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你醒啦。” 那是一道清越而温柔的声音,他的语气很肯定。 ——我,没死? 祁琅玉缓缓睁开双眼,他的眼神空洞无神,呆滞的望着刻着星盘的穹顶。 下一秒,大量记忆仿佛决堤的洪水般疯狂涌入脑内,一幕接一幕的在眼前快速闪回。 他本是九重天上的霜霁仙君,因故神魂出窍投入凡间历劫,转生为“祁疏星”。 “嘘,别想了。” 温暖的手掌覆在霜霁的额上,温和的灵力源源不断的进入身体,滋润了许久未曾运转过灵力的筋脉,剧烈的疼痛也渐渐被那股灵力抚平。 翻涌躁动的记忆戛然而止,记忆的最后一幕停止在游意珑恶意却美极的笑容上。 霜霁缓缓地合上双眼,片刻后又睁开双眼来,不复先前的空洞,他缓缓起身:“什么时候了?” “你这一觉,睡了将近百年。” 一旁身形清癯的人白得仿佛能发光,他从头发肤色再到衣着都是清一色的雪白,就连双眼也被一条白纱蒙住了。 正是传说中与天道有牵连的玉岐台门主琨玉仙君,亦是曾经的鹿妖秋瑶。 霜霁呼出一口浊气,眉心紧紧皱作了一团。 “瞧你这反应,似乎你的凡间百年游不太顺利呀。”琨玉仙君微微偏过头去,直直的“看”着霜霁,“我虽看不见你经历了甚么,却看见揽月庭的气运又少了些。” “无碍,不过是被一只小妖搅了清净,不过我倒是得谢谢他。”霜霁一想到那只梅花妖便觉得腹部发痛,“——误打误撞的将那具凡体烧了,这才把我的神魂放了回来。” 琨玉唇角含着笑意,心中却暗叹那小妖真是不知死活,竟是惹上了他们九重天上最不好惹的一位仙君。 霜霁虽是个正儿八经的仙君,却绝不是什么善类,他在成仙以前,曾是上古时某国的国君,这人睚眦必报,心眼儿坏着呢。 “魔域边界的阵法,似乎快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了。”琨玉望向神殿穹顶那面星盘。 霜霁似乎还在头疼,他蹙着眉道:“当初设下那阵法时,本就不是用来阻挡魔族的。” 琨玉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他又说:“你知道的,过去时几大门派一直定期修补结界,且近十几年来修补得愈来愈频繁,按理说,以他们的力量应该还能再维持阵法完整近百年……可我却看见,那面结界将在不久之后彻底崩塌。” 霜霁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抬起头来:“难道,与你方才所说的揽月庭气运有关?” “大概率是的。”琨玉仍然面对着穹顶闪烁着银光的星盘,“我看见萧白景杀了‘不该杀’的人后修为停滞数年,无情道也有崩裂的迹象,再这样下去,他的寿命或许就该到尽头了。” 话音落下,二人之间只余下静默。霜霁似乎是在回忆,他搓了搓拇指,思索片刻后缓缓道:“诛魔之战,缅恨山——间接杀人也算杀人。” “嗳呀,真是说不得呀。”琨玉忽然轻轻地惊呼一声,随后他笑吟吟的望向霜霁,“……来客人了,好多人呢,你那位师兄也在噢,要不要留下来见见他,给他报个平安?” “不必。”霜霁微微阖眼,眉目间闪过一丝厌恶的情绪,“头疼,我去里头歇会儿。” 说罢,霜霁起身便熟练的往神殿后的休息室走去。 若是他还只是“祁疏星”,他或许会留下来给疼爱自己的好师兄报平安;但他是霜霁仙君,是这天上地下间最怕麻烦的仙人。 “好绝情。”琨玉调侃一声,随后便收敛了笑容,换上了一副无悲无喜的表情。 “这是……要变天了呀。”琨玉轻叹一声。 没过多久那群客人便到齐了,整整齐齐的排在神殿门外。 琨玉的双眼其实看得见,但他已经很久未曾用过rou眼,自从与天道结缘后便习惯了用心看万物。 神殿的门缓缓地打开,门外之人知道是琨玉的意思,便小心的跨过门槛走入殿中。 殿中央不知何时升起了一个高台,琨玉便坐在台上其中一座之上,在他左右则摆着两排椅子,共六张,不多也不少,与来者数量一致。 眼熟的自然是参州揽月庭萧白景,以及青沽奉天宗祁寒声,带来的那位面生的青年约莫是将来奉天的接班人;代表澧州的栖桐门泯灭后就由凤鸣山庄柳遇潺顶替,朔门则是近十来年苗疆流弥重建后产生的新门派,擅巫蛊之术,掌门的是一对姓姬的姐弟。 “你们来找我,是有何要事?”待六人分别入座后,琨玉才缓缓问道。 话音刚落,其余五人便齐齐望向萧白景。 “四个月前,栖桐门遭魔族灭门,好在梧桐山地处澧州郊外,并未伤及无辜。”萧白景开门见山道,绝口不提自己来时的目的。 同在澧州的柳遇潺深有感受,而凤鸣山庄正是以武道入灵修而着名,他就着此事表明看法后,认为结界阵法出现漏洞,还认为魔族过于嚣张,应讨伐魔族。 萧白景向来憎恶魔族,自然认同柳遇潺的看法,但却不提起阵法一事。 祁寒声也渐渐加入到讨论之中。 话题则围绕着讨伐魔族与重塑结界展开,提出了许多方案,却发现人人都各持己见,哪一个方案都不好实现。 朔门姬氏姐弟只赞同修补阵法,却拒绝讨伐魔族;萧白景支持打击魔族,但在结界上却很犹豫;柳遇潺向来崇尚武力,认为无论哪一件事情都很重要;祁寒声则比较中立的分析了一番局势。 唯独琨玉与祁疏星一言不发。 商议半天却如同白讲,众人闭了嘴望向琨玉。 琨玉却是摇了摇头。 “前辈们不如听我一言。”一直沉默观望的祁疏星开口说话了,“我认为既不应该讨伐魔族,也不应该重塑结界。” “那——栖桐的灭门岂不是冤枉极了?”同为澧州人的柳遇潺有些愤懑,他还想说什么,却被琨玉的一个手势制止了。 琨玉:“那,祁少宗主以为如何?” 祁疏星回答道:“一来,如今的魔族并非先前群龙无首的散乱模样了。新魔尊上任已有数年,细细算来,魔尊如今应当正值全盛时期,同境界下的魔族本就要比灵修更强一些,我想现下应该也没有几人能正面与巅峰状态的魔尊对战罢。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晚辈认为还是不要与魔族起冲突的好。 二来便是阿……景行如今下落不明,缺少了固阵的钩玄针不说,布阵工程量浩大,且上古阵法繁复又脆弱、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处理不当,谁也不知道阵法在非自然状态之下崩溃时会有甚么后果。 平常修补阵法都是由萧前辈与景行负责,现下只有萧前辈能够修补漏洞,但这一补便要耗费大量的心力与灵力。万一这个时候魔族趁机攻来,没有萧掌门,我们的胜算便又小了几分。 据晚辈所知,这个阵法自上古时期起便存在至今,近几十年来修补得也越来越频繁,我想大约是阵法内灵力所剩无几的缘故,现下这个阵法或许只剩下一个空壳,随时都有可能自然消亡,灵修与凡人们直面魔族是迟早的事情。 况且,魔尊继位以来从未进犯过玄真界,却唯独灭了一个栖桐门,此后直到如今已有四月余,再未踏足过玄真界——晚辈认为,魔族此番行动更像是复仇,而非挑衅。” 语毕,祁疏星望向琨玉,后者没有什么动作,脸上表情也不曾变化。 虽然先前早在青沽时,祁氏父子就私底下讨论过此事。饶是如此,祁寒声脸上的表情还是空白了一瞬,他看一眼身旁的儿子,收敛了眼底的惊异。 萧白景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他思索片刻才说:“所言极是,是贫道没考虑周全,那祁少宗主认为该如何?” “奉天曾因机缘得过上古鬼修遗下的宝物,一并留下的还有几本日记。那名鬼修正是布阵者之一,他在日记之中说明了设下结界的原因——预防魔域中未开灵智的嗜血魔物。”祁疏星回答道,“千年过去了,如今的魔域早就不再是从前那个荒无人烟的血窟了。或许,我们可以参考玉岐台与妖尊的契约,尝试与魔族谈判、签订契约,这于玄真界中的任何人都百利而无一害” 琨玉闻言猛然睁开了莹白双眼,隔着白纱望向了祁疏星——原来如此。 玉岐台与妖尊签订契约的事情是众所周知的,也知道这项契约给双方带来了多少好处,妖族也渐渐的融入人类社会之中,不分你我——若是成功与魔族合作,那么利必然是大于弊的。 凤鸣是几个门派中最为贴合凡人生活的,柳遇潺权衡了一下利弊,倒是十分大方的推翻了先前自己的想法:“若是如玉岐与云间海那般的契约,我认为倒可以一试。” 姬氏姐弟亦表示赞同。流弥曾遭受重创沦为死城,老朔门也因此毁灭,如今好不容易重建,他们不想再同魔族起任何冲突,若是能够与魔族合作,或许能够加速流弥与朔门的恢复。 萧白景面上没有过多情感流露,只轻轻一点头,算是默认。 商议的部分显然是结束了,但到底要不要定下还得问一问琨玉的意见——琨玉能够预测将来大致的趋势。 “可行。”琨玉只简单的下了一句定义。 事情就算是定下了,其余的便由来访的六人共同完成。琨玉向来不插手干预,只作为一个预言者,给出对应的建议与忠告。 既然结束,来访者们先后告辞,唯独萧白景却仍是不动。 琨玉倒是十分有耐心的“望”向他,温和的道:“我知道萧道长有事情要找我。” 萧白景眼中的惊愕转瞬即逝,他平静的道:“此次前来,贫道确实有事情想要问问仙君,我的师弟遭一小妖坑害丧了命,我去过云间海,妖尊告知我那只妖似乎成了精怪。” “你的师弟无碍。”琨玉回答道,“那只妖的因果就要降临了,萧道长不必过多cao心。” 萧白景甫一听便明白了过来——正如妖尊啻毓所说,他的师弟或许并非凡夫俗子。 如此,他便放心了,其他的自有定数。 “多谢琨玉仙君。”萧白景感激的朝琨玉作了一揖。 道别过后,萧白景转身便准备离开,刚刚跨出神殿的门槛,却听见身后传来了琨玉的声音。 “萧道长且看清楚自己的心。” 琨玉的声音被风带到耳边,萧白景身体一震,猛然回头,却见神殿大门已经关上。 那是一句忠告。 萧白景有些狼狈的回头,再面向温暖的阳光时,他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萧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