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茧

    “嘀——嘀——嘀——嘀——”

    监护仪的电子声像是时间线上一个个间距相同的节点，正有条不紊地奔向尽头，到达时间轴终点那一刻，也就宣告着病人生命的终结。除了冰冷，机械的声音，病人从嗓子里扯出来的残破呼吸声也在不断重复着，对比之下也只比机器多一点活气。

    他就那样日复一日地艰难呼吸，可以活动但很吃力，直到下半身完全瘫痪，他才放弃了挣扎，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终日睁着那双黑眼睛，沉默且漠然了，他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于是谁也别想再进入他的世界。

    秦知着在病房外，靠着墙掏出烟来，想起是在医院，只好又放了回去，回病房又要看着秦若谷那张死人脸，让他格外不痛快，他同秦若谷告了别，那人依然是一副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安静地窝在床上，秦知着远远望着他弟弟的脸，觉得像一具漂亮的尸体。

    他心里微叹，同秦若谷的关系也不知道是怎么变坏的，好像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两个人就不在一起玩了，弟弟比他懂事得要更早，而他就像普通的孩子一样长大，贪玩，淘气，叛逆，种种时期一一经历过了，他也就变成这幅普通人的样子，弟弟却好像一直是那样，过分地早熟，然后又固执倔强地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

    想到这里，他就有点心软了，走过去摸摸弟弟的头，看着他年轻却被伤痛折磨得苍白的脸，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说不出来，只好尴尬地沉默着。

    秦若谷的瘫痪注定会伴随他的一生，医生这句话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品了好几个年头了。他实在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他了解秦若谷，他不可能被几句中听话哄开心的，他要的只是事实和结果。

    哥哥把手放到自己头上的时候，秦若谷是有点惊讶的，暗自想他是终于开窍怎么的，秦若谷想回握住他的手，但自从瘫痪之后，他的手臂也渐渐不听使唤了，那种悲哀无力，又心里发痒的感觉又一次淹没了他，让他恨不得划出几道伤口，狠狠流血才舒服。

    秦知着察觉不到弟弟那满腹心思。

    他就是这样，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样。

    秦若谷愤愤地想着，那双浸出墨似的眼睛，又那样不自觉斜睨着秦知着看了。秦知着触到他这个眼神，心里马上不舒服起来。

    为什么和秦若谷共处一室的时候他会觉得不痛快？

    秦若谷总是想把他们一起做的事特殊化，也总想把他的存在特殊化，每次秦知着想甩开这个累赘弟弟，过自己小日子的时候，他就挣着命要从床上爬下来，一步步爬，有的时候是想逃离医院，有的时候却是要翻过窗户，就像那些自我了结的病人，他额头青筋暴裂，也不再沉默，像是困兽一样嘶吼，他挥舞着那双不甚灵敏的手，拼命不让医生碰到自己，他拒绝镇定剂。他哭一样地吼叫，他只要见他哥。这时候父母就哭着给他哥打电话，秦知着就拼死地往医院赶，他一看见秦知着就安静了，但终究也只是看了他几眼，随即无言地撇过头去。

    一次两次秦知着还会为此心惊胆颤，但一晃三年过去了，每次他弟弟都故技重施，秦知着也不是傻子，但也摸不清秦若谷究竟在想什么。他朝他发过火，摔过东西，也骂了难听的话，秦若谷始终是黑着一张脸，大有一副这辈子都要死赖着他哥的样子。秦知着不是不喜欢这个弟弟的，他也做好打算要养他一辈子了，但他就是讨厌秦若谷死活都要赖着他，却总不给他好脸色看，也讨厌他对谁都一副死人脸，甚至是父母。他只对自己表达了那种鲜明的情感——厌恶却依赖。

    这种特殊化总使他恶心，他弟弟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变得会面无表情地算计人了，就好像秦若谷刚才斜睨着看他的时候，像是酝酿着什么阴谋似的。父母全心全意地爱着小儿子，对大儿子自然就粗糙了点，这种特殊化让他们把兄弟二人捆得死死的，有时候秦知着觉得他就像是被父母卖给了秦若谷，这种荒谬感时常折磨着他，但他终究是个正常成长的普通人，总是不自觉地忽略生活的不如意，他大概永远不会猜到秦若谷真正的意图了。

    而秦若谷正是因为想到了这层，才会时不时失去理智。

    他无数次想要坦白，但一看到自己逐渐石化的身躯，一想到那人可能的反应，整个家庭的反应，他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会孤立无援，秦知着就有了更好的借口离开他了。

    绑住他，是现在唯一的办法。

    然而这具身躯，大概也时日无多了，他能看见、感受到哥哥的日子像沙漏一样飞快流逝，甚至在离去时，也会带上深深的误解。他需要掩藏自己，每天都在希望和绝望中反复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