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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寒假

    13

    我不知道那场聚会发生了什么,但有些东西在悄悄发生改变。

    比如向我借书的三个女生对我更加关注,迎面碰见的时候会和我说几句话,手抬起来打招呼,“阿西!”这样轻快地叫名字。韩悦经常会问我和阿维关于爸爸的事情,她好像真的很崇拜他,这并不稀奇,女孩子都会崇拜浪漫博学的成年人吧。相较之下,陈磊沉默寡言的时刻变多了,他的目光就连上课的时候都会盯着韩悦的背影,被老师多次点名批评,闹得有点尴尬。

    乌里向我借了本侦探,始终没看几页,一周过去也就翻个三分之一,课间做完cao回教室或者自由活动的时候,他偶尔碰到我就会聊起情节,然后阿维直接跟他剧透了,凶手是他,作案工具是它,作案手法是这样那样云云。第二天乌里就把书还给我,愁云惨谈地说“已经不需要了。”

    “为什么?”

    “啊!你问他!他昨天跟我剧透了,害得我都看不下去了!”

    乌里气急败坏地指控我旁边的阿维,阿维一脸笑眯眯,分不清是故意还是满不在乎。

    临近期末,冬日寒气逼人,一场感冒把我击倒,我发烧躺在家里,心里想着完蛋了。

    “哥,你的身体太弱了,得加强锻炼呀。”

    阿维放学回家后就来我房间照顾我,督促吃药,倒热水,天天在我耳边唠叨。起初几天我起不了床的时候,他会把冰凉冻青的手伸进我热乎乎的被窝烘暖,借口是“热量再利用”,还积极地撩开我的衣服擦汗。后来我有力气揍他了。

    因为不能影响别的同学,学校让感冒发烧患者回家呆着,教室里已经有五六个位置空着了。我烧得很厉害,阿维明明和我共处一室,却还没被我传染,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你是超人吗?为什么一点症状都没有?”

    “没有啊,最近有点咳嗽,但老师不让我请假。”他说,“每天都看不到你,上学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上学是为我上的吗?”

    “你怎么跟老曹一样。”阿维模仿班主任的语气,掐着嗓子演戏道,“你们读书都是为我读的吗!”

    我回想起班主任下一句是“大田,你来回答上学的意义是什么?”大田惊慌失措站起来的模样,活像只被影子吓到的松鼠,事后还常常被人拿来调侃。

    我鼻子里哼了一下,就当笑了一声。但实际上我心里一直都很烦躁,因为生病,我思维迟钝,体力不支,念书的效率明显下降了。我当然想要考得好,考得比阿维好,尤其是阿维会故意发挥失误的前提下,倘若我依然没法超过他,会让我特别尴尬。

    “要是再严重一点就可以请假了。”阿维玩着我的修正带,意有所指地看着我说。

    “哦,你可以试试冷水洗澡。”

    我用水笔的尾端抵着下巴,俯视着参考书上的字,说话的时候鼻子里呼出guntang的气流,笔头点在纸页上滑出了一条小蝌蚪。

    “有更直接更方便的方法哦。”阿维笑了起来,我转过头防备地看向他,从脸上读出了阴谋。

    “什么?”

    “唾液传染。”

    我一动不动地盯了他几秒,噌得站起来,把他赶出房间。

    “出去出去,居心叵测!”

    “哥,我还照顾你这么久呢,亲一下都不行啊!”

    “不行!”

    “抱你和亲你有什么区别吗?”

    “闭嘴吧!”我把他推到门口,“不把脑子里的想法清干净就别进来。”我说完咳嗽了两声,把门砰得关上。

    拥抱和接吻当然有区别,身体是表达欲望的工具,嘴是表达情感的工具。我允许自己的身体去发泄欲望,但接吻,那是有恋爱性质的行为。我的良知和理智让我不能和弟弟接吻。

    不过这原则坚定的时间不长,期末考试后我完全崩溃,我甚至几度后悔起没和阿维接吻,把病菌都传给他,一起下地狱算了。

    阿维从班主任办公室里拿着排名表贴在教室后墙,一群人蜂拥而上。数学出卷的难度系数比想象中要高,脑子被病毒搅浑的我死活做不出来。结果造化弄人,阿维从前五掉到了十五,我掉到了第十六。阿维做错事般跟我道歉:“对不起啊,哥。”

    我却仿佛受到了嘲笑。

    全班都考的不尽人意,数学课上赵老师的表情一言难尽,但很体恤地开了个玩笑。讲到倒数第二题的时候,他点了阿维的名,阿维是他的得意门生。“你这题的结果怎么会算错呢?”他带着遗憾的责备道,但明贬暗捧,因为这道题全年级只有五个人做全对。

    阿维很浅地笑了笑。我极轻地冷哼了一声,眼神瞥向窗外。众所周知,赵老师最偏爱他了。但是,凭什么?

    爸妈看到我俩的成绩单时一脸复杂,毕竟我和阿维从来不会摔出前五之外,二者分数差距极小,未料到这次就连退步的分数也咬得死死,锁链似的扣在一起。不过我因为生病侥幸没被训。运气之神也挺会作弄人的。

    爸爸坐在沙发上,手摩挲着刮掉胡子的干净下巴,纠结着眉头,穿着卡其色休闲裤的腿架在另一条大腿上。电视放着关于距离此地五千多公里国家的内战新闻,他眼神在成绩单上来回扫过,说:“数学挺难的吧。”

    我坐在单人沙发上,阿维坐在长条沙发上,我感受着自己正在恢复健康的身体,阿维回应爸爸道:“对啊,出卷老师就是炫技式出题,最后一题全校只做对了三个人。”

    “你也做不出吗?”

    阿维的聪明在理科上淋漓极致地发挥出来,和我正好相反。

    “做不出。”阿维一脸坦然。

    爸爸挑挑眉,无声地点点头,像在说“原来是这种程度的困难啊”,不过也没什么笑容。

    “你那些朋友考得怎么样?”

    “哪些?”

    “来家里玩的那些。”

    “陈磊、德子、大田都在二十开外吧,我不记得了,乌里十八,灰灰第九,进步超大。”

    爸爸又点了点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阿维没说话了。内战新闻里插入了现场画面,响起交流电信号传导出来的枪击声和几句吼叫的外语。

    “韩悦呢?”

    阿维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勾。

    “不知道啊,就是哭得挺惨的。”

    “哦,哭了?”

    爸爸有点惊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忍住没太放肆,好像这种事情很好笑。这是来自大人的不自觉的残忍。

    也对,只有软弱的小孩子才会因暂时的分数哭得伤心。我从鼻子里叹出长气,戳起一块苹果放进,听着阿维和爸爸聊天,偶尔插几句话。我只想快点离开,我再也不想听到关于这次考试的任何事情。而且每次看到阿维就会觉得丢脸。对手故意放水却依然赢不过,比胜之不武还要嘲讽一百倍。

    我们和爸爸的谈话难得不用考虑时间得延续很久,毕竟寒假到了,冬天的意义来了呢。

    爸爸租了辆休旅车,主动载阿维朋友去z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那么友善,让学生自己买车票可以省不少钱。结果说服我去z市的人里又加上了一个爸爸,“难得同学们出去玩一趟,你不要总呆在家里”“制造些青春的回忆”。就好像我没有青春的回忆似的,如果回忆是内心的历史而不是专门做什么行动的话,我不比任何人都少,我也充满情绪,在生活里掀起无声的风暴。

    mama说她要和金粉阿姨出去做美容,金粉阿姨是mama一直以来的闺蜜,平时见到她的形象都是大红唇,小时候经常会因为她做血口女鬼的噩梦。mama如果要和金粉阿姨一起做美容的话,没到做晚餐的时间点是不回来的,如果去远一点的高级美容院,可能会待上一天。她可能也想离开家出去放松,也劝我出去旅游。

    为什么我就不能自己做选择啊?为什么每个人都想让我加入这可有可无的旅行?

    天空苍白而灰蒙蒙的,像虚弱的贫血患者。同学穿着胀包食物似的羽绒服或棉袄,吵吵嚷嚷地聚集在我家庭院然后上车,休旅车座位塞得满满的,多了肩宽腿长的德子,膀大腰粗的郑虎,书包塞在中间或抱在腿上,前排都让给女生,韩悦因容易晕车坐副驾驶。

    “开始导航,左转,到裕丰路……”导航响起可爱的娃娃音。爸爸拨开转向灯,转动方向盘,笑着说,“你们想听什么歌自己点啊,音响可以连接蓝牙。”

    我一脸阴郁地挤在边缘,开不了窗,因为车内开了热空调,使我愈发憋闷。

    音响里传出黑人说唱。车里的气氛瞬间躁动了起来,大田叽里呱啦地大聊z市有什么好玩的,看起来很傻。这种聒噪的音乐和氛围打断了我独处时养成的习惯——在车上看着窗外想很多事情。可能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原因吧,玩手机看书都会头晕,只能盯着单调的风景任思绪乱飞,到最后就会陷入莫名沮丧的心境里。尤其是这次阿维紧靠着我坐着,腿贴着腿,我满脑子都是放水、十六名、两分、数学、宿命。

    阿维悄悄在我耳边嘀咕:“坐我腿上吧。”

    “有病?”我凌厉地瞪了他一眼。

    “后排有点挤。”

    男生都缩在座位上。

    “那非得是我吗?”

    “哥,你最轻了。”

    我看了眼其他男生,似乎都商量好的看着我。乌里拍了下大腿,开玩笑道:“坐我腿上也可以。”当然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我和阿维都没笑,甚至想翻白眼。阿维冲我眨了下眼,我突然冒出一种我的点头与否将决定某种重大事情的错觉。虽然我不在意他们的感受,但在乎他们对我的看法。死要面子一起挤三个小时吧,那么彼此都会产生怨念。

    我勉强同意,不情愿地坐到阿维的大腿上,抬高的视野令我有点羞耻。“系上安全带!”阿维的声音在背后开朗地响起,手臂环住我的腰,十指扣住。

    大白痴。我扶住前座的靠背翻了个白眼,这姿势只能望到车前的风景。我看到韩悦在和爸爸聊天,听不清在聊什么,但能看见韩悦时时侧头说话,有时也会转头加入女生们的聊天,脸上洋溢着快乐和某种粉红。也不知道她和陈磊怎么样了,反正只有陈磊在最后一排望眼欲穿罢了。

    “哥,你靠过来一点吧,这样坐挺累的。”阿维说。

    我就是不想屁股挨着他的裆才会别扭地坐着的。

    “要开三个半小时呢。”

    “不要紧。”

    半个小时后,我靠在了阿维的身上,人rou靠垫还蛮舒服的,只要不管后面的人是什么感觉,忽略硌着屁股的硬邦邦东西,就能获得享受。车里响起大合唱,唱的是时下的流行歌,我百无聊赖甚至想睡觉。阿维和我压低声音在耳边说着悄悄话。

    “据说民宿背后是树林,晚上会有鬼走出来。”

    “骗人的,现在小孩子都不信这个了。”

    “真的,晚上你就会看见了,有人在评论里说住进去的每一天半夜都会鬼压床。”

    “我看鬼就是你吧。”

    “哈哈哈……”

    “再把我当白痴我就把你扔进树林喂鬼。”

    大田耳朵尖,刷的一下转头,吃惊地问:“真的假的?民宿有鬼?”

    结果大家都接收到了阿维制造的谣言,害怕和兴奋如流感病菌般迅速传染开来,也有人蛮理智的没受影响。哪个正常人会订一个闹鬼的民宿啊,脚趾头都能想得到。我幸灾乐祸,阿维有点尴尬,本来就是在我这儿胡言乱语,谁知道半路冒出了个傻乎乎的大田。不过这给众人点亮了一个晚上看鬼片的灵感。

    爸爸的车在路上被一个新手司机刮蹭到了,那一瞬间蛮惊险。红灯口刚减速要停下来时,车尾受到冲击让整个车向前摇晃了一下。我被吓了一跳,身体不受控地扑向前面,好在被阿维护着没受伤,然后倒向后面,撞到了阿维的头。爸爸懵了几秒,二十年的车龄让他一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怒从心底起,气势汹汹地下车走向新手司机问罪。韩悦慌忙把车窗打开,探出头去看后面的情况。

    我扭过身子,看到阿维捂住鼻子可怜巴巴的。“没事吧。”我问,“给我看看。”

    “没事。”他揉着搓红的鼻子,大概撞到软骨了,眼眶里蓄满生理泪水,搞得我特别内疚。

    “没有断吧。”

    “应该没有。”

    我捏捏他的鼻梁确认没有断掉,他用含泪的大眼睛注视着我,仿佛在求安慰。好可怜啊,我不禁在心里如此说道。我揉揉他的鼻子,他就眨了一下眼,安静下来,盯着我的脸看。他喜欢这样,透过他的眼睛我读懂了他的想法,他还想要更多。

    车子停在紧急停车位,交警过来处理现场,时间花得久了些,大家去上了个厕所,买了些东西垫垫饥。阿维雪白的皮肤上鼻头红红的,嘴巴也是很红润好看的颜色,睫毛被干的泪水凝结成一撮一撮,高高条条地立在人行道上,就是一个刚哭过的哭包帅哥。城市的色调如被蒙上蓝色滤镜一般暗下来,冬天的夜晚来得快,车流闪烁着饥饿的灯光。一个男人牵着大金毛路过,在店门口买了包烟,阿维过去逗了下狗狗,男人冲他笑了一下。狗狗会晤。我捧着杯掀开盖子散温的热拿铁,目光透过雾气注视着他们。

    阿维红着鼻子对着狗狗发自内心地笑起来,笑得如朝阳般温暖善良。这种善良的笑容会让一个再讨厌的人都立刻变得可爱起来。笑是一件很有力的武器,笑也是一条很柔软的鸭绒被。

    我一点也没有心动,就是觉得这家伙长得还算不赖。

    等男人带着金毛犬离开,我去店里买了支口香糖和一包烟。这是我第一次买烟。老板不在乎我是否已成年,不管从我脸上看出什么,都把烟卖给了我。我蛮喜欢这种不多过问的商人,虽然显得有些无情了。

    “哥,你怎么买烟啊?”阿维吃惊地问,瞪着眼睛看我把烟盒放进外套口袋。

    “嗯……想抽抽看。”我说。香烟对中学生来说不是好东西,但怎么说呢,心境不好的时候也不会管那么多了。我只想抽一支试试,那种喘不过气的感受像阿维这种幸运的人是不会懂的。

    “不要跟爸爸说,知道吗?”

    我食指束在唇前,盯着阿维低声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