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手帕
方淼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许余生时的样子，是在他九岁的那年初冬，周五，寄宿的他背着鼓鼓囊囊一书包的脏衣服裤子和同学在校门口排着队等母亲来接。那天，他站在那里等了很久，等到班上其他同学都走光了，等到肩膀开始被书包带子勒地生疼，母亲也没来。 初冬的天，黑得比往常要早，风也刮地大了起来，贴着地面打着小旋卷起地上未扫净的灰尘，扑了他一脸。有微尘好像飞进了他的眼睛里，硌地他一眨眼就又酸又痒，老忍不住用手去擦。 “小淼，你mama的电话打不通，老师骑车送你回去吧。”班主任一边说着，一边又拿出手机拨了一遍电话号码，在连续不断的盲音中挂断电话，看向旁边一直不说话的方淼，注意到男生脸上越来越掩饰不住的烦闷表情时，忍不住又柔声安慰道：“你mama应该是临时有什么事耽搁了，老师送你回去一样的。走吧。” 被老师拉着朝车棚走过去的时候，方淼还不死心地转头朝母亲可能出现的那个路口看了眼，直到一辆黑色小车停在路口那里挡住了他的视线才肯转过头，脸色比刚才更黑了。 能有什么事，除了打理她那个蔬菜摊子，还能有什么事。为了晚收那么几分钟的摊多赚几块青菜钱而让自己一等再等的事情又不是头一回发生，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等待，只是要像此刻般麻烦班主任亲自送自己回家，那种给别人平添麻烦的窘迫感让方淼一瞬间遏制不住地在心底里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怨恨。 少赚那几块钱会死吗？会死吗？！ 方淼掉转头，在心里哼了一声，悄悄抽回了被班主任握着的手，那个想马上长大的念头又疯一样的窜进自己的脑海，心口上有脱缰的野马带着怒火在奔腾。耳边班主任的絮叨像幻境里的号角，越来越飘渺…… “你要体谅你mama，她一个人带你很不容易，在菜市场干活不轻松，每天起早贪黑……”正说着，身后响起了保安的叫喊。 “诶，那不就是陈老师吗？！陈老师，等一下，这里有位家长找。” 方淼猛地顿住，转身朝校门口那里看了过去，在一瞬的失望后，母亲摊位对面卖粮油的杂货铺老板娘的脸从栏杆间出现在方淼的眼里。 “小淼，快过来快过来。陈老师……” 不待班主任答应，方淼已经拖着书包朝门口那边快步走了过去，生怕晚一步，门口那人就要走了，而自己就又要成为别人眼里的麻烦。 “李婶，我妈呢？她怎么不来接我？”他走到校门口那边，将拖行一路的书包重新背回肩上，仰起头，略带质问语气地问着身前的女人。 “小淼，是你认识的人吗？”班主任已经赶了上来，看着女人脸上焦急紧张的神色，警惕地问道。 “这就是小淼的班主任陈老师了吧？！”那女人一边说着一边越过保安，急急地拉着陈老师的胳膊走到旁边的一个角落里，贴着墙沿，两人低头轻声说了一阵。 “真的吗？这真是世事难料啊……”班主任说着，朝仍然站在校门口的方淼看了眼，看他小小的身子背着大大的书包，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越发瘦小，又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命苦了。” “唉，谁想得到啊，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老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你说这人好好的……人现在还在医院抢救着，一时半会恐怕也不会有个结果，我在那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要不是那边的人提醒，差点忘记了小淼还在这边没人接。” “肇事者找到了吗？” “没逃，那边也伤地厉害，也在手术抢救，怎么出的车祸，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那边的人应该是有些来头的，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不讲理的人。听到我要来接孩子，那边还好心地顺道搭我过来了。”女人朝校门口不远处停着的那辆黑色轿车指了指：“我就是坐那边的车过来的。” “家里那边的人都通知了吗？小淼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遇上这样的事……” “打了，乡里亲戚也就剩一个叔叔和伯伯，早些年就因为房产的事闹得断了来往，打电话过去，咳，简直要气死人，一听说要人过来照应下，马上像接到瘟疫一样把电话挂了。唯一还惦念着这娘俩的就只有个大字不识的奶奶，但你说叫个老人家过来能帮得上什么忙，什么都不懂……咳……” “我也跟着去医院看下吧，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是在哪个医院啊？” “第一人民医院。那我替小淼和小淼mama先谢谢陈老师了。小淼那里，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才合适，也麻烦老师帮忙沟通下。咳，还这么小……”那女人说着说着就湿了眼眶，忙用衣袖快速擦了下眼睛，然后才又不好意思地说道：“不好意思。总之，谢谢陈老师了。” “应该的，我是小淼的班主任，他家里出了事，我能帮到的一定尽量帮。你先带小淼去吧，我在后面跟着就来。” 两人低声说完便分开了，那女人已经收起了方才脸上的忧伤，转而装作很高兴的样子，笑着走了回来，拍了下方淼小小的肩膀，说道：“走，阿姨带你去看你mama。” 方淼跟着李婶上到路口那辆深黑色的小车里，刚才在校门口站着等李婶和班主任说话的时候，方淼就一直盯着那辆小车看，看它漆黑色的车身在路灯的笼罩下闪耀着灼灼的光亮，像橱窗里闪闪发光的珠宝，带着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华贵和庄重。 有钱人啊。他看着那辆车子，脑子里突然响起母亲骑着那辆破旧的小电动车载着自己偶尔路过别家小苑时不经意地在前头发出的一声或两声的叹息。 他坐了上去，在还来不及思考自己怎么有资格坐在这么豪华的车里时，车子已经开动了。 方淼一偏头，看见班主任正骑车从校门里出来，一拐弯，那条回家的路就离自己越来越远起来。他心里带着隐隐的不安，对于母亲的不出现，还有此刻坐在陌生的车里。 “李婶，我们去哪？”他绷直着身子僵硬地坐在座位上，背在后背上的书包也不敢放下来，做着随时要跳车的准备。 “去医院。不要紧的，过一会就到了，你妈在那边等你。”李婶伸手把方淼朝自己身边拉过来一点，然后把他身上的书包也解下来了，“饿了没，待会到了医院阿姨给你买吃的，想吃什么？” “不饿。”方淼朝前方只看得见一个侧脸的司机还有副驾驶座上的一个人看了眼，小声地回答着，在注意到前面的人并没朝自己这边看时，这才稍微放松了下紧绷着的心情，然后在心里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手又不由自主地继续擦起眼睛来，那粒该死的小沙子到底藏在什么鬼地方，眼皮都快擦破皮了都没弄出来。 “吹吹。” 方淼顿住，一转头，就看见自己眼前突然冒出一个大脑袋，双手撑着座位，正歪着头看着自己。 方淼没动，不知道自己刚才听到的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车子里其他人，只好盯着旁边的那张脸。差不多和自己一样大的年纪，一张rou嘟嘟的圆脸，配上圆圆的西瓜头发型，显得脸更加圆润了，皮肤白嫩地有点过了头，比自己班上那些讲卫生爱漂亮的小女生的脸蛋还细嫩的样子。方淼被他脸上有点滑嫩过头的肌肤吸引了几秒后，紧接着注意力就被他鼻尖上的卡通创口贴给占据了。 那人也盯着方淼看，看了一会，好像注意到方淼盯着自己鼻尖那里，便用手摸了摸，尔后像做了很了不起的事一样，朝方淼得意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