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阳喧 贰
纪月鸣方才将人安顿好回到自己院子,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茶润润嗓子,就看见自家胞弟闯进来。 纪阳喧闯进来就坐在对面,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像是个锯嘴葫芦。倘若是放在以往,纪月鸣必要就此讽刺他两句,可将今日进到府上那位在心里掂量过几番,纪月鸣只觉得头疼。 “你来我这作甚?”纪月鸣揉着额角呷了口茶。纪阳喧的魂不守舍就算是鬼都看得出来,纪月鸣也不管他,喝完茶润润喉咙,径自去翻账本看起来。 等纪阳喧找回魂,压着怒来质问纪月鸣:“纪月鸣!今天进来那人你是不是不知道是谁?你还对他那么……” 纪月鸣将书拍在桌上,眼中也是黑云压城:“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因为父亲常年不在家,早将这府上事务交给我打理。既然如此,我的礼数就是纪家的礼数,即便我再不喜欢我也得顾及纪家的面子!纪阳喧,你是不是傻?” “可是……”纪阳喧还想说什么,却被纪月鸣打断,纪月鸣冷冷地看着他:“这是父亲要接进府的妾室,不是我。你要闹,找父亲去闹,别在我这闹。与我有半分干系?” 纪阳喧被他一激,本就怒烧心头,这下火气直接烧昏了头脑,也冷笑道:“是,这的确与你没什么干系,毕竟你是纪家大少爷,纪家大少爷生得温文尔雅知事动礼,又有什么能叫纪大少爷动气的?只有我傻,只有我觉得他对不起娘,对不起……” “大丈夫三妻四妾本就无可厚非,”纪月鸣瞟他一眼,压着心下不快道,“父亲与母亲分隔两地,常年不得一见,这么多年都没再在此地找妾室已经是顾及你我了。而且……” “你真的只是因为父亲找个人回来生气吗?”纪月鸣盯着纪阳喧道。 纪阳喧起身往外走,纪月鸣看着胞弟的背影低声说:“纪阳喧,别人是襄王有梦,你这又算是什么呢?” 心下冷笑一声,纪阳喧抓着门框,手指扎进木头里,滴下血来,狠狠锤在门上:“纪月鸣。我倒想看看,你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会不会喜欢上一个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目送纪阳喧离开,纪月鸣叹了口气,丢开账本,看着自己的手心发呆。 “这般的人……”纪月鸣以手掩面,鼻翼翕动,仿佛还可以嗅见那一点梅花残香,他嗤笑一声,“难怪父亲会喜欢。” 过得一会,纪月鸣收拾收拾桌案,向外面叫一声“十九”。随即一个小厮就钻了进来,恭恭敬敬地道:“少爷。” 纪月鸣先是说:“找人来把门框修好,”说完顿了顿,云淡风轻地道,“再去老爷门口候着。小少爷少不得挨顿打,看着时机将账本送进去,不要把人给打死了。” 被叫做“十九”的小厮显然已经习以为常,接过账本,答一声“是”便出门去了。 纪阳喧离开纪月鸣的院子,转头就去了纪轲云的书房,甚至没有敲门直接闯进去。 凑巧,纪轲云正好在书房中拭剑,看见小儿子闯进来,皱眉呵斥道:“你小子真是越来越没规矩!” “爹!”纪阳喧叫了一声。 纪轲云不说话,就看着纪阳喧站在自己面前诘问自己:“儿听说爹带了一个男人进门来,说要下人们叫他姨娘。请问爹如此作为,将娘亲置于何地?!” “呵,”纪轲云半晌后笑了一声,“什么时候也轮到儿子管老子了。” 纪阳喧不说话。 “你爹我驰骋疆场几十年,还需要你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吗,”纪轲云直接将身前桌案上的砚台甩过去,纪阳喧也不躲,脑门上挨了一下,额角磕出血来,“真当我老了,管不住你了?” 纪阳喧只看着纪轲云说:“正因为爹你驰骋疆场数十年,如今便要背弃糟糠之妻了吗?娘亲在京城数十年如一日的盼首还抵不上一个男人?” “为什么是他?”纪阳喧又问道。 纪轲云看着自己最小的儿子,只觉怒火中烧。纪阳喧与纪月鸣是他自小带在身边教养的老来子,还是对双生子,生下来时又正好碰见叫自己最得意的大儿子夭折,自觉难免有所宠溺。可现今只觉得自己对这个小儿子却是宠溺太过。 收剑入鞘,纪轲云起身,他征战沙场多年,不笑时便是慑人的威压,对纪阳喧面无表情道: “跪下。” 纪阳喧也不反抗,一掀衣摆直直跪了下去,纪轲云抄起剑就要打上去。 ——门口传来叩叩两声。 纪阳喧原本暗地里咬牙都做好被打的准备,却没想到那力道还没切实落在皮rou上,就被敲门声打断。 “谁?”他听见他爹声音里含着不耐和愠怒,也不知谁撞了这当口。 “将军,是某。” 纪阳喧没听过这声音,却本能地打了个激灵。他一下就猜出这是谁的声音。 以往,府上不会有人称父亲叫做“将军”的。 府上也并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进来。 门被打开,纪阳喧没忍住回了头,果然是他辗转反侧朝思暮想的那副模样。他穿件碧绿的衫子,衬得人更是清俊。他身后还跟着十九,十九手上摊了几本册子,纪阳喧认出那是他先前在纪月鸣那看到的账本册子。 纪阳喧收回目光跪在那一动不动。 纪轲云迎上去道:“你怎么来这了?”纪阳喧在这句话后面听见了一声轻轻巧巧的笑,随后那个好听声音又响起来:“大公子之前麻烦了人带我在这府上逛逛,不过某觉得一个人得趣,便劝他们各做各的去了。” “逛着逛着无意间到了此地,可没想到在门外遇见这位十九小兄弟,说是来给将军送东西的。知道将军在这,想着来看看将军。将军应该不会怪罪某的不请自来吧。” 纪阳喧将蜷起的手复又松开,将一手心的汗蹭在衣裳布料上。 “怎会。”纪轲云说道。说着转头叫了声:“十九。” 十九便上前来呈上那堆账本,说:“老爷,大公子叫小的来送这半年的账本。”十九来送账本什么的都是老花样了。全府对主子打小儿子的事早已习以为常,到老爷差不多打过消气的时候,再慢悠悠地来敲门送东西,既不至于小少爷被打死,也叫老爷消气。 只有这才来的人才会还没还没开始就进来吧……纪阳喧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这便是府上的小公子?” 纪阳喧听到身后响起的声音,浑身一颤。转眼就见面前一个人俯下身来,一时四目相对,那双熟悉的难忘的眼睛望着他。 “怎么流血了,是不小心磕到的吗?”他皱起眉伸出手像是想要摸一下纪阳喧,却被纪阳喧躲开。 “没事,阳喧皮得很,都是自己胡闹弄伤的。”纪轲云面不改色。 纪阳喧看着他起身对自己爹说道:“既然将军还有事要忙,不如由某帮小公子处理一下伤口吧?” 纪轲云接过十九手中的账本,看一眼低眉垂眼的大儿子身边小厮,再回头看一眼小儿子,说:“跟着花公子去,莫要胡闹。” 随即,纪阳喧便被一只手拽住,他看着那人笑盈盈地说:“小公子且随某来,还是得赶快把伤口处理了。小公子这般的好容貌,若是破了相可不可惜了。” 纪阳喧起身,对转身看账本的纪轲云低头道了声“是”,就随着人出了纪轲云的书房。 纪月鸣给他安排的是淮竹苑。 纪阳喧看去的方向就知道。淮竹苑离他爹的院子书房都不远,甚至可说得上一墙之隔。 出了门,那人就撑开一把伞招他过去。同在一方伞下,地太小,纪阳喧却不敢靠他太近,只缩在一个角落里,最后落了一肩雪。 还好地方不远,刚进院门,就有婢女上前来,那人吩咐过后就拉着他进了房间。 他的手指落在自己的肌肤上,下手极其轻柔,神情专注,可比纪月鸣给他上药温柔多了。每次纪月鸣给他上药,都像是恨不得要他疼死了才好。 纪阳喧晓得自己的目光离不开他,可他也摸不准自己的目光有多灼人。 两个人离得很近,纪阳喧靠近了倒觉得他更好看了,心里面乱七八糟揉成一团,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药,包扎,整个过程安静得只听得见落雪声。待到包扎好,对方才好像得空来打破这尴尬难堪的氛围。他微微笑着,那白璧微瑕里的眼角一点小伤痕就像是刻下的一片桃花瓣:“听说你叫阳喧?却是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纪阳喧想,他竟是记得我的名字。嘴上恍惚地说:“日光阳,吵嚷喧。” 收拾着瓶瓶罐罐的他抿唇一笑:“好名字,同小公子这般性子的倒是相宜。” “不过大公子的名字也好,”他将药瓶一一放回木盒中,“月鸣,与日月争鸣喧辉。倒是双好名字。” 纪阳喧嗫嚅道:“是……我母亲给取的。” 他阖上的手一顿,低头道:“倒是某唐突了。” 纪阳喧抬头望着他:“那你叫做甚?” “没想到小公子对某的姓名有兴趣?”他挑眉。 纪阳喧向前倾了倾身:“难道你不愿意告诉我?” 他失笑摇头:“怎会,小公子来问,某受宠若惊才是。” “某姓花,花繁叶茂的花。单名一个辞字,不忍辞别的辞。”花辞掂起一把扇子,轻声说。 “花辞……”纪阳喧在口中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可心上镌刻的痕迹却无从宣之于口,“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花辞将扇抖开,半遮面轻笑道:“小公子同大公子不愧是一母同胞,倒是想到一处了。确是这个花辞。” 纪阳喧在那把泥金的扇面上看见日月山川,星河倒转,点银如星,长河淘金,一时看迷了神。 等回过神,纪阳喧忙不迭地告辞,慌不择路地逃窜出去。 纪阳喧已经从他口中第二次听见纪月鸣,他却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不想听见花辞口中提到别人,更何况他刚才在他抬手间衣袖里嗅到的一股冷香。那梅香冷冽,纪月鸣也喜欢梅。 可倘若在他口中听到的是自己爹的名讳,纪阳喧觉得自己大概更受不得了。 纪阳喧再见到花辞是在晚膳桌上。 有人比纪阳喧先到,纪阳喧来时纪月鸣已经坐在桌上饮茶,他撩起眼皮子看一眼纪阳喧额角多出来的东西,并未说什么。 两人相顾无言地坐了会,谁也没开口。纪轲云在家时就得在一桌上吃饭,这是纪轲云定下的规矩。 以往倒是无甚妨事,可如今却大不一样。 纪阳喧一眼就看见了跟在纪轲云身后的人,青竹一般的人物,哪有外头那些楼里的狐媚样子,却偏偏顶着自己姨娘的名号。纪阳喧把自己埋进碗里,并不敢看人,只怕自己多看一眼,忍不住跳起来冲出去。 什么解释也没有,纪轲云只唤人在自己身边添了个座,再在座椅抬来时亲自邀花辞坐下。 纪阳喧瞥一眼纪月鸣,纪月鸣根本不为所动,好像习以为常,只转身在侍从端来的小盆中洗净手。 “同吃吧。”纪轲云只说了这么句话便不再多说。饭桌上安静得紧,的确是做到了“食不言”。 纪阳喧还是忍不住打量花辞,这是他吃得最难受的一顿饭,看着他斯文至极的动作,纪阳喧却觉得自己被火烤着一样如坐针毡。 等到好不容易吃完,纪阳喧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从那日后,纪阳喧再也不愿去同纪轲云纪月鸣一桌共同用膳,纪轲云懒得搭理他的小性子,倒也没罚他。 初七倒是为自家主子着急得很,只得纪阳喧一声冷笑:“他巴不得见不到我呢吧。”初七噎了一下,就不再提。 纪阳喧没再怎么见过花辞,大多时候只是远远看见过一眼,便躲开了。不是不想见,不过不敢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