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伤逝
第二十四章 伤逝 星期日很快就过去了,周一叶莲娜来到工场,一路上她都在回想着昨天黛安娜和自己说的织造地毯的事情,本来对于金属质地、木板表象的地面她已经感觉很惬意了,不过黛安娜却以为房间中除了床品,还需要一些其他软装,她真的很有理由推测,黛安娜后面可能会弄一套沙发出来。 叶莲娜的工作仍然是缝制麻布口袋,她的座位紧邻着杜秋影,当缝完一个口袋,从筐里扯起另一条白布的间隙,叶莲娜侧过了头看了看杜秋影,只见她脸色发青,不住地皱眉,似乎十分不舒服的样子。叶莲娜把麻布摊平在工作台上,又望了一眼老工友那与身材明显不成比例的鼓胀的肚子,心中便有些发沉。 午饭的时候,叶莲娜特意找到了陈白,坐在她身边,凑到她耳边说:“陈医生,你看看秋影,她今天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我真担心她会出事。” 陈白遥遥望了望坐在另一条餐桌的孕妇,低声说:“我这几天也在观察她,前两天还问她感觉胎动是否有力,她说觉得不是很明显,我很担心会是死胎或者早产。” 叶莲娜脸上流露出无奈的表情:“早产?可是我计算了一下,她如今刚刚怀孕七个多月啊,距离九个月的正常妊娠期还有几十天,如今这样的条件,如果是早产,没有保温箱要怎么样监护呢?” 陈白摇摇头道:“现在只能看上天的意愿了,其实生物的生命力还是很顽强的,即使在医疗条件简陋的古代,早产儿也有能够活下来的,希望她的孩子是一个执着的生命吧。” 叶莲娜的心更加沉重了一些,她匆匆吃过午饭,就跑去洗手间,静悄悄的洗手间里面,叶莲娜锁好厕位的门,便飞快进入空间,请黛安娜从储藏区取出药剂,装在一个塑料袋中,就拿了出来。叶莲娜提着塑料袋走出洗手间,这里面暂时仍然是没有人,她急急地跑到更衣室,打开衣柜就将药剂放进自己的铁皮箱子里面。 这一整天,叶莲娜都有些惴惴不安,随时警惕着杜秋影的动静,好在一直到散工的时候,杜秋影除了有些时候会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腹,表现出腹痛的症状,但是毕竟没有发生大事情。当工作结束的哨子吹响的时候,叶莲娜轻轻松了一口气,这一天好在是过去了,不过她的心马上又提了起来,如果杜秋影晚上在家里发生了问题,可该怎么办呢?她可不认为杜秋影的所谓“家人”比工场的同事更可靠。 叶莲娜带着心事回到飞船中,即使在做饭的时候,杜秋影的身影也会偶尔掠过脑海。 黛安娜在旁边不住和她说话:“嘿,叶莲娜,这个周末我们出去郊游好不好?秋天是一个很美好的季节,看一看屏幕,原野上现在是这个样子,我可以用高频声波墙隔离出一片没有猛兽的区域,我们带了野餐的用具到草地上烧烤怎么样?一边吃烤香肠,一边看野鸡和兔子到处跑,还有鹿,我记得你很喜欢小鹿,我们抓一只来玩……” 叶莲娜打断了黛安娜兴致勃勃的规划:“黛安娜,我替她担心,杜秋影,我不知道分娩过程会发生什么,我总觉得情况不会很好。” 黛安娜的声音立刻极其冷静,道:“按现在外界的医疗条件,发生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很多生命已经消失了,你送去食物的那个家庭,她家的成年雄性已经死去,一个雌性带着两个幼年体,正在生存斗争中挣扎。这栋楼里面已经死去九个人了,而且还会继续有智慧生物死亡。” 叶莲娜摇头道:“可是秋影是不同的……” 黛安娜冷淡地说:“任何一个个体生命都是独特的,是不可复制的,但是当那个特别的时点到来的时候,她们终究是要离去的。” 叶莲娜有些无奈地说:“是的,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好的结果,但是我对于其他人并不都是同样的感情,秋影的状况让我很受触动,是因为我和她相处比较久,她的遭遇也比较独特,因此才格外关心吧。现在真希望明天能够快一点到来,可以去工场看一看秋影的状况是不是还好。” “嗯,是的,很多时候身处状态之中比隔绝与失控要能够让人安心一些,无论幸运还是厄运,自己毕竟能够起到一定的作用,某种程度上可以带来一种掌握命运的安全情绪。”黛安娜的语气重又活泼起来,“不过叶莲娜,这个周末我们到底要不要出去野炊?烧烤架我已经做好了,是电烤盘,如果你喜欢原始一些的方式,我也可以制造一些木炭来烤rou。啊,电影上那些用木柴木炭烧烤的镜头也很美啊,尤其是晚间的时候,天空中有微亮的星光,篝火上翻动着烤羊腿,人们一边喝酒一边围着火堆唱歌跳舞。嗯,我要再去制造一个帐篷,晚上我们可以睡在野外,你看怎么样?” 叶莲娜噗嗤一笑,说:“好啊,如果那天没什么事,我们就去野营吧。” 地下基地的一个房间里,一位头发半长并且卷曲、气质优雅而又高傲的男人正表情冰冷地紧盯着面前站着的那个人,他一时没有说话,只是这样冷冷地蔑视地看着对方,让对面的男子两只脚如同站在烙铁上,身上也仿佛爬满了蚂蚁,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见对方紧张到如此程度,那居高临下的男人这才仿佛满意了一些,终于开口道:“戴斌,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你过来吧?” 小提琴手戴斌听他总算开口讲话,瞬间便如同头上的利剑终于落下来一样,虽然真正的训斥现在才刚刚开始,但是已经开始发动的暴雨雷霆总比一直阴沉沉让人透不过气的低气压要好承受一些。 他悄悄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团长,昨天音乐会我一下子疏忽了……” 交响乐团的团长冷笑一声,抬起一只修长洁白的手,打断了他的话:“戴斌,面对冰河时代,每个人都有她们自己的感想,哲学的、神学的、唯物主义的、唯心主义的,只要你待在自己的房间,你可以随意去想,但是出了自己的宿舍,就不是可以随意多愁善感的了。 你是一个职业乐手,但是不要以为只有你懂音乐,地下基地里很多人都是出身高层,无论是官员还是科学家,她们从前都曾经在国外留学,不仅仅学习专业知识,也经常听音乐会,甚至有的人自己的钢琴和小提琴技艺也达到了专业水平,你以为你那个小小的差错她们会听不出来吗?只不过秉持着上流阶层的矜持,没有人明确提出来罢了。 这一次我可以原谅你因为长期在外面流浪,手指上长了老茧,因此不够灵活,但是这种情况绝不允许出现第二次,地下基地里的每个人都是有用处的,那个适于生存的年代或许给人一种错觉,仿佛精神世界的精粹与物质世界中间隔着一道真空,但是如今自然界告诉我们,她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在地下基地,每个人都必须发挥自己的作用,我们的作用就是让这里的人认为,人类还有能力超越物质环境,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就没有资格享用这里安全的生存条件,你明白了吗?” 戴斌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他的所有自信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打碎了,一点都不剩。一直以来他都是天之骄子,小提琴界的明星天才,即使是冰河纪到来,在求生者的队伍里,有时候他也可以发生一种落难王子般的唏嘘感慨,甚至还成为大家的领袖,是迁徙队伍中必不可少的人,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有价值的,思想境界是高于众人的,但是如今赫然发现,自己似乎成为了团队中一个不合格的成员,自己居然达不到团队的要求,面临被淘汰的命运,这是他从前所万万想不到的。 复杂的情绪让他心中满是失落和沮丧,但是此时戴斌只能说:“是,团长,我知道了,我会按照基地的要求来做的。” 第二天,叶莲娜急吼吼来到工场,直到在工作间看到杜秋影,她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杜秋影的脸色似乎比昨天更差了,但是好在没有出什么意外。 这种平静一直持续到午饭之后,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工作间里的气氛一如既往地窒闷,就在这时叶莲娜突然发现旁边工作台的杜秋影状况有些不对,她原本正在缝针的两只手突然不动了,身体也仿佛陡然僵硬了一样,并且似乎还在微微地抽搐,这时叶莲娜胸口佩戴的六芒星坠子也不住震动,她立刻知道不好,连忙丢下手里的针线,腾地站起身两步跨到杜秋影身边,只见杜秋影面色青紫,眼球上翻,如同恐怖片里的镜头一样。 叶莲娜吓了一跳,连忙扶住杜秋影,焦急地问:“秋影,你现在怎么样?是要生了吗?肚子疼吗?” 然而杜秋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下一秒竟然头一歪,整个人都栽倒在叶莲娜怀里。 叶莲娜登时知道事态严重,高叫一声:“不好了,秋影晕过去了,快叫救护车,陈白陈医生,快过来看看!” 整个工作间立刻轰动了,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工作,有人奔出去找工头,也有人去叫陈白,工作间一片兵荒马乱。 不多时陈白和工头一脚前一脚后相继紧跟着来到现场,陈白一看杜秋影两只手臂僵硬地弯曲着,两只手紧紧握拳,浑身肌rou都在剧烈抽动,立刻失声道:“这很可能是妊娠子痫啊!老板快呼叫疾控中心吧,我这边准备工具,如果等不及就先做手术,要是颅内出血根本等不了的。” 叶莲娜由于早就打定主意不婚不育,因此对妇产科的知识并没有怎样留意,但是看陈白如此紧张,也顿时明白妊娠子痫是一种很凶险的状况,她连忙对围在身边的工友说:“麻烦帮我抱着她一下,我也要去取一些东西做手术。” 两个人一前一后奔进更衣室,陈白从衣箱里取出一个白色的金属手术箱,叶莲娜打开箱子,从帆布包里面拿出几盒针剂,她将针剂拿给陈白看,说:“陈医生,你看这些药能够用得上吗?” 陈白的目光在针剂容器外表纹着的名目上一扫,脸上露出喜色,说:“正是必备药物,我也从黑市上买了一点,但是量太少,正担心秋影在手术中可能要忍受很大痛苦,有了这些药剂,该是够了的。” 两个人跑回工作间,这时工作间里面已经临时将工作台拼凑成一张手术床,白麻布就铺在上面当作床单,工头在一旁抹着汗,说:“给疾控中心打过电话了,她们说会派人来的,不过要等一等,因为这一车拉的都是传染病人,要等车子回去放下那些病人再消一下毒才能过来,陈医生,你看秋影这边……” 陈白翻开杜秋影的眼皮看了看,又探了一下她的鼻息,果断地说:“不能再等了,她的呼吸已经暂停了,必须立刻手术。麻烦帮我把她侧着翻过来,我要给她打麻醉针。” 几个人七手八脚将杜秋影身上的衣物脱去,工头叫人搬了几个火盆放在临时手术室,让房间中的温度能够升高一点,不至于让病人太过寒冷。现场没有专门的麻醉师,只好由陈白代替,陈白将麻药的针头从杜秋影的腰椎之间打进去,慢慢地推着药物,叶莲娜在这边帮她看着杜秋影的反应,不过杜秋影此时也已经没有什么反应了,眼睛仍然是紧紧闭着,只是脸上那青紫的颜色稍稍消退了,叶莲娜不知道这是不是好转的迹象。 这时工头用大喇叭从工场又召集来两个专业护士,看到那两位冰河纪前的真正护士,叶莲娜稍稍松了一口气,刚刚那短时间的充任临时护士的经历已经让她觉得压力很大了。 房间里无关的人都退了出去,这是为了避免病菌感染,叶莲娜也在外面紧张地等候,这时一贯表情冷硬的华姐突然粗声说:“秋影的男人哪里去了?老婆生孩子,他在工场躲清静?” 叶莲娜这时才想起杜秋影的所谓丈夫来,有些遗憾地发觉,自己竟然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问问秋影她的老公在什么地方工作,这个时候更加没办法去问,于是她假作去洗手间,锁好门在里面对着六芒星悄声问黛安娜:“亲爱的,能不能帮我看看秋影的老公在哪里工作?总机电话是多少?” 黛安娜眨眼间就从基地电脑系统中调出一个数据,显示在屏幕上,原来杜秋影的老公赵宝强是在木炭加工厂上班,叶莲娜拿出手机按照黛安娜给出的号码就拨通了木炭厂的电话,对守在电话机旁的后勤人员急促地说:“喂,你好,我这里是第一纺织工厂,你那边是木炭厂吗?木炭厂的员工赵宝强的妻子杜秋影在我们这里上班,她现在早产了,正在工作间里面做手术,能不能给赵宝强半天的假,让他过来看看?” “哦,好的,我去转告一下,不过虽然是妻子生产,也是要扣工资的,如果他不肯过去,也请你们不要再等。” 叶莲娜顿时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冷笑一声道:“都妊娠子痫了,难产很危险,他还不肯来,那么孩子也别要了吧!” 然后就重重地按了挂断键。 叶莲娜回到走廊中,其她人都焦虑不安地议论着这一台简陋条件下的高难度手术,叶莲娜对转过脸来望着自己的华姐说:“给她男人工场打电话了,好笑啊,可能还担心扣工资呢,如果他不来,秋影和她的孩子我就都接走了。” 叶莲娜打定主意,手术之后自己就把杜秋影和她的小孩接到自己的公寓里面去,自己暂时不进入空间生活,等她们恢复之后再考虑以后的事情,或者以后可以在自己住的那栋公寓楼为她们找一个房间,反正很多房间已经空了,如果杜秋影愿意离开那个男人的话。 这时临时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探出头来说:“谁是B型血?产妇大出血,亟需输血。” 几个人都说:“我是B型的,让我来。” 叶莲娜抢上前去,说:“我来给她输血,我可以输600CC,我的身体好。” 护士看了看气色红润的叶莲娜,点头道:“好的,你先来。” 叶莲娜坐在手术室里,如今没有输血袋,护士调整了针头放流的速度,鲜血直接从叶莲娜血管内一点点流入杜秋影身体中,叶莲娜起初没有什么感觉,但是过了一阵就觉得有点疲劳了。 这时刚刚给她扎针的护士看着她,说:“如果觉得受不住就告诉我,我再找其她人献血。” 叶莲娜摇头道:“没关系,我现在还顶得住。” 叶莲娜终于觉得身体有点冷了,指尖也有些麻痹,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体内的血液一点点流失出去,于是身体的能量便逐渐减少,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空虚了。与此同时她也观察着手术台上杜秋影的动静,只见杜秋影一直僵直地躺在那里,脸上一层铅灰色,输入的血液也并没有让她的面色变得稍稍有生机一点,叶莲娜直觉地感到,杜秋影的生命正在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