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
闻清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再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能给他打理的井井有条。 珍珠一觉睡醒,盯着床顶雕花发了会儿呆。身下床榻柔软,制式、木材、雕工,与先前那张并无分别,看不出是换过的。室内陈设已经复原了,床头点着安神香,一室都是淡淡的熏香味。 “昨夜雨大,着了风寒……早起就有点发热。”这声音是闻清的,有点远,“我自作主张,找柳先生告了假。” 珍珠凝神分辨,声音似乎是从静虚斋传来的。 静虚斋是闻家家主的书房,与西厢中间隔着竹园,这个距离,常理是听不见的。自从柳青教他引了一缕内息入体,他的五感又比先前敏锐不少,府里鸡零狗碎,冷不防灌进一耳朵。 “自作主张。”闻樱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你只管纵着他,两天打鱼,三天晒网。他这回用功了有一旬不曾?” 珍珠听的生气,想说才不是这个原因,都是柳青害的!结果困意涌上来,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过了午,日头往西走,窗格影子投在脚榻上。柳青坐在榻边,仔细地削一把木刀。 珍珠眼睛一亮:“师父!” 柳青搁下刀,摸了摸他的脑门:“闻清说你病了?我来看看,怎么,昨夜着了风?” 珍珠一点不像生病的样子,龙精虎猛,一个鲤鱼打挺要跳起来,结果牵扯到腰腹,鲤鱼半空往下一坠,直挺挺砸到床板上,摊成一条平鱼。 珍珠眼神空洞了一下:“糟了,师父!你会把脉吗,快给我瞧一下,别是昨夜插坏了……” 柳青依言探了一下他的脉,道:“话不要乱说。今天不弄你,让你养养。” 珍珠缓了会儿,抱着被子在床上来回滚了两圈,说:“我感觉我好了!师父,难得今儿不上课,你带我出去玩吧!就我们两个,不跟别人讲!” 柳青没接话,帘子一动,屏风后头探出半个闻清:“少爷,家主吩咐您安心养病,若是病好了,就起来练功,不要趁机躲懒。” 珍珠一脸活见鬼的表情。闻清感受到自己的不受待见,默默地出去了。 珍珠抓起柳青一只手,往他手心里写:西角门外等我! 结果横一笔就顿住了,“西”字忘了怎么写。 柳青眼里含笑,看他急的抓耳挠腮,扑腾不止,最后往他怀里一拱,也不管闻清听不听得到,急切切地小声说:“师父,你去‘蚯蚓胡同‘等我,我一会儿就出去找你!” 闻府西侧与岑公府毗邻,两道高墙中间夹一条南北走向的狭长胡同,叫猫尾胡同——珍珠觉得它更像蚯蚓,擅作主张给胡同改了名——柳青拍拍他的后背,表示意会。 珍珠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把被子拉高,故意闷声说:“不让就不让,跟我求他似的!我身上乏的很,睡了,明儿再习课吧。” 柳青走了半刻不到,小孩儿把被子一掀,赤脚跳下床来,四处找靴。闻清在外间打扫,横竖躲不开,珍珠耳朵动了动,有了计较。 闻清正擦拭一件崇德年间的瓯窑青釉瓷灯盏,忽听里屋稀里哗啦一阵响动,不知是什么吱了一声,紧跟着有东西砸到地上,沉闷一声响。 闻清十分纳闷:“少爷?什么东西摔了?” 没人回应。 闻清有点慌了,进里间一瞧,只见床上被子坨成一团,被子底下的人形一耸一耸的,十分难受的样子。 这是……在哭? 闻清又困惑又无措,上前两步,正想着要怎么安慰他,忽然发现不对:那坨东西远看像人,近看一点都不像! 闻清把罩被一掀,哪有什么人,只有两个枕头横陈在中间,还在动,装的挺逼真。可是枕头怎么会动? 闻清眼皮子一跳,只见枕头抽筋似的一弹,底下蹿出一只油光水滑的大灰耗子。 这床又不能要了! 闻清眼疾手快擒住那畜生,回头一看,帘子还在晃,小孩儿已经溜了。 闻清追出门,左右环顾,不见人影,略一思索,便往西角门方向追去。他前脚刚走,门口一棵柿子树晃了晃,小孩儿贴着树干溜了下来。 “师父你是好人,帮我拖住他。”珍珠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子儿,直奔北院去了,心道:“小爷自己玩儿自己的,不奉陪了!” 大衍朝惯例,院墙高度代表门第。闻府墙高一丈六尺余,砖石打底,青瓦横梁,墙面漆的平整,飞贼难入。柳青那样的高手不在话下,但珍珠这三猫两脚的功夫,就捉襟见肘了。 好在珍珠总有办法,略一思索,去了平时练刀的柴房。 柴房后头有大小几个避火的水缸,贴着北院墙放着,旁边一个家丁歪在柴垛上打瞌睡。 珍珠一脚踢醒那人:“起来!给我把这两个缸摞起来,看着碍眼。” 家丁瞌睡还没醒,抬起头来,相貌甚是丑陋,一道伤疤将鼻梁从中截成两段:“……啊?” 珍珠故作骄横道:“叫你干活就干,哪那么多废话?” 家丁虚着眼辨认了半晌,想起这少爷是府里哪一位来,顿时一字不吭,吭哧吭哧,让干就干。 珍珠目测,大缸高约四尺,小缸三尺,叠起来还不够,于是攀上缸顶,把随身携带的木刀往墙缝里一插,在家丁目瞪口呆的视线中,脚踩木刀借力腾空,单手堪堪勾住墙檐边缘。 “嘶——”珍珠倒抽一口冷气,动作太大牵扯到小腹,一阵翻江倒海的坠胀感,不由腹诽道,“他奶奶的!两个乌龟王八蛋,真给他们搞坏了不成?” 珍珠额头渗出冷汗,但墙还是要爬的,生忍着痛,吭哧吭哧,扑腾扑腾,身残志坚,坚韧不拔,狗刨样的翻过去了。 甫一落地,后背“砰”的撞上一个身体。 珍珠一回头,活像见了鬼打墙:“闻清!怎么又是你!” 闻清嘴唇抿了抿,一言不发地戳着。 珍珠一跺脚,拽过闻清的领子,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蜻蜓点水似的一啄,哄道:“当没看见我,啊?” 闻清沉默两秒,似乎是退让了,说:“我跟您一块儿去。” 这回答出乎意料,倒也不赖。珍珠爽快地松了手,一转身,发现柳青正站在二人不远处,闲闲抱臂,似笑非笑:“‘蚯蚓胡同等我’?” 珍珠脸皮厚如城墙,故技重施,拽过柳青“吧嗒”一口,糊了一脸口水印子:“计划赶不上变化,先出来再会合嘛,天色不早了,赶快赶快,走了,走了!” 中都有东、西市集,天下风物荟萃于此,人流如织,摊贩云集。“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注1],便是说市集盛况,昼夜不息。 三人披戴斗笠走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天色将晚,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左右茶馆酒楼,勾栏瓦肆,金玉横列,彩帛琳琅,胭脂香药,应有尽有。珍珠孩子心性,看什么都新鲜,闻清跟在后边熟练地付账。 珍珠把第三个糖人往嘴里塞的时候,闻清忍不住劝道:“少爷,口腹之享需节制,牙坏了没法医。” 珍珠满嘴都是糖,充耳不闻,又啃了一口西瓜,黏黏糊糊地说:“这瓜不甜!”说着把瓜递给闻清。 闻清无奈了:“吃完糖得先漱口……” 柳青伸手把瓜劫走,就着珍珠啃过的齿印,咬了一小口,清甜汁水在舌尖炸开。他一双黑亮瞳孔盯着珍珠,笑吟吟道:“甜的。” 珍珠耳朵尖慢慢红了。闻清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好像明白了自己不受待见的原因。 这时一班杂耍艺人车队吹拉弹唱着经过,那些人长相十分奇异,高鼻深目,眼睛是茶灰色,手里拿的乐器也十分奇异,有葫芦做的箫,还有树桩做的鼓。 “西涂人。”闻清神色颇为不喜。 珍珠完全被吸引过去了,只见为首一人手持一条长铁链子,两端各栓一个铁丝笼,内盛炭火,烧的滋滋作响,那人一翻跟斗,银白铁链上下翻飞,火花四溅,形似流星,周围人纷纷喝彩:“好!” 那西涂人收了“火流星”,cao着一口半洋不洋的中都官话吆喝道:“诸位看官,走过的路过的,都来瞧一瞧喽!今个儿的杂耍节目有走绳,拸镖,变戏法,还有西涂人的独家秘技,诸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那些戏法是珍珠没见过的,小孩儿看的惊奇,取出一碇碎银扔到车上:“再来一个!” 柳青若有所思地瞧着珍珠,胳膊肘一搡闻清,问:“他从前,很少出门吧?” 闻清离他远了一点,道:“世家有自己的规矩,闻家子弟及冠前,不得私自出府,少爷情况特殊,这方面更严格些。” 柳青挑眉:“他?守规矩?” 闻清看他像明知故问:“怎么可能,不过是家主看管的严,多数时候出不了岔子。看不住的时候,照样裹乱闯祸。” 柳青又问:“你也道他情况特殊,像他这样,寻常是养在闺阁的,为何他是养子?” 双儿不常见,一万个人里只得一两个,民智不开化的地区,一般就当畸形儿丢弃了,富庶地区则是大多充作女儿教养,到了年龄也会婚配。 闻清冷了脸:“此是家事,柳先生管的未免太宽了。” 柳青碰了壁,也不尴尬,十分自然地换了个话头:“听你说话文绉绉的,读过书?” 闻清道:“闻家家训,下人都得识字,做到管事这一层,四书五经是读全了的。” 柳青听不出是真诚还是讥诮地恭维道:“厉害,比我这个粗人强多了。” 这时,一个熟悉的大嗓门远远传来:“哎哟,这不是柳先生吗?稀客啊,小店新上的话本,要不要进来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