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
周一 ,距离郁殊放假还有两个晚上。 打工人痛恨早起的周一,在宋元这和平时却没多大区别。他是一个自由职业者,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画插画的。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已经靠在微博上放图收获了点名气,约稿的越来越多,有书封的也有游戏的。看过那种古诗词书上的黑白水墨画吗,他画的差不多就是那种。他能在数字版上画出毛笔的笔触感,不需要过多的颜色种类,只一个由白到黑的过渡,他就能画出花来,就算要强调一些特征,也仅用除黑白的另一种颜色强调要突出的细节——比如干涸池塘里挂在池壁上的最后一滴水,又或者是站在树梢枝头小鸟的充血的眼睛。 宋元醒来时,郁殊已经去上班了,空荡的房屋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得很。不过郁殊给他留了个新鲜做好的三明治,以及一杯加糖加奶的咖啡。外层的吐司已经放得有些凉了,不过中间夹着的奥尔良鸡倒是还有些热气。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早餐只有他一个人的缘故,宋元觉得咖啡比昨天的也更好喝一点,只是没有办法续杯。杯底还压着一张字条——大意是让宋元自己解决午饭,以及大门的密码。 宋元其实会做饭,厨艺虽说不上好吃,但也没到难吃的地步,属于发挥极不稳定的中上游选手。但是这些年来多是他自己一个人,单份发餐食并不好做,花样不能多,份量得适中。所以宋元当机立断地选择中午点份外卖,晚上再说。 没有要赶的稿,也没有要返稿的甲方,宋元这一阵都在过学生时代放暑假的生活。 区别只不过是:他既没作业还有钱花。 宋元百无聊赖地在房里逛了一天,像是把这当景点似的,走遍了所有的角落。只有两间上了锁屋子他没能进去,楼上的书房和楼下的训诫室——如果它不曾变的话。 训诫室之前是一个闲置的小房间,什么也没放,像是一个处于备战状态的杂物间。这还是当初宋元搬进来后,才改装成实践室的,两人省了去酒店开房的钱,把这件屋子重新装修了一番,添了沙发、长凳以及带有绑带的躺椅,还有挂满了实践工具的装饰墙,以及让宋元观赏自己的一大面镜子。 他参观完了就选外卖,外卖来了就吃,吃完了又到房间靠着床睡。郁殊的房里还留着阳光驱不走的味道,宋元把这称作是郁殊身上的香气。闻上去像一款参着下雨过后空气清新的乌木香水。他极度渴求地吸取房里的空气,感受郁殊在这里的每时每刻,然后在这等着太阳往西边移,再落下去。 郁殊打开家门时还有些不习惯。多久了,每天下班回来房子都是昏昏沉沉的,只有玄关的灯自动开着,其他都隐匿于黑暗中。明明是他自己的房子,却显得他像个未经允许的闯入者,连他换鞋的声音在惊扰房子里的空气。哪像今天,屋子里到处都亮堂,厨房里有油下锅的声音,空气中飘着刚出锅的饭菜香。 “你回来啦?”宋元从厨房探出个头来,泛红的脸上被油烟闷出细汗,挥了挥手中的铲子,‘“上去换个衣服就下来吃饭吧。”’ “好。”郁殊笑着答应,眼里闪过一阵恍惚。不过宋元因为担心锅里的菜炒糊,没有看到。 郁殊飞快上楼,进入房间的那一刻,才小心翼翼地消化涌上心头的熟悉感。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样类似家人陪伴的幸福时光。过了三年的孤独日子,让他几乎要忘了这种滋味。 这顿饭大概是这两周来吃得最舒服的一餐,两人都不提昨日的尴尬,也不探讨之后的问题,不约而同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地,珍惜起当下来。一人洗碗一人擦桌,再切下两人共同挑选的水果,两人窝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饭后西瓜,。俗话说一房两人三餐四景的生活,大概就是类似这种的温馨平淡。 这种早上醒来有做好的早餐,下班回来有人陪着吃饭,饭后小区里散步的日子,宋元心安地过了两天。直到周二晚上郁殊跟他在楼道说晚安,十一点躺在床上后,他才有了一种美好日子即将过完,明天就要上刑场的感觉。宋元心大,秉着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的道理,这种担忧马上就被他转换成了熬完今夜的动力。 宋元一直属于及时行乐型,只要不是当天发生的事,他都能愉快的过完前一天的每一秒。然后第二天心惊胆战。就像现在,他关着灯在床上刷手机,享受着审判前最后一晚的快乐。 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睛撑不了多久就开始上下打架,看不清屏幕。宋元只好拍拍自己的脸驱赶睡意。他不想睡也不敢睡,在他的认知里,区分今明两天的界限并不是不讲情面的时钟,而是他闭眼入睡的那刻。没睡,就是今夜未完;睡了,就是明天已至。经过一系列拍打、坐直、冷水冲脸的硬核清醒后,宋元还是没熬过两点的大关,脑袋往左一偏,蜷缩着身子睡了过去,脑袋一厘米处,放着从手中跌落的手机,屏幕都还在亮着。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早上十点。满打满算离郁殊回来还有八个多小时,排去宋元做饭的时间,大概还有七个小时的自由时间。 不拿外卖、不吃中饭。宋元把这剩下的时间全部耗在了郁殊的房里,他也不主动去看手机,就这么坐着——只有没事做时,才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可放空的时间却会过得很快,更别说宋元靠着床角眯了两小时,时针直接指到了数字三。 宋元恨不得接下来的时间一秒掰成两秒过。 15:20 宋元掏出手机,点开外卖平台开始选菜。他从来没有这么感谢配送服务,能节省他的外出瞎逛的时间,不然可能等他自己去超市买完回来,怕不是就要和郁殊碰头了。 两人都不怎么挑食,索性买起菜来还比较简单。 15:49 手机就是这样,刷着刷着一晃就过去了,好像叠buff一样,给时间加了五倍速。 时间每走一分钟,宋元的不安就会扩大一倍,挤掉他安于现状的样子,让他不得不去正视要坦白的这件事实。 或许是那个梦吓到他了,宋元怎么想都想不起之前备好的话术,满脑子都是梦里郁殊得知他爱他后厌恶的脸。 宋元没想爱上的。他从高中起就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性取向,只不过那时候还不太开放,他把这当做是自己的锤炼。等到大学时,社会就“开放”了许多,人们一边喊性向无罪,一边又对同性恋的人充满好奇。不是对新鲜未知的事物那种,是动物园里观赏动物的好奇。 从他见到郁殊的那一刻起,他就闻到了相同的气息,虽然郁殊隐藏的很好。他不断地接近,不断地试探,不断地突破底线,脆皮程度让郁殊心软,哭噎和rou浪让郁殊勃起——把相像的人塑造成同一类人,性取向、性致、性欲,凡与性相关的东西,都悄无声息地调教成可笑的重合。 宋元忘不了自己争分夺秒收拾东西逃离的那一天,着急、狼狈,比小偷进家门偷东西,结果主人突然回来了还要慌张。 为什么离开? 因为郁殊不要爱。 而宋元后知后觉的,要藏不住爱。 宋元显然忘了他过往打破的规则,在不适当的时候却又捡起它们。他自主地丢掉郁殊的信任,他对郁殊的信任被爱吞下。 爱让他患得患失。 这边苦闷当头,那边已经收拾物品准备下班。 16::42 “殊哥,等下下班去聚一餐?”魏钦之前是郁殊带的实习生,来的时候巧,郁殊他们策划组刚挑了不少备选项目,所以当时尚在读大四的小孩,提前感受了一把策划的头脑风暴以及没日没夜加班的疲惫。不过这也锻炼了他许多,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两个大活动策划成功的经验。这孩子灵光得很,想法一个接一个,刚来时天马行空,经过几个自认为优秀的点子都被郁殊以难以实现、安全问题等,才变得现实一点。不过小孩乐意学,观点被否挨骂了也不往心里去,闷不做声地能改一个进步明显的方案上来。 “我?我休假呢。”郁殊扬了扬刚批下来的假条。 “休假还不去?这不是刚好庆祝我们的方案成功交付。”说话的是组里做设计的蒋淩西。 郁殊举手投降:“真不行,我跟人约了。” “朋友?叫上一块?” “不了不了,他认生。”郁殊问都不用问的,就替宋元回绝了。他可怕与陌生人吃饭了,想着宋元之前挂着一抹假笑坐在陌生饭桌上装客气,郁殊就忍不住笑起来。 魏钦嗅到了一丝八卦气息,打趣道:“哥这明显是有情况。” 郁殊也不回他,迅速把电脑塞进包里,脚底抹油般地准备迎接工作换来的假期。走到门口了还不忘嘱咐一句:“淩姐你今晚带他们去啊,费用找我报销!” 17:13 外卖小哥拎着两大袋吃的,抱着一个箱子的宋元跟在后头用脚把门关上。 “放厨房还是?” “直接放餐桌上就行。”宋元扬了扬头,下巴示意餐桌的位置。 塑料袋里放着盒子装的土豆片、海带、金针菇、笋,以及羊rou牛rou卷、虾滑、无骨鸭掌等,另一袋则是从香油到香菜碎的调料盒。至于宋元手上抱着的,是带着冰块保鲜的毛肚、黄喉、鸭肠和晶莹剔透的巴沙鱼片。 宋元准备的火锅。 对于这种不需要自己下锅炒菜、油烟满厨房漂的晚餐,他俩还挺喜欢的,保持着每周吃一次的优秀记录。郁殊不爱吃鱼,不仅平时不买,就是去饭店里也不怎么下筷子。宋元在这上面倒是比郁殊稍微好伺候点,他只是不喜欢刺多的,巴沙鱼片或者龙利鱼片是他的火锅必点。这种鱼片在沸腾的辣锅里煮上几秒,就能从透明纹路变白,鱼片的两边带着些辣椒或者花椒向里缩,捞出来往蘸碟里一裹,色香味全有了,一口吃下去既是海鱼的鲜嫩,又有辣碟的爽麻。他吃得香。久而久之,在他的带动下郁殊也会尝上几口。 ? 估摸着时间,宋元从冰箱里拿了一大瓶可乐出来,随后就这样面对着菜和光秃秃的锅坐着。两人、汽水、火锅、假日,如若不是有心事,宋元觉得这简直太完美了。照以前的关系,两人说不定今晚还能临时订个机票,明早就飞向别的城市度假。 还没一起去看过海呢,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宋元止不住地往最坏的方向想。 18:07 郁殊在车上坐着,车子早就熄了火,夕阳照在车前窗,余晖打在他的脸上,让郁殊看不清自家客厅里的灯是开是关。他突然没了刚出办公室的喜悦,离家越近一步,他的不安就越把期待往下压一分。他没忘周三是个什么日子,前两天的美好日子让他一下回到了很久之前,他突然悔恨起来,为何不把对质的日子再往后拖拖。 他把昨日称作是忙碌的现实和美好的梦境,等他如今真正要从忙碌中解脱去迎接美好时,他却犹豫踌躇得不敢上前。 梦境梦境,如若真的只是一场梦怎么办。 18:27 当夕阳最后的光也被暮色遮住,车里空调的冷气已经全部跑光,小区里的路灯一同亮起,蚊虫绕着亮灯旋飞,月亮爬了上来。 郁殊总算是拿着自己的电脑从车上下来,要关上车门的那刻,突然瞟见副驾驶座位上的甜点盒。那还是他下班的时候去甜品店买的。店子开了有三十年,早积攒了人气成了全国连锁,只不过最近才开到他们公司写字楼的楼下。 电梯比平时要快,楼道也比往常要短。 门外的人走到无路可走,屋里的人等到晚间新闻开播。 滴——滴 18点30分,郁殊打开了门。屋里的灯开着,在专门等着他回来。 “我回来了。” 可没人答话。房屋里静悄悄的,厨房里没有炒菜声,地板也没有人走路上。什么都没有,安静得很,郁殊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沉寂像空中飘着的尘土一样盖住了房子。 “宋元?宋元?”郁殊慌乱地踩着拖鞋就往里走,感觉自己的心缺失了一块。三年前不好的回忆猛地冲进他的脑海里,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又止不住的后悔——怎么又能把人搞丢。 ? 下一秒,他却停下脚步,悬着的不安的心落了下来,愤怒被一扫而空,温柔溢满了他的眼睛。 在满是菜的餐桌上还有宋元的后脑勺,灯光照在他柔顺的头发上,给他铺上了一层静谧的光。 嘘——小点声,宋元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