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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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其实并不茂密,疏落有致,夜晚看得见星光,白日瞧得了碧云。 钩玄现在就正瞧着天空,和昨日一样好的天气,阳光丝丝缕缕地从树叶空隙间透下来,绿得发亮的新叶看来是如此明媚,然而落在钩玄的眼瞳中,却只有一片片不尽的阴影。 他浑身上下依然一团黑色,只是不再随风摇曳,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充满强压恼怒后的冷静。他眼望着树缝间的天空,脚下随影移动,然而才走了四五步,机括声响,数支弩箭怒激攒射。钩玄早有防备,当即提气挫身,动作极其灵巧地一边躲过箭矢一边倒踩着刚才走过的脚印倒退回去,眼中冒出极度的不耐之色。 他原本不是如此浮躁的人,然而从昨夜到今日,他已在这片树林里耗了整整一天时间。虽然仗着敏捷的身手尚未受到真正的伤害,然而不论他朝哪个方向走,踏不出几步便会给机关打断。触发过的机关自然不会再有威胁性,但钩玄虽然不懂阵法,却到底知道走错了方向是绝无可能出得了阵的,所以也没继续前进。步法中亦有七星、八卦等走法,然而魏凌波布下的阵法若能如此轻易就能破去,那他玉笛飞花的名头也不会如此响亮了。钩玄并不是没有存着侥幸心理试一试,可惜迎来的仍是机括声响,毫无进展。 若是一步换一个方位才能走得出去,他就是耐心再好,也实在不知这要试得多少次才能走正确。 落回树影中,钩玄缩着身体安静了一会儿,忽地暴起身形,掌中银芒疾闪,四围树木在他的一跃之下“喀嚓”连声,跟着“呼啦啦”枝叶倾轧,倒下。他终于忍耐不住用了最粗暴的手段,然而那些树虽然倒下,他身周却依然被树围得满满当当,并没有立即空出一大片来。 钩玄眼神阴霾地又在树影中移动两步,忽然一侧身,定住身形不动。 一个细微的声音正不知从何处飘飘忽忽地传来:“……方大哥……里面阵势……不能再走……” “你回去好了,我一个人进去就是!” 这第二个声音倒并不细微,钩玄听得非常清楚,甚至听出了这人内伤甚重,中气不足,而且脾气暴躁,极为愚蠢——钩玄眼中的阴霾已一扫而空,转而咭咭地笑了两声,却是丝毫也不怕给对方听见。 那人果然听见了,而且也果然暴躁起来,喝道:“钩玄,你这混账果然还在阵中!” 那个劝阻他的人惊呼一声:“方大哥!”方城哪里管他,咳嗽着不顾一切地闯进林中。那人欲要跟上去,却听见林中机簧响动,箭矢暗器一齐发射,嗤嗤声不绝于耳。那人神色顿时一片惨然,料想贸然闯入的方城必然无法逃过这一劫,又想起钩玄在里面,急忙转身逃开。 钩玄当然也听见方城触发的机关声响,忍不住啧啧叹息一声,道:“看来玉笛飞花果然是不相信你了,连你也不晓得怎么才能在这阵中行走。” 他知道自己虽然可能就在树林边上打转,却不管怎么走都没法走出去。这时突然来了个容易被激怒的方城,倘若将他激到自己身边,却是很好迫他给自己带路。哪知方城一进来便惹了如此大的麻烦,他本来身受重伤,只过一天时间,当然不可能全好,能否避过这些机关那倒真是未知之数。 尽管如此,钩玄说话依然是在刺激方城。他试着朝声音来处走了两步,却感觉声音又转到自己旁边,端的是极难捉摸。他摇了摇头停下来,又叹道:“怪道玉笛飞花一个瞎小子却能杀得了那么多人,他这阵法加上狠辣心肠,当真棘手!” 说到此处,忽听得脑后风声,钩玄何等反应,口中仍说着话,整个人却极其扭曲地一缩再转,脚未离地,身子却旋了一个大圆,右手胳膊下赫然便夹着了方城一颗头颅,怪笑道:“玉笛飞花还有可能,你想要偷袭我,就算借了阵势,也是于事无补。” 方城给他勒得两眼翻白,双手抓着他那只胳膊,咳嗽不已,根本说不出话。 钩玄又道:“你以为故意触发机关,我就不会留意到你的动静,却不知我便在瀑布冲刷下也听得见潭底游鱼走向,机关声响岂有飞湍激流的密集?” 方城咳得嘴角渗血,闭着眼睛全不理会。 钩玄道:“这个阵你其实还是走得进去?”他知道方城不会回答,笑道,“你不用这么倔强,我跟你其实没什么仇。你虽然因为玉笛飞花恨我,但我以为你应该更恨司空才是……是了,这小子向来就如此讨厌,总是轻而易举就取得别人怎么也得不到的东西……你不觉得他比我可恨百倍么?” 方城不答,勉强止住咳嗽,眉头深锁。 钩玄诱惑地道:“其实只要杀了司空,你爱将玉笛飞花怎样便怎样,我是绝不会坏你好事的。” 方城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却咬紧牙根忍着。钩玄说了半天,终于提到正题:“你带我出了这座阵法,我以后刺杀司空之时,便将玉笛飞花捉起来送给你,这不比让他给司空那混账占尽便宜来得好?” 方城痛苦地道:“住口!” “我当真说得不对,其实玉笛飞花的便宜司空自然是早已占尽,只怕连他整个人都——”他胳膊底下的方城忽然不顾伤重痛苦地拼命挣扎起来,钩玄咭咭笑了两声,道,“你若是行动快些,说不定还来得及。” 方城牙根几乎咬出了血,道:“你……放开我……” “放开也行。” 钩玄说着,也不提醒他要带自己出去,真个就爽快地松开胳膊。 方城猛力一挣,反倒踉跄倒退两三步,钩玄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的步子,显见是让方城晓得没法摆脱自己。 方城原地弯着腰喘息了一会儿,直起身来,喃喃地道:“我还没见到公子。” 钩玄开心极了,道:“你快带我离开,不但能见到你家公子,你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喜悦之下,语气中终于也露出焦急之意。 方城惨笑一下,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在树林中穿行,一面自言自语着:“公子绝不会再原谅我。” “他开始不愿意,你将他侍候得开心了,自然也就不会拒绝。”钩玄忍不住嗤笑,“总归还不是一样的事儿,司空还是你,其实有什么区别?” 方城却并不搭理他的话,只是不断在树木间绕行。他落下的每个步子,钩玄都看得清清楚楚,跟上去落脚点是分毫不差,一路行来,果然再未触发任何机关。钩玄只激得他带路便罢,他不说话,便也懒得敷衍,只管走路。 方城默然地走了一会儿,转过一株大樟树,神色复杂地抬头看了看树影横斜的天空,竟不再迈步。 钩玄在他身后,忍不住催促道:“怎么不走?” 方城道:“我不愿公子怪我。” 钩玄讥笑道:“你倒是真心爱那小子,只是你就算和我耗死在这阵中,只怕他也不会晓得,更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方城身子一抖,似是恐惧他所说的话,深吸了一口气才又能平心静气,道:“他若能不掉一滴眼泪,我才开心。他若是伤心哭泣,哪怕真是为我,我也是不愿的。”他说着又晃了晃,语声虚弱地道,“我……我怎么突然……头晕……” 钩玄听他那些痴话早已不耐烦,再听他这声音,心知不妙,他本来重伤未愈,劳累这许久,怕是支撑不住,急忙自他背后一把将他搀住,道:“先走出去再说!” 方城神色惘然地点点头,右手无力地垂下,半个身子几乎就要向后倒在钩玄身上。钩玄半抱着他随着踏出步伐,这一踏出眼前景色顿生变化,钩玄视线为方城阻了一半,身周情形一变,他当是出了树林,才要一把推开方城,方城虚软的身躯陡然一转,双手猛扣住他肩膀要将他拉进去。 钩玄怒吼一声,提膝一撞他下阴再一脚踢中他腹部,自己同时看清景象而竭力后退,愤怒已极。方城惨呼后退,手上力道本来没有几分,此时更是彻底虚软,被他一脚踹中,冷汗齐下,涕泪交流地弓着身子倒进那片稀疏的林子,四面八方机弩齐鸣,爆炸声动,彩烟弥漫。跌入其中的方城只是一瞬,便给箭矢暗器扎成一只刺猬,彩烟溢处,顿时连他人也看不见了。 钩玄只顾着挡开射向自己的暗器就已惊心,再看彩烟毒性瞬间吞噬了方城一个尸身,哪还能不为之变色,双脚倒纵,却是拼了挨上一两枚暗器也要退出此地。 他原以为方城说“还没见到公子”是妥协之语,此时才明白那乃是他临终之憾。他心中怒极,好在本来陷入不深,这一退又依着进来的步法,总算有惊无险。再往那当中看一眼,毒雾正在四周扩散,方城跌下的地方,却已只余一具白骨。他悚然倒吸一口凉气,一步步准确无比地踩着来时的步子倒退回去,口中喃喃:“这小子将玉笛飞花当做宝贝似的捧在手心,对自己却如此之狠,我倒差点着了他的道……” 他本来冷酷无情,然而一想方城要与自己同归于尽之时,满心竟依然不愿魏凌波伤心,这份痴情真是令他也无可指责,是以看着渐渐淡化的彩烟中的白骨,居然并没有破口大骂,只是凝望一会,转身循原路返回。 “我原想察看脚印找寻踏步方向可谓麻烦,谁料到最麻烦的总是人!” 钩玄长叹了一声,站在自己原先的位置,俯下身去察看方城袭击自己时留下的足迹。这个杀手向来自信得意,这一回不知为何,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