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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母子接触

    进入七月,王厉图腹中孩子就满五个月了。

    他最近心思沉沉,身上清减不少,肚子又大了些,但并没有很大的变化,这是赵福观察出来的结论。

    实际上,孩子仍长大了不少,前儿个来量衣的裁缝给量了腹围,将将三尺七。裁缝看他身上瘦,肚子又大,稍微给他改了个样式,衣袖没变,只从胸口往下多用了布料,前长后短,让他穿上衣服不至于像披着床幔,也方便走动。亵裤也预备了新的,现下都是松松绑到肚子下方的样式。

    孩子在腹中的动静一日大过一日,时常让他忆起从前。

    这个月份时,安宁也爱动。

    他那时才十七,还是爱玩的性子,安宁动一下他就摸一下肚子,父子两人隔着肚皮玩得不亦乐乎。闲不下来养胎,就整日进宫去偷偷带着时为太子的延章帝溜出宫玩儿,而且他那时候身量没有长开,肚子也不显,六七个月的时候宽腰带一绑,别人只当他多吃了一碗饭。

    不像现在,腹部的肌rou早已无影踪,只要不瞎都能看出他怀孕了,牵绊着他的脚步,把他困在将军府。

    可能是察觉到他的不满,孩子踢了他一脚,力气不大,但扯回了他的思绪。伸手摸摸被踢的肚皮,他抬头去看赵福,她一手拿书一手撑头,两眼眯着睁不开,早就去见周公了。

    摇摇头,他起身过去,将她手中的书拿开,是一本鬼怪异志,他饶有兴趣地翻看,只是还没看几行,赵福的脑袋就从手上滑落,脑袋蹭过他的肚子砸在了书桌上。

    “唔”,赵福痛得两眼发花,感觉身侧有人,她抬头去看,刚好对上他冷汗涔涔的脸颊,慌忙起身扶他到一旁的罗汉床上。

    松开抓着书桌的手被她扶着,另一手仍紧紧捂在肚子上,赵福刚才撞得可不轻,而且她头上的珠钗还划了一下他的肚皮,热辣辣的疼,怕是得有道印子。

    看他坐下后,抠着罗汉床的手青筋暴起,捂在肚子上的手一直没放下来,赵福的眼泪瞬间就滚下来了,“父亲!我给您叫杨大夫”,说着话就往外边疾走。

    “回来”,王厉图拽着她的手腕,低声喝道。

    刚才惊到了孩子才不停踢打,现在肚子有些闷却不像刚开始那么疼了,他不想大动干戈,若是王母知道了,怕是又要有一场风波。

    赵福做错了事,本就心虚,这会儿他说什么就听什么,闻言在他脚前跪下,泪眼盈盈开口问道:“父亲,您怎么样?”

    他这才松开她的手腕,看着她笑说:“没事了,蹭一下而已,不是很疼。”

    赵福才不相信他,他的脸刚才白得跟墙面儿似的,现在还一脸冷汗。

    看见王厉图眉弓上那颗汗珠在摇晃,她掏出手绢递给他,“您擦擦汗吧。”说完话,又吸溜一下鼻涕,看着他的肚子,小声问道:“弟弟怎么样啊?没被我碰坏吧?”

    听到她小心翼翼的问话,王厉图温和回道:“别担心,碰的是我,又不是它,它好着呢,你自己擦眼泪吧”,说完话就要起身。

    她的头离他的腹部太近了,被她紧紧盯着看,让他感觉肚子里一抽一抽地在跳动,并不是孩子的动静,这种异样感觉令他不适。

    却不料赵福的手贴上来了。

    因为紧张和哭泣,她的手很热,比他这个有孕之人尚且多了三分温度,烘得那块肚皮下的抽动更加剧烈,孩子也开始动了起来。他有些呆滞地低下头向自己的腹部看去,自己淡荷叶青的长衫衬得那双藕白的手更加细嫩,再加上指尖粉红的颜色,恰似府中那塘荷花。

    他很想呵斥她的失礼,可腹中蠕动的那团rou又让他不忍,罢了,左右不过与它亲母的一次接触。松开自己捂在肚子上的手,两手向后撑,微微挺起肚子,看着那只素手在自己肚子上轻轻摩挲,他在心里默默地说:“这是你母亲,知道吗?知道了就忘了吧。”

    赵福摸到他肚子里不时的蠕动,也不知道正不正常,孩子一直在顶自己手心,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们还没有见面,就已经碰过彼此了。

    她眨眨眼睛,用手帕擦掉眼泪,想问王厉图孩子动得是否正常时,便看到他的衣服破了一道口子,中衣都抽丝了,染着红色,想到刚才的情形,她摸摸发簪,眼泪又涌出来了。

    王厉图见她这样,深呼吸一口气坐直,拂掉她还放在自己肚子上的右手,“真的没事,我的身体,我会不知道吗?”

    “您总说没事,我不相信您的话。我要看看划伤了没有?”赵福站了起来,可能是因为俯视王厉图的缘故,让她有了胆气说出这句话。

    他抬头看她,眼神沉沉得看不清喜怒,慢慢站起来问道:“你要看什么?”

    赵福之前很怕他,现在把他看作亲父,满心都是担忧,闻言也不见惧意,只是有些气闷地回答:“我的簪子把您划伤了,我想看看您伤得是否严重?”

    “要我脱衣服给你看吗?”他的声音愈加阴沉。

    赵福不敢对上他的眼,就盯着他的嘴唇,强撑着说道:“当然了,不脱怎么看?我还是让河生把杨大夫叫来比较妥当。您都流血了,是我的错,总害您难受。”说完话,她就伸出手,还想把他扶到一旁的罗汉床上去,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身上肯定还在难受着。

    闻言,王厉图的肚腹剧烈起伏着深呼吸,屋内稀薄的空气快让他窒息了,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不待她的手伸过来,就拉住她的手腕走到书架那里,将地毯的角踢开,用力踹上书架,书架摇晃得很厉害,有几本书哗啦落下来。他又用脚稳住书架后,拿一本书狠狠砸向她的右手,然后一把将她推倒在地,自己则往后靠着书桌稳住身形。

    害得我难受?

    这下,如你所想了。

    他按上撞到书桌的后腰,低头看着自己胎动不止的肚子,张开嘴大口喘气。

    这么大的动静,外边候着的河生等人破门而入,就见他们两人形容狼狈,又见书架还在摇晃,赶快上前扶稳,将两人搀回了飞云阁内室,又差人去请杨大夫。

    “将军受惊动了胎气,孩子动得比较厉害,并无大碍。孩子根基稳固,月份大了没那么容易出事,不过万事还需小心。我待会儿开个方子,将军喝上几回就没事了。”杨大夫把了脉后说道。

    赵福急得要发疯。

    刚才王厉图制造出她推了他一把使他免于被书砸伤的假象,他竟然呵护她至此,让她心里五味杂陈。听闻孩子没事松了口气,急忙上前说道:“您再看看他肚子上的伤口,我的簪子刚才划了一下。”

    示意河生让其他人出去,屋里就剩下文惠、赵福和杨大夫的时候,王厉图拉过床上的锦绣布单盖住下体,伸手解开前襟的衣带,拉开中衣躺下。

    他胸口往下瘦得结实,胎位偏低,肚子就像一个皮儿薄馅儿足的包子,肚脐凸出,怪不得总把衣服顶出去老高。一道黑长的线穿过肚脐将肚子分成左右两半,他的左侧身体朝外,所以能看到左半边肚子上一条青色的血管。

    簪子仅仅划破一层油皮儿,出的血全都染到了中衣上,那道痕迹只通红微肿,跟他腹部左侧那道一指长的剑疤相比,实在算不上伤。

    杨大夫前几天刚来看过脉,也摸过胎位,所以只看了一眼那道划痕说:“划了一下,无妨。将军如果有需要,我给您一盒药膏,抹上两回就没事了。”

    “不用了,只需开个安胎的方子即可。”

    杨大夫起身去开安胎方子,王厉图的目光随着他游移,赵福偷偷看他,他的眼神便滑向她,她心慌地赶紧避开他的视线,又瞅了两眼他的肚子,就匆忙跟上杨大夫的脚步出去了。

    王厉图本想让杨大夫给她看一下手伤得怎么样,想了想作罢。非要看自己肚子,那就拿东西来换吧。坐起身将衣服拉好,他交代文惠不可将这件事禀告老夫人让她担心,就把她打发走了。

    闹了好一会儿,神经也紧绷着,这会儿放松下来,他精神就有些不济。把衣服脱掉,摸摸有些沉闷的肚子,孩子没动静,约莫着闹累睡着了,不多时他也昏昏沉沉睡去了。

    赵福当时一心记挂着王厉图的肚子,压根没想到自己。还是杨大夫医者仁心,事无纰漏,给她看了额头和手上的伤,转了转她的手腕发现并无扭伤后,开了一小盒药膏给她。

    那时候,离晚饭差不多还有半个时辰,她不想回清溪苑,于是就独自坐在飞云阁正屋,守着内室的王厉图,精神懈怠下来后非常疲惫,她却没有休息的念头,反而一直在谴责自己。

    王厉图腹中孩子是整个将军府的希望,却也让众人遗忘了安宁,她之前是有些怨怼的,一度没办法面对他隆起的肚腹。

    可今天,他圆鼓鼓的肚子下孩子轻巧踢她手心,让她头一次感觉到它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与安宁血脉相连的亲生弟妹。倘若安宁活着,定十分欣喜,他那么崇敬仰慕父亲。

    可是自己,是怎么做的呢?

    她撞到了父亲肚子里那团稚嫩的骨rou,万幸父亲和孩子都安然无恙,这俩人谁有个万一,她都没办法给安宁交代,她自己也良心难安。

    隐隐有些后怕,她望着内室紧闭的门,内心默默祈求神佛,让那个还需要父亲用血rou之躯保护供养的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健健康康落生。

    她再也不会因为它的存在而怨怒了。

    安宁已经逝去,她得接受众人的遗忘。

    孩子那么无辜,需要她的保护,她得爱它。

    当天傍晚天将擦黑,王厉图就被饿醒了,肚子里沉沉坠着,睡前喝的药只让他不疼,沉坠感还得熬两天。

    想起杨大夫的话,他内心稍安,抬手摸上肚子,孩子没有动静,想着它今日跟着自己受了委屈,他有些不落忍,“今日之事,是我不对,我······”,话没说完,肚子里就传来了一长串咕噜声。

    “呵,你也饿了?这就带你去吃饭。”

    床榻旁,河生早就备好了干净衣裳,他利索地抖开穿上,系好衣带,前后不过几息时间,开口唤来河生伺候他束发净脸,然后精神奕奕地迈出内室的门。

    外间已经备好饭菜,赵福精神萎靡地坐在饭桌旁,额头上一块青痕微微肿着,眼睛也哭肿了,红彤彤看着他,可怜得很。

    他不耐热,近来都是偷偷在地上铺了凉席睡的,因为没让人在内寝服侍,所以无人发现,可是白日里就遭罪了,给他摇扇子的人,手就没停过。坐下后,他无声地喘了口气,天气热得要冒火,因他怀着孩子,所以不准用冰,整日里就靠着下人给他摇扇子纳凉,河生的汗珠子连成线从脸颊滑进领口,却摇得更起劲了。

    饭菜又热又香,饥肠辘辘之下,他一气儿吃掉一碗八宝饭,两只rou包子,两荤三素的菜也吃了七七八八,又用了一碗红枣莲子鸡蛋羹,才放下手中碗筷,慢悠悠舀着一碗消暑的绿豆汤喝。

    赵福没像以往那样给他挟菜添汤,见他兀自吃得自在,也慢慢用了半碗蛋羹。

    吃饱喝足,腹中有了动静,他抬头看赵福。

    昏黄的灯火中,映出她手腕上一圈暗色的痕迹,是下午他拽她时弄的,手背上拇指大一块瘀痕,是他用书砸的。她放下手中汤匙抬起头,额角一片青,是她自己弄的。

    这么金贵?稍微碰一下哪里都是印儿。

    忽然想起她成亲后敬茶的场面,一低头脖子里露出几道泛紫的唇印。

    “父亲?”看他盯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赵福喊了一声。回过神来轻咳一声,他错开视线,让河生给她拿一盒御赐的活血化瘀的灵肌膏。

    “父亲,不用的,杨大夫已经给我开过药膏了。”赵福本来心里就有愧,此刻就不愿意接受他的关怀。

    他悄悄摸着肚子没出声,河生拿来之后,才开口:“女孩子爱俏,得仔细着别留印儿。灵肌膏的效用好,快些抹好了,别让你祖父母他们担心。”

    听他这么说,赵福就让杏儿接过河生手中的膏药,满脸濡慕看着他问:“马上就到祖母的生辰了,父亲打算怎么给祖母过?”

    “今岁,府里不宜大过,到时候你两位姑母回来,我们一家人吃顿饭就可以了。”

    “嗯,那我给祖母准备什么礼物呢?她喜欢什么?”

    王厉图温和地看着她,“准备什么都可以。”

    说了跟没说一样,当然她没有胆量把这句话说出来,只点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