阿德利安眨眨眼睛,他睫毛长,眨一眨,那双青金石色的蓝眼睛就一闪一闪的,随着弯起的唇渐渐涌出些笑意,“我昨天看了很久。所以今天教授也带着我绕路了。” 他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有点rou的手,轻轻拍了拍艾伯纳的手背上,声音软软的:“谢谢教授。花很漂亮。” 艾伯纳盯着那只手看了几眼,无视了它,继续冰冷地问话:“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少年想了想:“骨头……主要是腿骨,晚上会有点疼。” 说‘疼’的时候,他的眉眼微微低垂下来,嗓音仍是不疾不徐的。 “你长得太快了。身体正在努力适应精神力爆发式的增长,骨头会疼是发育的体现。这样的情况会一直持续到你的第一次觉醒。” 阿德利安笑眯眯地点头,有些高兴:“意思是说,我长大以后,腿会很长吧?” “……理论上来说,是的。” 小雄虫看着更开心了。 艾伯纳无法理解他的脑回路,更不明白他开心的点在哪里。如此快速地长大,骨头和血rou每时每刻都在长,带来的疼痛完全不是娇弱的雄虫能承受的。研究院早已准备好了镇定剂和止痛药,但阿德利安完全用不到那些。 他平静地,甚至万分期待地接受了这一切,无比听话地配合艾伯纳为他准备的体能计划,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给什么就吃什么。 ……还会很认真地跟每个关心他的雌虫道谢。 就像现在这样,摸摸雌虫们的手,偶尔会拍一拍。 艾伯纳探究的视线藏在镜片之后。 小雄虫温热的掌心还搁在他手背上,雌虫只当做自己没看见。 记录结束后,阿德利安拉拉他的手:“我能长到艾伯纳教授这么高吗?” 艾伯特的声音毫无起伏:“雌虫的平均身高是一米九六。A级雄虫的平均身高是一米七六。B级雄虫则是一米六八。你——” 小雄虫有些紧张地缩紧手。四根纤细的手指滑进雌虫的掌心。 艾伯纳顿了顿,垂首。 十二岁模样的少年雄虫,正裹着一张毛茸茸的薄毯,仰头依赖地看着他。 他的头发长得跟他的身体一样快,现在已经垂过了肩膀,柔软细密的黑发,散发着柔顺光滑的色泽,蓬蓬松松的,额前细碎的刘海间露出几线白皙的前额,发尾有些卷儿,卷在瘦削的肩窝里。 他长得快,食物完全跟不上需求,能快速补充养分的营养液又有每日摄取上限,摄入太多反而会中毒。所以阿德利安尽管被研究院的雌虫们捧在手心里照料,也仍是营养不良,肤色呈现出有些病态的苍白。 显得那双蓝眼睛更亮了。倒映着暖色的灯光,和满满的善意。 裹毯子是雄虫奇怪的癖好之一。智脑给出的心理测量评定显示这是阿德利安汲取安全感的渠道。 绒毯罩在他头上,像个兜帽一样,两个角被他轻轻攥在胸前,从雌虫的角度看下去,能看到白色的薄衫,研究院的单调款式,松松垮垮地堆在少年身上,露出锁骨和一小片胸膛。 阿德利安期待地:“艾伯纳教授?” 艾伯纳移开视线:“……亚雌的平均身高是一米七。下午过来拿你的资质评定表。如果潜力能评到A,那么一次觉醒后,你能长到亚雌那么高。” 也就是比研究院内除了艾伯纳之外的研究员都高。这里只有艾伯纳是雌虫,除了他之外,都是亚雌。 “啊……” 少年语气里的失望让艾伯特侧目。 性冷淡的教授几不可查地犹豫了一下,在阿德利安低下头时,他瞥着雄虫头顶的发旋,面无表情地开口了:“想长高的话……多喝牛奶,多做引体向上。” 一听到还有希望,阿德利安立刻活力十足:“我会努力的!” 这只小雄虫斗志昂扬的样子,才有点年轻雄虫该有的朝气。 他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的时候,很耐得住寂寞,捧着一只普普通通的纯色马克杯都能自己玩好久,翻来覆去地摸啊看啊……艾伯纳静静地观察他,他承受着皮肤骨血时刻生长的疼痛,神情却分外祥和,无欲无求,看一只杯子的目光都充满温柔。 才这么大一点点的虫,还是活泼点好吧。 艾伯特沉默了一会,问:“为什么这么想长高?” “是想像艾伯特教授一样高,最好比教授高一点。” 小雄虫纠正道,仿佛已经看到了光明美好的未来,向往地微笑起来: “这样,我就可以抱抱教授了——就像教授抱我那样。” 雌虫面色不变,思绪却顺着阿德利安的话,飘向了三天前。 阿德利安醒来的那一天。 虫族有些东西是传承的,比如语言,再比如本能。 尽管具体的细节还需要后天学习,但所有的雄虫,从出生起就知道一件事——雌虫是为他们产卵的。 雌虫就像是雄蜂。与蜂后交配的雄蜂会死去,即便如此,仍有源源不断的雄蜂前仆后继,展开激烈的竞争,只为了角逐出最优秀的雄蜂供蜂后享用。这对雄蜂而言很残酷,但对整个蜂群而言颇有益处。 身娇体弱的雄虫,在基因上拥有不可逆转的崇高地位。 他们的使命是挑选最优秀的雌虫繁衍。为此,雌虫再怎么讨好他们,也是理所当然的,都是在为自己的受孕资格添筹加码。 傲慢是雄虫的天性。 虫族建立起帝国之后,这份天性被无限放大了。 没有精神力的雄虫就没有脑电波,是个死胎,死胎还能有心跳是帝国建国以来的第一例,没虫觉得阿德利安还能醒来。 在实在是没有先例可供参考的情况下,艾伯特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也就是雄虫知道他们对他所做的一切:抽血,监控,研究…… 想想就是灾难。 金发蓝眸的研究员揉了揉眉心,在智脑检测到脑电波发生变化时的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八岁大的小雄虫,枕着枕头半坐在床头,茫然地垂着脑袋,注视自己摊开的双手。 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正用陌生而惊愕的目光,细细打量自己的掌纹。 握拳,松开,再握拳,再松开…… ……这个,是他的手吗? 阿德利安摸摸自己的手,捏捏手臂,再掀起被子看看腿,蹬蹬脚。 好像,还有腿。 艾伯纳试探道:“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小雄虫的唇蠕动了一下,他皮肤白,唇就格外粉,粉嫩得像微风拂过的鲜花,花瓣尖尖那点红轻轻抖了抖——他伸出一点舌尖,不安地舔了舔下唇。 艾伯纳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档案本,等待雄虫的命令。 犹豫了一会儿,小雄虫才不敢置信地看了过来。 那双青金蓝色的眼睛里露出希冀,仿佛他所祈求的东西是什么举世无双的、不配他拥有的珍奇。 他看着艾伯纳,小心地拽住了雌虫的衣角。这个动作的成功实施,让雄虫得到了无声的鼓励。 艾伯纳提起警惕,克制着自己不去甩开他的手,谨慎道:“您有什么需求吗?” 小雄虫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看他的眼神像看到了某种希望,某种救赎,某种想碰又不敢碰的,美得令人心悸的泡沫。 “……请抱抱我。” 艾伯纳:“……嗯?” “……抱、抱抱……” 小雄虫用几乎啜泣的声音,哽咽着说: “……抱抱我好不好?” 艾伯纳愣了半天,才犹豫着抬起了手,轻轻放到他手上。 衣角被攥紧了。 确认雄虫不是在开玩笑之后,艾伯纳弯下腰,虚虚地抱住了他。 他刻意留出来的空隙立刻被雄虫主动贴近了。一团纤细的小东西,猛地钻进他怀里,贴上他的胸膛。两条细细的手臂,费劲地抱紧他的腰,用力得手指都在战栗,还努力伸展自己。 是温热的。 ……是真的。是真的。不是梦。不是梦。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他还有了手!有了腿! 它们是那么光滑,那么有力啊—— “呜……” 阿德利安发出一声沙哑的哭泣。 他一抽一抽的,肺深深地喘了好几口气,胸腔下凹进去又凸出来。 他没有嗅到消毒水的味道,只品尝到了还带着点花香的清新空气……是春天的气息。 伪装了十八年坚强的少年,在陌生人怀里,压抑着嗓音,剧烈地哽咽,接着嚎啕大哭。 “呜——呜——呜哇啊啊啊——!” 艾伯纳惊慌得不知所措。那双冷淡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难得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他不知道,那是阿德利安有生以来得到的一个拥抱。 ……现在完全看不出来当时哭得湿哒哒、特别可怜的样子了。小雄虫长大了一点,又乖又安静,再没有哭过。 也再没有那么用力地抱紧他过。 艾伯纳不自觉摸了摸束紧的腰带。 “教授,那我先回房间了。”阿德利安说。 雌虫回过神:“去吧。” 他说完,阿德利安却还没动,探着脑袋观察他。 艾伯纳问:“还有什么事?” 他嘴角往下撇了一点,阿德利安一看就知道,这只外冷内热的雌虫,刚刚肯定又想跟他亲近了。就像特意带着他绕路去看花田,被他碰碰手就会停下工作,还允许他坐在他的实验桌上晃腿。 不过,艾伯纳实在是别扭又含蓄,跟研究院别的热情洋溢的亚雌们完全不一样。没办法,只能阿德利安主动一点了! 所以小雄虫踮起脚尖,张开双臂:“来抱抱吧。” 艾伯纳张嘴就要拒绝,阿德利安又说:“我好久没抱教授啦。让我抱抱好不好?” 雌虫盯着他,露出了一点嫌弃的表情,嘴角却不再瞥着了,好一会儿才矜持地点了点头。 少年抱了上去,唔了一声。 活着真好啊。 03 这是一个甜甜的前奏 阿德利安去拿素质评定表。雄虫的素质评定都是在研究院内做的,再由研究院递交帝国议会公示。 他去的时候,艾伯纳正沉默地看着光屏。蓝光倒映在他的镜片上,让虫看不清他的神情。 “教授?” 艾伯纳看向他,发现他怀里抱了一大束沾着露水的鲜花。 “我路过了那片花田。园丁说这是今早修剪下来的枝丫。”阿德利安解释道,“我想拿了评定表再带回去。” 艾伯纳没说话。 虽然研究员们都说他们的雌虫院长性格孤僻,但在阿德利安眼里,他一直是那只会用柔软的袖口内衬,笨拙地给哭得一塌糊涂的小虫崽擦眼泪的虫——所以阿德利安完全不怕他的冷脸,还有点依赖这只怀抱很暖和的虫。 对方也从未难为过他,很少不接他的话,此时的沉默显得格外蹊跷。阿德利安疑惑地看过去:“……教授?” 艾伯纳看着光屏,头也不抬:“……你喜欢花?” 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有些奇怪。不过阿德利安乖巧地回答了:“我喜欢室外的环境,很自由。” 小雄虫看着太乖了,无话不说的样子,以至于艾伯纳差点问了出来:既然喜欢室外,为什么还要一直呆在房间里? 话几乎到了嘴边,雌虫咽回去了。他毕竟没有对别的虫的隐私刨根问底的习惯。只是语焉不详地继续问道:“你喜欢自由?” 阿德利安笑起来:“很喜欢。” 艾伯纳说:“……好吧。” 他转身在光屏上cao作着什么,阿德利安看着他的背影,光屏被雌虫宽厚的肩背挡得严严实实:“教授,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你去拿一叠白纸来。打印机没纸了。”艾伯纳头也不回,“装好后,智脑会打印表给你。” ……不是有助手机器人吗? 阿德利安眯了眯眼,自力更生,很快拿到了自己的素质评定表。上面记录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和精神力等级,以及对未来他所能达到的高度的预测,并由此给出了潜力值。 这张薄薄的纸,就是他申请帝国雄虫待遇和身份的凭证。帝国议会核实信息后,会专门为他配发个虫光脑。和研究院里协调整个机构运转的、具有高度运算能力的智脑不同,光脑是以腕带为载体的锁定设备,相当于身份证。 一个鲜红的A印在精神力预期值后面。备注中标注,有晋升A 级的可能。 “三个小时后会有雌虫送来你的光脑,并和你洽谈……”艾伯纳咂了咂舌,“A级雄虫的义务和权益。” “好快。” “雄虫事务局的办事效率是全帝国最快的。”艾伯纳不以为然,“这三个小时是给你的准备时间。否则他们三分钟后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小雄虫捧着纸摸了摸,没有艾伯纳设想中的雀跃——A级雄虫的概念,阿德利安是知道的。他手里的这张纸能让他的一生顺遂无忧。他没理由不高兴。 “……艾伯纳教授,”阿德利安轻声问,“您有什么瞒着我吗?” 艾伯纳有些惊讶于他的敏锐。 雌虫低头看看他的头顶,忽然伸手拍拍阿德利安的发旋。 “去吧。”他清冷地说,“不用担心太多。” 帝国登记在案的公民总数是三亿,其中只有一千三百多万雄虫。雄虫里,又有五百万只E级雄虫,连第一次觉醒都做不到,无法自主调动信息素,定期缴纳的血液还必须经过研究院的特殊处理,才能提取出可用的信息素,利用效率低得可怜。总计八百万只D级到B级的雄虫,是市面上流通的液化信息素制剂的主要供应源。 A级雄虫,帝国统计局给出的数据是,一万五千六百三十二只。在全雄虫之中,占比约0.012%。 极其可怕的数字。 这意味着将近两亿的雌虫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一只活的雄虫。他们只能靠帝国贩卖的液化信息素制剂,熬过一次次发情期。 这种情况下,雌虫对雄虫究竟会有多么狂热,刚来到这个世界不到半个月的阿德利安,暂时难以想象。 三个小时后,雄虫事务局的工作虫准时到达。领队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雄虫,身后跟着十多个混着零星几只雌虫的亚雌大队。 “斯科特,B 级。”雄虫弯下腰,友好地跟阿德利安握手。由此可见十二岁骨龄的小雄虫有多矮。 小家伙伸出手手:“阿德利安,C 级。” “哦……是A级,阿德利安。雄虫之间自我介绍,你可以说自己的预期等级。”小雄虫一本正经的样子似乎把成年雄虫逗笑了,斯科特还握着他的手摇了摇,“你好,阿德利安。我是雄虫事务局的副局长。你的情况特殊,我来为你讲解A级雄虫的权利和义务。” 艾伯纳只意思意思地跟斯科特打了个照面,然后就把空间留给了两只雄虫。 斯科特态度亲切,给了阿德利安一本,事无巨细,逐条逐句地跟他罗列。 A级雄虫,至少要娶一位雌君,六位雌侍。每星期至少要浇灌生殖腔五次,对象不限。每月必须提供六百毫升血液,可以按比例用jingye替代。帝国鼓励雄虫从事公众职业,鼓励雄虫参与社会和军队慰问活动,鼓励雄虫参与社交,尤其是视频,同步投影等形式……对生育率高,露面率高,积极主动参与帝国活动的雄虫,给予特殊奖励…… “雄虫的地位是超然的。”斯科特自然而然地说,“我们雄虫事务局,拥有全帝国仅次于议会的优先权。我们的任务就是保障雄虫的生活质量和人身权益。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联系我们。” 他含蓄道:“想要娶用更优秀的雌虫,想要尝试新的环境……有哪只雌虫不和你心意,冒犯了你,产生了冲突,”斯科特笑了一下,有些大家都懂的意味,“……各种意义上的冲突,好的坏的……在这个社会,雄虫总是有很多事情的。这些事情,我们雄虫事务局,二十四小时受理。” 帝国每个月会给雄虫核算贡献点,贡献点是雄虫特权大小的量化。只要有足够的贡献点,雄虫可以拒绝每月献血,拒绝帝国分配的任务,享受免税政策和各种优先权,帝国配发的光脑是全帝国畅通无阻的通行证和会员卡,甚至能赎买囚犯。 攒贡献点的最佳方式…… “——结婚啊。” 斯科特理所当然地说:“多娶几个虫。军功多的军雌,富有的亚雌,都可以。娶了虫,他的财富全都属于你。军功和虫币,只要捐献给帝国,就能换得贡献点……当然,军功更划算一些。” 阿德利安懂了。 阿德利安笑眯眯地点头。 小雄虫毫无压力地接受了这一切,这是好事,副局长非常满意这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雄虫的识相。这意味着双方都能节省不少时间,至少斯科特烂熟于心的流程和台词都能放一放了——不过这么听话也真是不聪明,斯科特本来留了退让的余地的。 在斯科特看来,阿德利安的雄父早在生下这只死胎的时候就嫌恶地丢弃了他。根据事务局的情报,对方也没有捡回来的意思。没有任何背景势力,没有任何虫能依靠的A级雄虫,想要安身立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得是雌虫觊觎他呢。 听说这只A级雄虫,被当做供货源,抽了很长时间的血。能醒就是个奇迹了,脑子不太好使也很正常,毕竟精神力不等同于智商。 阿德利安这么乖,斯科特甚至心生怜爱了。他拉起小雄虫的手——情报显示这是这只小雄虫认为的‘表达亲昵’的方式——无比亲切地说:“阿德利安,你也不用太沮丧。你现在的骨龄才十二岁,你还有一次为自己挑选一个雌父的机会。” 小雄虫的手搭在他掌心里,阿德利安的眉梢微微皱了起来:“雌父?” “唔,你也明白的,雄虫要学会保护自己,”尤其是没有雄父也没有雌父的孤家寡虫,放在哪儿都是暴风雨的中心,“有一个说得上话的雌父,能让你以后多出很多选择。至少会自由一些。如果你有这个意向,雄虫事务局会为你安排。” 这是件双赢的事,以阿德利安表现出来的知情识趣,斯科特认为他矜持一番就会答应了。 像他这样的孤儿雄虫,选一个雌父收养自己,实际上就是在选择自己第一次觉醒时享用的雌虫人选。那是雄虫的第一个发情期。 阿德利安的眼前闪过一张憔悴的脸。 他的蓝眼睛低垂下来,眼睫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 “……我需要考虑。”他说,“斯科特先生,你看,我对外面的雌虫一点也不了解……” “我知道,这不好选择。一般来说,在十六岁之前做出决定都可以。但阿德利安,你的十六岁恐怕会来得格外迅速。”斯科特关切地:“雄虫事务局会为你准备详细的档案。你该知道的信息,绝不会隐瞒你。” “……”阿德利安静静地看着他,那双青金石一般晶莹干净的眼眸里倒映出成年雄虫的笑容。 少年从未步入过社会,但那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恰恰相反,常年住在ICU的他,看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那双稚嫩青涩的脸上,眼睛清澈得能让任何龌龊无所遁形。 斯科特看着他,没由来地升起一丝警惕。 好一会儿,阿德利安才说:“我需要考虑,斯科特先生。”他温和的语气里透出不容置疑,考虑到这个帝国中雄虫被千娇万宠,不一定能忍受后辈跟自己杠,小雄虫坚定地说完这句,转而又缓下语调,软软道:“我才刚习惯研究院的环境……我想先看看愿意领养我的雌虫的名单,再做决定。至少,我能征求一下大家的建议……” 斯科特想了想自己的晋升空间——帝国为照顾军雌制定的政策,其中有一项便是鼓励雄虫事务局推销军雌,又想了想制定一份领养申请名录的过程中可捞到的虫情和油水——脸上便不禁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好吧,小阿德利安。你当然有这个权利。”他轻松地说,侧过身,把一直安分地、纹丝不动地站在他身后的队伍亮给阿德利安看,“也许你未来的雌父不会那么和你心意,但你瞧,这些都是我的雌侍。他们可以保护我,侍奉我,让我每一天都保持良好的心情——你以后,可以挑选更多,更优秀的虫。相信我,没有雌虫能拒绝A级雄虫的邀请。” 从雄虫事务局副局长身上,就能看出虫族的雄虫们为人处世的缩影。 阿德利安的笑容,又变得柔软稚嫩了,是那种一眼就可以看穿的清澈。 “谢谢你,斯科特先生。”他打了个哈欠,“抱歉,我昨晚睡得不太好。” 斯科特立刻道:“是研究院有什么地方没有照顾周到吗?”一副要为雄虫做主的姿态。 但阿德利安很清楚,雄虫事务局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大动干戈。斯科特只是在做样子,卖他个好而已。 小雄虫客客气气地婉拒了副局长虚假的好意,该说的都说完了,斯特克很快告辞了。看来他也挺忙的。临走前表示名单明天就会发到阿德利安的光脑上。 他的个人光脑是批量生产的黑色手环,经典款,俗称烂大街。第一次觉醒后他就能去雄虫事务局更新信息,挑自己喜欢的式样了。 阿德利安对这些都没什么要求。 他送走斯科特,自己像往常一样,裹上毯子,窝进床里,助手机器人给他送来一杯热牛奶,他就捧着马克杯,一边吹起,一边小口小口地喝。 艾伯纳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小雄虫陷在床垫和绒毯里,只露出一张小脸和几根纤细的手指头,大大的马克杯还把他大半张脸遮住了,一对蓝眼睛氤氲在白雾里。 阿德利安乖乖地:“教授好。” “……智脑通知我,你的会面结束了。” “是的。” 艾伯纳顿了半天:“……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副局长先生说话很照顾我。”阿德利安评价完,把杯子往下压一点,弯弯的嘴也露出来了,“艾伯纳教授,特意来问这些吗?” 艾伯纳:“……恰好有时间。” 小雄虫笑了起来。 雌虫觉得哪里不太对,又说不上来。他的感情一向迟缓平淡,对情绪远不如阿德利安敏感。 他只好干巴巴地挤出来一句:“虽然军雌普遍身量雄壮,长相丑陋,粗心大意,不如亚雌那么身娇体软,善解人意……”说着说着发现不对,艾伯纳硬生生转了个弯,“……但你以后有很多亚雌可以选。”他顿了顿,居然还补了一句:“你值得最好的。” 艾伯纳觉得小雄虫受了委屈。 这是当然的,无依无靠的小家伙,不得不屈服在雄虫事务局的逼迫——安排之下,将宝贵的、富有意义的第一次觉醒,献给一只不喜欢的军雌。而且雌父还不同于雌君、雌侍,雄虫不能随意蹂躏。 身为雌虫的他都替阿德利安委屈。 阿德利安喝了口牛奶,呼出一口满足的热气:“呼……别担心,教授。我没有受委屈。这没什么好委屈的。” 顶多算你情我愿,用zuoai换取庇护的交易罢了。 阿德利安不觉得自己吃亏。尽管全世界都认为这样对雄虫不公平。 可全世界都站在他对立面的感觉,阿德利安早就习惯了。 他深知现在的自己,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很多事情,就算他挣扎也无济于事。 何况他现在并没有不满。 他只是…… 艾伯纳都特意来安慰他了,小雄虫便哭笑不得地配合了雌虫笨拙的哄慰。还穿着白大褂的金发雌虫,面无表情地站在床边,看着阿德利安钻进被窝里,助手机器人熟稔地给小家伙盖好被子,他才离开。 房间内的灯光自动暗了下来。 黑暗中,阿德利安睁着眼睛,怔怔地看向房门。 充满科技感的材质和设计,和地球上的病房完全不一样。 但他总觉得……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个熟悉的男人,轻手轻脚地挤进来,垫着脚尖蹭到他床边,小心翼翼地给他掖被角。 阿德利安见过的人不多,每个人都说着类似的话,鼓励的,劝慰的,仿佛坚持就能做到一切一样。但他们的眼睛里,总是带着同情,怜悯,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注定要被丢弃的有害垃圾。 只有那个男人不一样。 阿德利安的父亲在一场车祸中丧生。据说他的父亲是谨慎的人,为什么会出车祸……也许是他的出生,让那一天的父亲心神不宁。他的母亲过度悲痛,加上产后抑郁,很快也离开了他。 没人觉得阿德利安能活下去。他父母的遗产根本不够支付高昂的医疗费。 就是这个时候,那个男人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他接手了一切花销,无微不至地照顾阿德利安,一边砸下重金为他治疗,一边想方设法哄他开心。 男人自称是他母亲的朋友。 阿德利安小时候信了,长大之后不信了。 能够这么细致地照顾他,那肯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可实际上,男人连他母亲的生日都不记得,提及他母亲名字的时候,语气里藏着陌生。 但是这些根本不重要。阿德利安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值得那样一个年轻俊美,温暖如太阳的男人费劲心力地讨好。 那个男人竭尽全力地关爱他,却总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每次短暂的对视里,阿德利安都能感到一些被压下去的热烈情感,炽热得仿佛能让人燃烧,却又美得让他目不转睛。 他教阿德利安认字,给他念故事,放动画片、电视剧和电影,精心筛选能让阿德利安快乐的娱乐方式。他抚摸他的发丝,小心地用温热的毛巾为他擦拭萎缩残缺的肢体,眉眼里从未出现过怜悯……只有恨不得以身相替的痛惜。 明明饱受摧残的是阿德利安,他却像是遭受了百倍的痛楚一样。也许光是看到那具苍白的人彘躺在病床上,都是一种折磨。 阿德利安唯独不愿意他露出强颜欢笑的神情来取悦自己。 所以他努力地,藏起自己所有的不安和恐惧,藏起自己对未来的茫然和无望,用自己仅有的头颅,学习最乖巧可爱的笑容,把绝望留给自己,把所有雀跃都奉献给他。 阿德利安想要他,偏执地想要他。却因为身体的缺陷不敢打扰他。 少年一边窃喜着心上人对自己全心全意的照顾和对别人的不假辞色,一边深深唾弃这样卑劣的自己。 如果他有一具完整的、健康的身体,那么他一定会让那个人离不开他。 现在阿德利安的愿望实现了。 他有了手,有了腿,有了脚,他能散步,能奔跑,能游泳,能弹琴,能画画了…… ——可那个人不在了。 阿德利安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甚至……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去想他。 毕竟,阿德利安是死亡后才来到了这里。 如果那个人也和他一样成为了虫族……那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也和他一样,经历了同样的死亡? 阿德利安仅仅是设想一下,他所经历过的濒死和绝望降临在了那个人身上, 他就无法原谅这个奢求着重逢的自己。 ‘你不可以这么自私。’他对自己说,‘你不可以……不可以因为你自己,就企盼他人的不幸。’ 他知道啊,知道他能重获新生已经是奇迹,再不能去索求更多。他知道他更应该企盼那个人在他曾经的世界里安居乐业…… 但是。 阿德利安安分地呆在房间里,似乎这样就能带着这具身体回到那间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一样。 小雄虫拉紧被子,蜷成一团,面朝着门,躺了好久好久。 阿德利安蒙住脑袋,嘴埋在枕头里,只留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门。 “……但是我,”他低低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宛如呼吸般微弱的音量,轻声说: “……我好想你啊。” 在没有他的世界,那个人能过得好吗? 阿德利安沉默了良久,也无法催眠自己心甘情愿地选择‘好’的答案。 “我居然……居然会有……无论你会经历什么,都想要你来到我身边的想法……”他唾弃自己,自责又难过,“对不起……我真是太卑劣了……这样不是好孩子吧。” 他缩得更小了一点,揉揉自己的脸颊,扯扯嘴角,试图笑一笑。 “你还是不要来看我了。”他用轻松的语调说,“你说过会一直和我在一起……能这么说我就很满足啦。” 比起满脑子交配的虫族,当然是人类社会更适合那个温柔又专情的男人了。 阿德利安虔诚地低语:“我希望你在更好的世界,过更好的生活。” 他祈祷完了,满意地探出头来,把自己裹好。 片刻后,他极小声地呢喃:“我要被别人收养了……你……你还、要不要我?” 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阿德利安等了好一会儿,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没关系……我会自己保护自己的。” 好半天,他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光脑收到了雄虫事务局发来的邮件。 阿德利安掀起眼皮刷拉拉一扫,越看越心烦,脑海里全是那张努力掩饰悲痛,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演技差得要命的脸。 然后他忽然顿住了。 一份档案,一张照片,一个名字,清晰地呈现在光屏上。 雌虫穿着挺拔的军装,十指交叉搁在桌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不知道是谁拍的,拍照技术简直鬼才,光从上往下打,显得雌虫粗犷硬朗的面容堪称凶神恶煞,眼神超级凶恶。 但阿德利安一眼就看出来这家伙眼里深藏的紧张。 那个男人忐忑地看着镜头,连嘴都抿得紧紧的,生怕露怯,就像他们第一次一起用前置摄像头拍合照,阿德利安说拍得不好看今天就少喝一口粥的时候,也像是阿德利安要他给自己晚安吻的时候那样。 背景像是办公室。正背后是一扇落地窗,系着青金蓝色的厚实窗帘,桌上堆得满满的全是文件和书,唯有角落里,露出一点紫色的小花——看样子很像薰衣草。 小雄虫猛地弹起:“……阿谢尔?” 阿德利安怔怔地,又茫然又荒谬,欢喜得害怕。 他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脚一蹬,把被子踹到一边,揣着枕头,开始给斯科特回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