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镜郎要走,自然还有一番准备要做。 收拾行装,打点一路行走坐卧,采买当地风物手信,又是在满城寥落之中,动静更闹得大了,除了清明令属下前来听令,个园里又加派了不少人手来帮忙,只是广平未曾亲来,姜令望处也没有反应,镜郎也乐得不去见他们。到了出行这一日,夫妻俩也未曾亲自前来,倒是送了不少箱笼,领头的两个,却也熟悉。一个是当时接镜郎下船的中年女官,还有一个便是广平身边的琉璃。 中年女官与琉璃打扮已非往日那般只求稳妥得体,堆金着玉,十分光鲜,连着脸上全是笑,能把阴沉沉要滴下水的天空都映亮半边,说话的嗓音也亮了许多。 “这儿是富春茶社里的点心果子,听说公子吃了觉着好,我们娘娘特意打发了人,要了几炉子,公子带着路上吃……” “上好的龙井、碧螺春,还有岩茶,若是建昌殿下吃的好,千万来信来讨要……” “几篓子螃蟹,还有些腌鱼、醉蟹,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一点儿风物心意……” “公子这一路北上,怕是天冷了,还有些皮草、斗篷,不如北边的强,只是这海外来的洋缎有些意思,公子穿着玩儿,拿去赏人也是好的。” 一唱一和,说不几句话,就迫不及待地开了腔,说着个园里的春情荡漾,柔情蜜意。 “我们娘娘与驸马爷,蜜里调油,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一时一刻都分不开。” “娘娘身子大好了,十分健旺,驸马也是,这么忙了,还每日都往娘娘屋子里去……” “可不是说娘娘福气好,咱们个园里地气也健旺了,三年多前娘娘种的那垂丝海棠,一直都只有叶子不开花,谁晓得就这段时日,这么大的雨,反而开的娇艳极了。” 接着两人对视一笑,神神秘秘地眨了眨眼,还是那女官颇有几分得意,忍不住揭了盅:“如今娘娘有了身孕,刚一个月多一点儿,不稳当,并不敢轻易挪动,不然是要亲自来送公子的。” “我们驸马爷呢,为了娘娘好容易有了身子,但凡有点时辰,就往寺观庙宇里跑,为娘娘求顺产,求平安,最好啊,是得个漂漂亮亮,白白胖胖的哥儿!殿下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后福无穷……” 镜郎心里正烦着呢,并不如何在意,只是敷衍过去,等到船扯开了帆,一路摇摇摆摆离了码头,才恍然觉得不对,问青竹:“姜令望不是被阉了吗?难不成,还有什么秘法偏方,还能让那东西长出来?” 青竹好笑,为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自然不可能,若是有这样的好事,还轮得到姜令望受用?” “那八姨母还能有身孕,看琉璃那样子,怕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被蒙在……”镜郎说着,自己便失笑,摇了摇头,“算了,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自己求来的日子,就让她且多高兴几天罢——” 青竹捏了捏他的掌心,就要他回舱房里去:“风大的很,手这么凉,可别在这儿杵着了,气味也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我看你早上没吃什么,去开了那匣子,看有没有蟹粉酥,那个好吃,把大黑叫来,一道尝尝。” 如此也就略过不提,只当是不知道其中关窍。 十月末,遇到寒凉些的天,就该落雪了。谁知道越往北走,天气竟然愈发热了起来,船行入了鲁运河一段,再往西边去,更是热的连夹衣都险些穿不住,要重新换了绸缎衣裳来。 据说九月以来就没下过几滴雨,还好不是耕种时节,只是河水太浅,他们乘坐的站船便罢,货船吃水深,稍有不慎就搁浅难行,多由纤夫拉着才能走,在狭窄河道处遇见加塞、堵塞,也难免耽搁了行程。 就连镜郎这样不晓事的人,也都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几分凝重气氛。 虽说疫病只在江南、京畿一带蔓延,但河堤上讨生活的人,南来北往,难免也有接触,船只虽然日夜不停,但到了码头,也要停泊下来补充食水,在船舷上透风时,听见几句不知哪里的口音议论“前天村头那家一家五口……”“昨天又有一个拉了起来,就这么活活拉死……”,分明就是霍乱的症候。 他还没听完,就被王默拉住了手,一拧身,就看到青竹满脸的不高兴 不赞同,两人一边一个,把他架回了舱内。不过在外面站了一刻钟,青竹就很不放心,打了热水来洗脸洗手,换了一身衣裳,过不片刻,又端了nongnong一剂药茶上来,镜郎偷偷觑着青竹肃穆脸色,只得夹着尾巴乖乖喝了。 紧赶慢赶,到了洛阳已是当天午后,天色阴沉了几分,寒风凛冽,热度倒是降了下来,有些冬天意味。在别院里照旧歇了一夜,镜郎心里有事便睡不安稳,青竹灌了他一盏安神汤,点了安息香,又与王默两个陪着哄着,勉强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第二天一早起来,眼睛底下就是一圈儿的青黑。 他神色恹恹,由人服侍着梳洗换了衣裳,也没什么胃口,拿汤匙有一下没一下搅着燕窝粥,就是不大肯往嘴里放,吃了半个甜奶馅儿的水晶包子,剩下半个硬是塞给王默吃了。青竹看着直叹气,知道他不高兴,只得接了碗过来,把搅和的一塌糊涂的粥一口咽下去:“罢了,最迟今天晚上就到家里了,见了殿下,就也安心了。” 镜郎闻言,强打了精神:“反正箱笼也没拆,这就收拾东西走吧?” “我这就去让人预备着,你枕着王默,再歇一会儿。” 青竹出去没多久,却又进来了,附在镜郎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镜郎便睁开了眼睛,不大耐烦:“侯府的人?侯府的人能有什么事儿找我……关我什么事儿?” 来人还是青竹拐着弯儿的亲戚,什么叔爷的,叫做林培,倒也是他父亲身边的近人——若没有这层关系,青竹的父亲如何能娶了长公主的陪嫁?镜郎纵是不耐烦,想着多听些消息也好,还是勉强按捺性子,见了来人一面。 林培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生得高大,不苟言笑,一身贡缎衣裳也是极深的墨蓝色,偏偏宁平侯林诫是个嬉皮笑脸没正形的性子,也不知道两人怎么做的主仆——他没闹什么弯弯绕绕的,行了礼,问了好,直截了当道:“侯爷请二公子暂缓回京,最好也别在别处耽搁,这就动身往别业里去,一家人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好端端的,侯爷到洛阳来做什么?” “为了避疫,皇城深锁,听说西山皇陵一带也乱的不得了,死了有数百人了。若是再乱,便避来洛阳,侯爷就是为了这事儿来打前站的。” “除了侯爷,还有谁也到洛阳来了?” 林培也没敷衍,道:“府中太夫人年老体弱,还有姑娘郎君们,都同侯爷一并来了。” “我娘呢?” 林培微微一顿,镇定道:“长公主殿下还在城内,但殿下金枝玉叶……” “林纾也没来?” “……大公子自有差使要做。” “你派人去叫过了?你亲眼见过了?让他们躲躲,他们不肯,非要送死是吧?” 林培没做声,片刻后要说话,镜郎早不愿意听,冷笑道:“我娘没来,我哥也没来,哪儿来的一家人?谁和那起子贱人生的贱种是一家人!正头老婆孩子不理睬,巴巴儿地带了一群贱人躲出来,怎么,我娘不是人,我哥不是他生的啊?林培,你自己说,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 林培脸色铁青,咳了一声,摆出积年老仆的款儿:“二公子慎言!对着侯爷和太夫人,也该放尊重些!” “怎么,你才知道我是个有娘生没爹养的啊?你在我爹身边三十年了,见过我几面?”镜郎抄起手边茶碗,整个砸了过去,“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话,让宁平侯来和我说,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