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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丧母

    第三章 丧母

    陈氏很快又有了身孕,起先是呕酸,四五个月的时候,小腹渐渐隆起。自从她再次怀孕,商玦就断了奶,只能靠面汤米糊维持生命,不过这样也好,她本来也不习惯真的像婴儿一样吃奶。

    然而陈氏也日益虚弱了,随着腹部渐渐变大,商玦觉得她的身体却仿佛日益抽缩了,仿佛全身的营养都供给了胎儿,商玦眨了眨眼睛,她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事实上陈氏比之前要胖一些,原来凹下去的两腮鼓胀起了一点,然而商玦总觉得那像是浮肿,因为陈氏的精神并没有随着如今有理由理直气壮地吃一些鱼rou而变得健旺起来,反而日益萎靡,两只眼睛时常苶呆呆地盯着一处地方,半晌不转眼珠儿。

    商玦能够感受到,陈氏的生命力在一天天消失,这第四个胎儿耗尽了她的精力,商玦甚至感觉陈氏腹中的小东西就像妖怪一样,正在吸食着她的精血,所有的胎儿都是这样的寄生者吧。

    桑平是煎点汤茶药为生,其实就是清凉饮料,每天早起五更就要担着茶炉杯盏出门,晚间才能回来,白天他不在的时候,陈氏除了做家务,就是在房间里料理汤茶药所需要的材料:半夏、橘红、白茯苓、生姜、乌梅……对于商玦来说,每天看到桑平推门离开是她最快活的时候,终于松一口气了,而每晚这男人重新回到家里,她就觉得胸口有点沉甸甸的。

    此时桑乾已经被举荐到大相国寺做工,因为桑平与那包工头儿杨林相熟,一只肥鸡两瓶羊羔酒走了个后门,是以桑乾虽然牛高马大,却不用他做力工,每天只抬几筐土,一天给建筑工人们做两顿饭,也算他一工,这也算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吧。

    桑乾吃住都在工地,等闲不回来,谭氏也不闲着,桑平典的这所房子上下两层四间房屋,虽然没有院子,外面就是大街,然而谭氏精明,弄了两个大木槽,里面填上土,用钩子挂在二楼窗框上,这样日晒充足,路人也不能顺便拔根葱扯条菜之类,又是村子里的老本行,因此把那两槽子菜侍弄得绿油油亮光光,平时又纺线织布,每天织布机咿呀作响,从早忙到晚,时常还要“臭小子混小子”地喝骂桑嵩,简直是个铁打的人,真精神。

    陈氏这一天下午忙完了,把商玦从藤篮里抱到床上,她轻轻捶着自己的腰,显然是孕期腰部酸痛。

    陈氏垫着被子歪靠在那里,侧过身来轻轻抚摸着商玦的小脸,低声自言自语:“唉,苦命的孩子,你怎么偏偏投了个女胎?害了我也差点害死你自己。你若是个男孩,当家的就开心了,我们两个也都能得着好日子过,如今这家里成天阴沉沉的,让人提心吊胆,只怕他什么时候想起来就要发火。如今我肚子里又怀了这一个,也不知是男是女,若再是个丫头,新仇旧恨,不知他要怎样哩。你也是可怜,离了娘胎不到六个月,奶水就断了,只能喝面汤,好在你倒不挑,给什么就吃什么,才挨到现在,虽然是瘦瘦小小,猫儿一般,总还活着。也万幸你懂事,可能也是前世的缘分,我本来生怕你会哭闹,吵到他心烦,我这身子又不好,若是没日没夜地哭,可不就要了我的命?幸好你从来不哭不闹,省了娘亲的精神,否则娘更活不到这个时候了。现在只盼着能生出个儿子来,也让他庇护一下我们娘儿两个,否则我们在这里是没了立锥之地了。”

    听着陈氏后面的哽咽,商玦一阵堵心,为什么自己在世人眼里如此低贱,连活下来的资格都没有,一定要凭借着弟弟才能够有苟全性命的理由?另外也别夸自己懂事了,这婴儿不是天才,一生下来就洞明世事,知道自己不受待见,随时可能丧命,因此就悄咪咪缩在一旁,而是因为自己是个魂穿的,前世年龄已经二十八岁,所以才这么省事,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婴儿,哪怕是刚出生就差点没给溺死在尿桶里,后面每天半饥半饱肯定也会大声哭闹,除非是饿得没了力气才能消停下来,只怕那种情况下桑平更想把这孩子掐死了。

    陈氏伤心了一阵,孕妇容易困倦,便躺在那里沉沉地睡着了。商玦琢磨了一下,轻轻翻身爬到了陈氏身边,小心翼翼地拉住了陈氏的衣角,默念着“进空间”,再一看周围景物,没变!她又试了一次,还是没动静。商玦沮丧地一头趴倒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这一次她改抓陈氏的胳臂,轻轻拉动着然后想着进入空间,可是仍然毫无变化。

    商玦真的是智诎力尽了,她失望地摊开手脚仰躺在那里,看着头顶的帐子,可能空间中只能接纳自己一个人,因此自己无法把陈氏带进去,也可能是因为陈氏的身体没有产生位移,所以没有进去,不过就算能进空间又能怎么样呢?能够多得到一些食物给陈氏补养身体吗?

    从前桑乾夫妇没有搬来的时候,陈氏还曾经悄悄托间壁仇婆婆给自己买过两回蜂蜜豆花,把为数不多的私房钱全都用尽了,如今谭氏就在隔壁,如同猫看着老鼠一般监视着,豆花是再也喝不到了,而自己这房里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谭氏立刻就能知道,若是把两人凭空失踪又忽然出现的事告诉了桑平,那可大大不妙,商玦可不敢去赌人的良知,尤其是这个杀女成风的时代的人。

    而陈氏未必肯带着还是婴儿的自己离开这里,所以终归是没有太大用处。

    床里边那小小的婴儿张开嘴,轻轻叹了一口气,眉毛微微皱了起来,如果这时有个现代人看到了她,一定会说一句“早熟”,然而此时的商玦纯粹是因为无奈。

    傍晚大概六点多的时候,在这个年代是酉时,只听得推门的声音,商玦只觉得一块石头又压在了自己胸口。

    桑平进了房,放下担子,陈氏见他与往常不同,脸上似乎有些喜色,便问:“今儿遇上什么了?可是有主顾看你汤药好,多给了钱?”

    桑平把头一摇,美滋滋地说:“钱算什么?可比那个体面。方才我在街上碰到了严推官,见他扶着头走路,说是方才在莲花楼和同僚们喝了酒,如今有点头晕,我便道‘必然是伤酒’,刚好我这一天的汤药将将卖尽了,汤瓶底儿的茶药最浓,便nongnong地点了一碗二陈汤,请推官吃了。这二陈汤本来就是解脾胃不和,呕吐恶心,头眩心慌的,推官此时吃这个正好,况且又是最浓的底汤,果然推官说虽然满大街都是二陈汤,但是我家的也与别家不同哩。他要与我还钱,我怎能要他的?推官便要我以后常去衙门前去卖,他自然和同僚说多帮衬一些。除了杨头儿那里,如今我与严推官也搭上线了,不比寻常沿街叫卖的张三李四,怎能不痛快!”

    陈氏赔笑着说了几句捧场的话,桑平心怀大畅,房间里的气氛便比平日松动了一些,商玦也长出了一口气,过一天算一天吧。

    陈氏的月份渐渐地大了,然而随着腹中胎儿的长大,陈氏反而日渐忧愁了,桑平在的时候虽然强颜欢笑逢迎,然而男人出门之后,她的脸色便黯了下来,麻木机械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只有当她闲下来看着商玦的时候,脸上才有一点活动的气息。

    陈氏抱着商玦看了一会儿,忽然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商玦的脸上,陈氏连忙擦了一下眼泪,又给商玦擦净了脸,带着鼻音说:“孩子,我最近觉着身子很是不好,连着几天做噩梦,梦见一条大蛇缠着我,把我吞吃了下去,仇婆婆给我推算,虽然说是不碍的,但她当时那脸色也不是太好,我就知道七八分了。孩子,这一关我若是熬不过去,丢下你一个人在这世上,你可怎么过啊!若是我真的没了,你可千万要一直这样乖,万万千千不要去惹你爹爹不高兴,在后娘手里讨生活也机灵一点,我看你老实倒是很老实的,只可惜有些太老实了,弄到有一点呆了,若是长大了也还是这样木头似的,可不能讨喜的。”

    商玦如果能说话,真的想和她说:“娘亲您再坚持几年,等我长大一点我们就一起离开这儿,有空间在,绝不会饿死的,我们好好运作,能过得很好。”

    然而此时商玦却只能一边咿咿呀呀地哼哼着,一边抬起软软的小手为陈氏擦去腮边新流下的泪珠,这是她此时仅能做出的安慰。

    天气又变得越来越热了,热得商玦心里烦躁,根据她自己推算的日期,大概还有一个月陈氏就要临产,在这个医疗水平不发达的时代,生孩子是很危险的,虽然前面三次陈氏都顶了过来,但是没有那种医学规律说第四次就不会出问题。商玦全心为此忧虑,既是为了陈氏,也是为了自己。

    这一天晚间,陈氏肚子便断断续续地疼,桑平并未在意,依然熄了灯睡了。到了夜深,陈氏渐渐疼得紧了,躺在床上也不敢大声叫喊,只是哼哼,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桑平兀自睡得沉沉的。

    陈氏是有经验的人,知道要发动了,便推桑平:“大郎,我要生了,快请仇婆婆来!”

    连推了几下,桑平只顾打鼾。

    商玦在地铺上实在忍不住了,放开喉咙就哭了起来,音频越来越高,连左邻右舍都吵了起来,有人抱怨道:“哪里的夜哭鬼?吵得人不能睡觉,明天怎么干活么。”

    桑平也终于被吵醒了,他恼怒地刚呵斥了一句:“鬼哭什么?”

    下一刻便听到陈氏说:“我要生了,快找仇婆婆,若是儿子,你便有了后了。”

    桑平本来不耐烦,一听后面这句,一骨碌便坐了起来,披了件衣服就到隔壁去敲门,不多时,仇婆婆便来了。

    桑平等在外面,谭氏起来帮着烧水,屋子里只有陈氏、仇婆婆和商玦,当仇婆婆进房的时候,陈氏已经开始流起血来,仇婆婆知道要不好,连忙洗手接生。

    这时谭氏也进来帮忙,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孩子终于生了下来,落地就没声息,拍打臀部也不哭,亏了仇婆婆经验老道,冲着嘴里吹气,又连拍几下,这才“呜”地一声哭了出来,那声音弱得像小猫一样。

    商玦在一旁掐指一算,八个月,早产儿啊,很可能先天不足。

    谭氏将包裹好的孩子送出去交给桑平,喜眉笑眼地说:“恭喜大伯,是个小郎君!”

    桑平一听,半夜被突然吵醒的晦气顿时一扫而空,喜气洋洋地接过襁褓,笑着说:“有劳弟妹。这次我终于有儿子了,小东西,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我最是敬重英雄豪杰,所以你是叫桑英还是桑杰?便叫桑英好了,听着官样些。”

    谭氏正陪着桑平看这男婴,忽然里面仇婆婆叫了起来,谭氏连忙进去看,不多时匆匆跑了出来,满头的汗,说:“不好了,大嫂那血一直止不住,仇mama在她脚拇指大xue上灸了十几次都不顶用,眼看两个脚已经要被艾条烧烂了。”

    桑平一皱眉,一腔高兴顿时泼了一瓢冷水,皱眉道:“前三次好端端的,这一次怎么添了毛病?仇婆婆有没有说该怎么办?”

    “说最好是用参汤,不行的话用佛手散吧,吊一吊也好。”

    桑平应声道:“便用佛手散,我现在去买,麻烦弟妹帮我抱着孩子。”

    两刻钟后,桑平回来了,把刚刚从药铺买来的当归川芎放进陶罐里就开熬,产房里一叠声地催促汤药,因此熬了六七分时桑平便把药汁倒了出来,里面仇婆婆将汤药给陈氏灌下去,然后对着外面说:“大郎继续熬,别停,这药给她当水喝哩!”

    桑平便加了水继续熬,幸好他买的药有多,前面的药材成了药渣就添新的,到天亮也不知陈氏喝了多少碗,鸡叫的时候,仇婆婆一脸疲惫地出来说:“不用熬了,你娘子去了。”

    桑平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成亲七八年,他对陈氏不能说完全没有感情,而且毕竟陈氏刚刚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的脑子停顿了片刻,马上又转了起来,家里新添了一个婴儿,加上原来那个累赘就是两个,自己一个男人,怎么带两个孩子?若是续娶,又要花钱,况且人家一进门就当两个孩子的娘,自己想一想也觉得底气不足。而且妻子死了,自己按规矩总得守个一年半载的,虽然自己不是读书人,没有什么“齐衰”之类的讲究,但也不好马上续娶,几个月总要守的,否则吃旁人笑话。只是这几个月家里两个孽债可怎么办?自己每天早出晚归谋生活,难道生意不要做了?

    所以陈氏死得可真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