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坦白
曹懿一手撑伞,一手拢住单衣。 温如晦见状,便把大氅脱下,想为曹懿披上,曹懿却伸手一拦,笑道:“多谢。” 温如晦只好悻悻作罢,继续先前商议之事,劝说曹懿同他一起回京. 曹懿只笑着不答,雪落满肩,撑伞也无用,温如晦伸手去扫,曹懿躲开;寒风吹过,曹懿长发未束,挡在眼前,温如晦伸手去拂,又被曹懿一拦。 这下连躲在窗后偷看的李顽都看出曹懿的拒绝之意。 温如晦怔怔地看着指尖,语无伦次地点头,口中喃喃默念:“我知晓了。”继而从怀中掏出一物,李顽眯眼去看,发现那是被曹懿当掉换钱的玉佛,如今被温如晦赎回,物归原主。 曹懿并不扭捏,坦然接过,突然收伞,朝温如晦一揖,久久才起身。 曹懿问他:“你家小厮没跟着?” 温如晦说不出得失魂落魄,下意识回答:“只想与你单独说说话,想他跟着不便,就留在客栈。” 曹懿干脆把伞给他,说雪下太大,撑伞走吧,温如晦听明白了,曹懿在赶他走,他舌尖苦,心里闷,望着曹懿转身往屋里走的背影,愣是顾忌着他冷淡的态度,不敢叫住他。 刚才曹懿背对着窗户,李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如今把身一转,李顽算是看得清清楚楚。 曹懿眉头皱着,眼睛也红,五指抓住前襟看似是挡风,可李顽看清楚了,他的手在发抖。 ——曹懿在难受,还不敢叫那人看见。 李顽心想,曹懿为什么要哭,又为什么不当着这人的面哭,曹懿为什么发抖,他是不是特别冷。 温如晦嘴巴张张合合,似是想叫住曹懿,下意识握紧曹懿递给他的伞,低落转身。可他脚尖一转,又突然回来,那一瞬间李顽福至心灵,顾不得会被曹懿发现自己在偷听,与温如晦同时开口。 “曹懿!你听我说。” “曹懿……我头疼。” 曹懿站在原地,背后是能带他回京的青梅竹马,面前是前途未卜的庶子李顽,雪越下越大,李顽从未这样紧张过,最终他看见曹懿狠狠一抹脸,跑回屋中,屋门开了又合,大雪见缝插针地吹进来,那满腔情意俱是消散在风里。 李顽赤着脚靠近,懵懂道:“外面是不是很冷啊。” 他牵着曹懿往床上走,又给他盖被子,发现曹懿还是在抖,只好自己也躺进去,从背后去抱他,被曹懿推开也不死心,压根不在意对方的拒绝,自顾自再次抱上,喃喃自语道:“我给你暖暖,明年冬天就不冷啦。” 不知过去多久,曹懿才恢复镇定,李顽刚要松口气,却又听曹懿平静道:“我不跟他走,是因为我对他没有情谊,我若对谁有情,要走要留,岂是你说句头疼脑热就能拦住的,若要一走了之,当日葬完我母亲,我就不再回李家,既把你带出来,就不会不管你,李顽,和其他人比,你是有几分小聪明,可也不要把别人当傻子,知道了?” 李顽面上发烫,脑中发麻,曹懿还从未对自己这样疾言厉色过,当即被他一番话说得无地自容,这才明白,曹懿不是看不出他那些小伎俩,只是不愿同他计较。 曹懿叹口气,知道自己话说得重,随即翻身看着李顽,见他惴惴不安又不似作伪,明白他有把话听进去。 “你不是真把我当你娘子,更不是真要和我在一处,只是外头的日子和在李家的一比,再糟糕那也是人过的,你想为你娘报仇,当务之急是先活下去,才选择和我在一处。你恨的人,我也恨,我娘病逝固然怨不得你大哥,可他对我百般羞辱,我也是记得的,只是你我若不能齐心协力,还要互相提防,是不能成事的,听明白了?” “我不会和别人成亲,也不会跟别人走,更不会不管你,你莫要再当着外人的面喊我娘子,听着刺耳。” 被人一语言中心事,李顽彻底手足无措,没想到曹懿竟是把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猜得清清楚楚,被窝里暖和,李顽这一刻却手脚发冷,当初孤注一掷追着曹懿出来,确实如他所说,李家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哪怕跟着曹懿在外吃苦,他也得活下去。 除了攀附曹懿,当时的李顽压根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他害怕曹懿同别人成亲后把他送回李家,更害怕曹懿跟着这个人走,届时他又要过回那样的日子。 窗外大雪透过窗子把屋里衬得明亮,曹懿看着李顽,还以为他要不高兴,要大哭大闹,谁知李顽很快镇定,仰头冲着曹懿甜甜一笑,仿佛刚才无事发生,乖巧道:“知道了,不喊你娘子,以后也都听你的,那咱俩可说好了,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不论祖母是否理会我,你都不能不管我。” 曹懿点头应下,心想李顽对他当真毫无芥蒂? 他盯着李顽看,李顽也盯着他看,笑得人畜无害,一派天真。 曹懿该糊涂时糊涂,该聪明时聪明,不再对此深究,揽着李顽,在寒风凛冽的冬日里,互相依偎着睡了。 大雪下了停,停了下,冬去春来,老夫人终于回来,抱住亲孙悔声痛哭,却人衰势去,在家中做不得主,碍于三媳妇母家势力,不敢就此撕破脸皮,只得暗中接济。 次年请来宗族各家大伯坐在一起商议此事,李顽亲娘未入族谱,李顽当年又是因偷盗被赶出家中,那可是签字画押,亲自认了的。 曹懿孤身一人,牵着李顽百口莫辩,心中郁结,可却无计可施,但李顽到底是李家血脉,虽归不得家,却不能任其自生自灭,最后一合计,干脆把曹懿安排到大伯二伯名下的铺子中管事历练,待到李顽成人可自行决断后,再划几间铺子给他夫妻二人,也算仁至义尽。 虽表面上安排给曹懿管事之职,可明眼人都知道,李家最挣钱的官盐买卖牢牢得掌握在三夫人手中,大伯二伯那是出了名的酒囊饭袋,手下铺子年年入不敷出,每月从家中支的账,都是三房赚来的。 曹懿却毫无怨言,日日去大伯二伯手下做事。 转眼五载已过,李顽身形随着年岁长,十六岁时就和曹懿一样高,整日街头巷尾上蹿下跳,猫嫌狗厌,和不学无术的齐小公子是附近出了名的“三混”,顶着一张极好的脸皮混吃混喝混日子。 今日东街张灯结彩吹吹打打,一顶大红花轿被四名轿夫抬着,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头。 李顽见有热闹可看,三两步蹿上树,精壮的小臂肌rou紧绷,抓着树干,靠腰部力量往上一送,眨眼间整个人都挂到了树干上,李顽身手利落地爬上去,齐苑眼巴巴地站在树下吱哇乱叫,意思让李顽把他也拉上去。 李顽回身啧了声,伸出只手臂给他吊着,想把齐苑拽上来,无奈齐苑身形笨拙,两脚狠蹬树干,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也没能爬上去。 “你俩干啥呢,怎么跟耍猴似的。” 说话的人捂嘴轻笑,原是西街点心铺掌柜的女儿,比李顽大上三岁,叫昭昭,和李顽也算熟悉,经常拿铺子里的点心给他吃,还不收钱。 李顽闻声抬头,再顾不得齐苑,手一松,把齐苑摔了个四仰八叉,眼冒金星,不住骂李顽你他娘的见色忘友。 这下昭昭更是笑得厉害。 李顽从树上滑下来,手背到身后擦干净,笑嘻嘻朝昭昭伸手,说今日怎么没给我带吃的。昭昭拿杏眼瞪他,反问凭什么就日日给你带了,说罢,作势要去打李顽的手心。 李顽手一收,故意道,“嘿,没打着,再来!” 昭昭不服气,当真伸手再打,本以为李顽故技重施,要逗她,谁知这次却老老实实,手一摊,动也不动,专门给昭昭打着玩儿。 少年嘴角带笑,眼神似是带着温度,认真而又专注。 那巴掌轻轻的,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两人掌心相触,一片温热,昭昭倏然收手,又笑了,这次却和看见二人先前出洋相笑得意味不同,远处姐妹们喊她,说新娘子要进门,快来看。昭昭应声,说就来! 她耳根一片绯红,临走前对李顽嘱咐道:“你得对人好,才有吃的,三天后你来此处等着,我就给你带吃的。” 不等李顽细问,她便转身离去。 齐苑在一旁鬼头鬼脑地看着。 “李二,你摊上大事了,你可知道三天后是什么日子。” 李顽冥思苦想,一拍脑门,严肃道:“哪壶不开提哪壶,先生上次布置的功课,要我们作篇文章,三天后交予他,你写了吗,我一个字没碰呢,完蛋,被曹懿知道,又要抓住我一通唠叨。” 齐苑:“先前没想起来,托你的福,现在记起来了,可怎么办啊,你得救我。” 两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开始谋划怎么应付先生,完全把三日后是乞巧节给忘得干干净净,说到最后,你不写我不写,最好多找几个同学,大家一起不写,人多势大,先生定会从轻处罚。 齐苑心中大石落地,想起今日为何来找李顽,把他拉到一处无人的地方,鬼鬼祟祟地左右打量。 李顽不耐道:“怎么?还有事?快说,我今日偷跑出来的,曹懿种的丝瓜熟了让我去摘,还有一大堆活没干呢。” 齐苑:“你怎的张口闭口都是曹懿,他又不是你娘,离了他你活不成不是,今日叫你出来定是有好东西给你,你还看不看,再凶我我可走了!” “看看看。”李顽一把拉住齐苑:“什么好东西,拿出来吧。” 齐苑舔了舔嘴,从怀中掏出个没有封皮的画本,朝李顽拍了拍,叫他仔细欣赏。 李顽眼中满满不信任,翻开一看,见那纸上一男一女赤身裸体,抱在一处,呈交缠情态,姿势各异,表情各异,下面的东西画得栩栩如生。 他“啪”一声把书合上,神情严肃地瞪着齐苑。 齐苑大吃一惊,心想难不成误会了?是他看错了李顽的为人,没想到他竟这般正经,正要伸手拿走这污秽之物,恐怕脏了李顽的眼,还是独自欣赏的好,谁知下一刻,李顽又把书打开,义正言辞地批评:“有这好东西,竟不早拿来给我,不讲义气。” 说罢,哥俩凑在一处,光天化日之下,如痴如醉地看yin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