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救命之恩

    明归尘在马车晃动的声响中慢慢清醒了过来，眼前是一张雪白的，漂亮得惊人却有些冷冰冰的脸，少年的身体裹在厚厚的狐裘下，宽大的兜帽边缘毛绒绒的，衬得他脸蛋更加小巧秀美，玲珑可爱。

    明归尘反应慢了一拍，盯着对方的脸看了会儿，眨了眨酸涩的眼，才意识到这位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昨晚便是他……救了我？

    少年见他终于醒来，眉宇间极快地闪过一丝不耐烦，屈指叩了叩身后的马车壁，慢悠悠说道：“昨日在赤枫崖上，本公子正急着赶路，家仆见你昏倒在路边，一副快被冻死的模样，便好心救下你，本公子也大发慈悲允许他们将你抱上车来。”

    明归尘看着他，点了点头，“多谢小公子仗义施救。”声音还有些嘶哑，低沉至极，却泛着一丝奇异的柔软。

    那少年却冷哼一声，小脸霜寒道：“假惺惺什么？你这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恶徒！昨晚本公子好心留你在车厢里养伤，你却趁我睡着时……轻薄于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少年咬牙切齿，已是气得双颊涨红，像只发怒的小兽般，目光凶狠暴戾，满含厌恶地瞪视他，“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明归尘苦笑一声，“我的确没什么可辩解的，任凭阁下处置。”

    这时，车厢的隔板被掀开，有个人钻了进来，规规矩矩地跪在小公子面前，低着头轻声问：“少主有何吩咐？”

    小公子看着他，脸色稍稍和缓了些，冷冷道：“空青，是你救他上来的，你说，该如何处置这恶徒？”

    明归尘的视线也落在这人身上，粗略打量了下，推测他年纪应该很轻，比小公子也大不了多少，穿着灰色的洗得有些发白的仆人衣物，五官居然漂亮得很，只是神色顺从而麻木，掩盖了那份惊艳。

    空青么，倒是好名字。明归尘想着，指尖微暖，唇畔漾开一抹笑意，哑声道：“多谢小兄弟相救之恩。”

    听到这句话，空青猛地颤栗了一下，随即浑身僵硬如石，垂在腿边的手指痉挛似的蜷了蜷，语调艰涩地回道：“不必谢我，都是少主人心善。”

    小公子更加不耐烦地哼了声，眉宇阴沉得要滴出水来，空青慌忙将头低下去，脸几乎贴着地面，隔了几秒，才慢慢道：“请少主将他丢下马车吧。”

    明归尘看到他瘦骨嶙峋的脊背正在轻微颤抖着，神色越发柔和，心中猜到些什么，不忍地叹了口气。

    “小公子。”他神色平静地说道，“你可以废掉我的内力……”

    “作为惩罚。”他说完，将那双骨节粗大而苍白瘦削的手掌伸到少年面前，唇角居然掠过一丝郁悒又畅快的笑意。

    “不……”空青惶急地抬头，脱口而出半个音节，很快意识到什么，闭了嘴，只是咬紧了牙关不住颤抖。

    小公子没有追究仆人的失态，只是高傲又轻蔑地看着男人，“然后呢？”

    明归尘也没法子了，苦笑道：“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做我的奴隶。“小公子冷然道。

    他只能答应：“好。”

    结果也没有来废自己的内力。明归尘说不上是遗憾还是松了口气。

    作为小公子的私奴，是不能与外人混在一处的，于是他仍旧待在车厢里，连躺的位置也没有变。

    “你叫什么？”小公子撑着下巴，神色淡淡地问道。

    男人伸出食指，蘸了点水，在桌面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明归尘。”顿了顿，嘴角含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胆大妄为。”小公子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你该叫我少主。”

    这语气并不严厉，明归尘笑了笑，“敢问少主芳名？”

    “谢南烛。”少年不知为何声音渐渐柔缓下来，像是有些倦了。

    车厢里空间虽大，却只有一张床塌，并无别的地方可以睡觉，明归尘发觉自己占了整张绣榻，不由有些赧颜，想起身把位置留给自己的“小主人”。

    “不许动。“小公子察觉到男人的意图，瞪了他一眼。

    明归尘坐起来略微活动了几下手腕，无奈道：“那……你过来？“

    糟糕，好像又把人惹毛了。看着小公子炸红了一片的雪白脖颈，他舔了舔苍白干裂的唇，有些渴。

    “我能喝水吗？”

    谢南烛用“这也要问”的眼神看他，明归尘抿唇一笑，声音沙哑：“我怕小公子还生着气，不肯给我解渴啊。”

    他说罢，伸手提起小桌上的茶壶，那壶上绘着漂亮的图画，他拿在手里观赏把玩了会儿，才仰头将茶水倒入喉中。是个潇洒又落拓的姿势，像在喝酒。

    谢南烛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好像有些轻蔑，又有点微妙的新奇。

    马车一直在行进，明归尘透过偶尔掀开的帘子往外瞥了眼，是熟悉的景色，他若无其事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果然，毫不意外地，少年口中吐出了那几个字：“拂云山，长清宫，去拜会一下那位大名鼎鼎的小宫主。”

    明归尘嘴角的笑意慢慢凝固了，像是在叹息着，追问道：“做什么呢？”

    谢南烛靠着兽皮做的柔软椅背，已然昏昏欲睡，听到这话后掀起眼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懒懒道：“本公子是谢家少主，将与他联姻之人，不该去看看么？再则，我对小宫主也是久仰大名，倒想看看这个能配得上我的人长什么模样。”

    他漂亮的眉眼流露出几分鲜明的好奇与骄矜之色，“若他果真如传闻中那般出色，要我娶了他……也不是不行。”

    明归尘嘴角微勾，挑起一丝极为苦涩而又哀伤的笑意，缓缓道：“那……应当会是桩珠联璧合的好姻缘。”

    “哼，或许吧。”

    小公子慵懒地与他闲聊着，不时拈起一块精致的糕点喂进嘴里，却是挑食得很，往往只咬了小半口便丢在一旁。吃饱后便趴在那张小榻上揉着肚子，蛮横地命令奴隶把剩下的点心全部吃完。

    明归尘拿起一块淡红色的玫瑰糕，见上面还留着两排小小的牙印，不由失笑，倒是没怎么嫌弃地咬了上去。

    唔，太甜了。幸好还有茶水可以中和一下这点齁人的甜。就着茶吃了几块，他舔舔牙根，虽然这点心不太合他口味，但总归是填饱肚子了。

    好在自己一向不挑食。

    他在吃的时候，谢南烛偷偷观察，见他神色平淡，不像是喜欢，也没有表现出讨厌的样子，不禁有些恼怒。

    “不准吃了。”他皱眉道，“全扔掉。”

    明归尘低头看着盘中花花绿绿的精致糕点，还剩很多，全扔了？

    “扔掉有点可惜啊，”他想了想，拿手帕把它们包起来，说道，“我拿出去给其他人分着吃吧。”

    他一点也没有顾及主人的意愿，就这样擅自做了决定。

    小公子气得要命，那是自己拿给他擦嘴用的手帕，结果这个邋遢的男人直接用袖子抹嘴就算了，还要把手帕拿去送人。还有那些被自己咬过的点心……

    “你站住！”他气急地喊，“不准把我碰过的东西给别人！”

    明归尘应声停下，站在车厢门口回头看他，笑了笑，指着嘴说道：“我把你咬过的吃完了，这些——”他晃了晃手里那只小包裹，“还是干净的，不能浪费。”

    小公子愣了下，脸上可疑地变红了，然后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的朝他喊，“你竟敢说我不干净？”

    小孩子脾气。明归尘摇了摇头，掀开门板下了马车。

    空青正骑着马跟在队伍后面，那匹马和他本人一样垂头丧气，蔫蔫的。明归尘有些想笑，站在原地等待。

    空青无意间抬头，看见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用口型问：怎么了？

    明归尘摇了摇头。他却紧张起来，双腿用力一夹马身，那马便跑得精神了许多，很快追上这支队伍。

    一人一马经过男人身边时，他伏身拽住对方的手，迅速将人拉上马背。明归尘抱住他的腰坐稳后，喘了口气，才道：“给你拿了点吃的，饿不饿？”

    空青控缰的手顿在半空，许久，才隐忍地嗯了一声，接过那包点心，打开来，香气四溢。玫瑰糕，杏仁酥，樱桃酪……都是少主最喜欢的式样。

    他从来没尝过，也不稀罕这些。但这一刻却莫名生出渴望。

    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点心，吃相甚至有些狼狈，好像饿了很久的样子，圂囵吞枣地将它们全部塞进肚子里。

    明归尘还以为他真的饿极了，轻笑着调侃道：“急什么？没有人和你抢。喝点水，小心噎着。”

    空青咬住手指，压抑着那股从胸腔里涌出的想要流泪的渴望。以及，想要用力抱住身后那个男人的渴望。

    “昨晚你……”

    他只来得及吐出这几个字，身侧突然有人驰骑上前，勒马转头对着明归尘道：“少主叫你进去。”

    男人随意地应了一声，没急着走，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很温和地说道：“下次再来看你。”说完没等人回应便下了马，乘上另一人的坐骑。

    空青凝视着他，直到那远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那扇门后。

    明归尘被带回车厢。刚掀开隔板，便被一只手抓着拖了进去。

    “他跟你说了什么？”小公子神色不虞地质问道，气呼呼的。

    “谁？”明归尘疑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生气，“空青？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你派来找我的人打断了。”

    男人脸上有一丝淡淡的怜悯。

    谢南烛攥了攥手心，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异常烦躁，语气也带了些冷意：“下次不准和他说话。”

    明归尘慢慢皱起了眉，他脸上一点儿笑意也没有的时候，神色便显得格外冷硬，好像能割伤人似的。他看着少年，声音依旧平静：“你有一点过分了。”

    他竟然为了别人指责自己，小公子气极反笑，漆黑瞳眸里溢出鲜明的恶意，又像是不屑，冷冷道：“我就是见他不爽，怎么？你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