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云龙九变终成囚
第五十二章 云龙九变终成囚 一九五五年四月的时候,公寓楼终于盖好,这是一幢八层楼房,外部是红砖,里面钢筋水泥结构,每一间房都不大,一般二十平到四十平的面积,室内毫无装修,就是水泥墙壁和地面,看着仿佛未完工的工地,然而门窗俱严,而且麻雀虽小,五脏皆全,除了卧室和小小的饭厅厨房,甚至每一户都有独立的洗手间,牵了电线,有给排水,虽然没有淋浴,但是有一个蹲便厕所,只是并非自动冲水马桶,要人自己舀了水来冲洗的,然而这也已经相当不错。 盖好了楼房之后,便要给公寓命名,余若荻脱口而出“三家村”。 丁香笑道:“这个名字好。” 余若荻皱起一张脸连连摆手:“罢了吧,我开玩笑的。”虽然忘记了这个名词具体是怎样的来源,不过似乎是与文艺思想界的风波有关。 戴凤道:“我们来自上海,取个带上海字样的名字?” 谢芳仪笑道:“还有赣州。” 阿苹:“沪赣同乡会。” 景心笑得前仰后合,过了一会儿说:“不如叫做‘香洲同心公寓’?” 谢芳仪点头道:“‘汀洲采白苹,日落江南春’,把阿苹的名字也包了进去。” 丁香阿苹也都觉得这个名字十分别致,于是最后公寓楼便叫做“香洲同心”,马上便挂出招牌去招租,但是有几条规则,第一条是不招收单身男性,单身女子和伴有女性亲友的男性可以入住;第二条就是不许转租,倘若非本人入住,租金全部没收,杜绝二房东;第三条是不允许作为政治宗教活动的场所。 招租广告放出去不久,便有人陆续来租房,有几个人是单身女子,因为种种原因,孤身一人从大陆来到香港,之前要么住在木屋区,要么寄住在亲戚家里,十分的不方便,因此看到了广告之后,便来丁香的铺面咨询租房的事情。 遇到有租客来,丁香便请邻家商铺的主人帮自己看一下铺子,价目本就放在柜台上,便带那女孩来到公寓楼里,一边陪着她四处转着,一边介绍说:“就是这个样子,不要看都是青灰青灰的水泥墙,然而自己刷了白灰的话,很干净漂亮的哩,而且这楼房坚固得很,我们特意找了很老实的包工头来干活,料钱给的都足,很结实的,便是有地震也垮不掉。喏,你看,这里还有厕所,很清洁卫生的,我们还会请楼管来管理,不会让人随意出入,很安全的。至于价钱么,也不贵的,比如程小姐你一个人,租这样二十平的一间蛮好,每个月三十块,和公屋差不多的价格哦。” 程雨飞没有想到居然是这样好的条件,自己一直寄住在叔叔家里,叔叔一家人口也是颇多,长期挤在那里十分的不方便,因此便想着自己独立出来,公屋自己也是看过的了,租金和这里果然是差不多的,可惜的是没有独立的厕所和厨房,这里比起徙置屋来,真的已经是非常舒适了,虽然房屋内部一派铁青,让自己想到了叔叔发怒时的面色,不过正如同这位丁小姐说的,刷一刷白灰就好了嘛,而且自己也可以剪几张画报贴在墙上,这样子就更加花花绿绿。 在外面漂泊了几年,程雨飞已经不再是当年作学生时候那有些文艺的性子,知道许多事情当断则断,自己也了解了颇多的信息,这家新公寓算是好的了,方才看过了这里的租住章程,也十分有条理,比如带外面人来必须登记,这样严格的管理,让自己安心许多,于是便说:“那么我便定下来八楼这一间,不过我暂时付不出三个月的保证金,这个保证金可不可以暂时缓一缓?先付一个月的房租可以吗?” 丁香点了点头:“唔,也是可以的,你定下来一个计划,几个月内可以给我?我们是一定要保证金的,将来你不住了,看过了房屋没有损坏,会退还给你的。” 程雨飞想了一下:“半年可以吗?” “行啊,看你这样干干净净一个女学生样的人,也不像是会赖保证金的,那么半年之内你将保证金给我,如果觉得可以,现在就签合同吧。” 正式文本一式三份的格式合同,下面用钢笔备注了“半年之内交齐保证金,否则自愿搬出”的字样,签署了程雨飞的名字,租房日期便从五月一号算起,之前如果要提早搬入,便算是赠送给她的,反正现在也已经是四月下旬。 程雨飞收起自己的那一份合同,当场付了一个月的房租,与丁香告别,便急匆匆地回叔叔家里去收拾行李,反正自己的东西也并不多,如此拥挤嘈杂的地方,哪怕多住一天也是为难,自己搬出去之后,叔叔家中也宽松许多,已经打扰了这么久,真的应该离开了。 又过了两天,这一天报纸上刊登出:九百二十名上海女兵来到天山脚下,从前沦落风尘,如今慷慨从军,再一看内容,原来是“妇女劳动教养所”里面改造好的妓女当兵去了天山。 丁香看到这个文章便破口大骂:“这不就是充军发配去了?倒是给了个‘女兵’的名,听着好听,过去是作什么,谁不知道么?倒是想要从良,不过谁要去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之前好几千湖南女兵还不够用么?把主意打到上海那些姐妹的头上!” 谢芳仪默默无语,之前她也听人家说起过在湖南招收女学生兵,说的是去了新疆可以进俄文学校,当纺织女工,当拖拉机手,当时自己也认为,很好啊,建设新中国,女性也应该出一份力的,然而如今看到送了经过一番劳动教养的妓女过去,她清楚地明白了这里面的含义,建设新疆最重要的是结婚,是性与生育。而且可想而知,假如汉女不进疆,这些男性军人一定会给当地女性带来很大的威胁。 过了半晌,谢芳仪终于说:“虽然如此,毕竟也是成为军人,去开发新疆了,这也是光荣的。” 余若荻噗嗤一笑:“当地人未必会这么看,这简直是不请自来,倘若有人忽然上门,说要按照她的方式开发我们的地皮,我们可要怎么样呢?” 谢芳仪本来还想着“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大家共同发展”,然而余若荻这句话一出来,她马上便明白了meimei言语所指,绝不是在弥敦道买下来的几块地皮,而是空间之中那广袤的原野山林,确实,除了一小块地方之外,其余大部分土地现在是属于闲置,然而倘若有人发现了这个秘密,要对空间进行“建设开发”,自己会是怎样的反应?谢芳仪第一个念头就是拒绝。 想一想一群军人和平民一股脑地涌进来,自己一家人该何以自处?虽然空间更遥远的地方自己并没有探索过,但是自己愿意让别人进入探索吗?答案毫不犹豫是否定的,纵然资源如何闲置浪费,自己都不愿意让别人进入,更不要提是那么多的全副武装的人员,那简直是巨型蝗虫,一个个还挥着死神镰刀的,meimei也说过,“当创世之人没有好结果的”。 新疆那块地方就摆在那里,瞒不得人,也难以阻止别人进入,所以便有了“开发建设”的理论。 余若荻的感慨更深一些,昔有大东亚共荣圈,今有大中华共荣圈,八千湘女最悲剧的或许就在于,在汉族男性眼中,她们是工具,在当地民族眼中,她们是入侵者的一员,她们的生存基础实在太薄弱了。 当时余若荻拍着椅子的棕红色木扶手念道: “沉醉钧天吁不闻,高丘寂寞易黄昏。鲛人泣月常回汐,凤女凌霄只化云。 歌玉树,滟金尊,渔鼙惊破梦中春。可怜沧海成尘后,十万珠光是鬼磷。” 七月的这一个周末,余若荻与谢芳仪一起去看刚刚上映的电影“钟无艳”,这个片子余若荻能够记得的是郑秀文张柏芝的那一版,十分有趣,只是终究是前世的事情了啊,邓碧云凤凰女的这一版也十分的不错。 余若荻一边看,一边和jiejie低声聊天:“忽然间就想起那一年,大光明要上演‘假凤虚凰’,结果理发师工会道是嘲讽了他们,围住了剧院不让上映呢。” 谢芳仪想到当年在上海的旧事,也轻轻地笑了起来:“当时真的很紧张呢,后来龚先生好不容易疏通成功,旁人倘若多疑,还以为是串通了工会来给影片做宣传,票房实在是好得很。” “就在四八年的时候吧,还看过‘无敌大探长’,(就是后世响当当的‘美国队长’),宣传广告说的什么‘枪口上领死,刀头上舔血’,感觉很令人发笑啊。”好中二啊,好像是谁家的小孩没长大,不过炸车炸桥的特技在这个年代还是很精彩的。 谢芳仪点头:“当时让新光和巴黎好好地出了一回风头,现在一想,还挺可笑的。”当年同行竞争咬牙启齿,如今也都是风流云散。 三个月后,十月初的一个晚上,余若荻从瓜田里摘了今年空间里最后一只西瓜,拿出去切开来,大家坐在一起吃着。 瓜瓤红彤彤,瓜籽黑溜溜,十分饱满,是明年的好种子。 景心一边吐子,一边说道:“姨妈,明年你还要种这么多的西瓜吗?” 余若荻点头笑道:“瓜田很有趣的,瓜棚夜话嘛,晚上坐在田地旁的竹棚里,点着蜡烛一边吃西瓜一边聊天,再一边看月亮,多么的温馨浪漫,还能听到有刺猬在田里面动来动去的声音。” 一说到刺猬,景心也笑了,刺猬乃是瓜田里的良友,除虫灭鼠全靠它,当然偶尔也啃两只西瓜,一家人却也不在意,只当是给它们的劳务费,每当盛夏的夜里,不是坐在竹林中,便是在瓜棚里纳凉,在这种时候听着瓜田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想着一只刺猬正在那里拱来拱去,便觉得有趣起来了,有时候竟会擎了一支蜡烛去瓜田里找刺猬,逗着刺猬玩耍。 到了如今,空间中农业上的压力已经减轻了许多,不必大量出货,只需供应六个人的主粮,种田面积便缩小了许多,也不必一年种三季稻,只要种一季就可以,空间中的牛群这个时候已经扩展到几十头,没事就任它们散散地走在草原上,耕田的时候拉一只过来用,每年春季里,星期日三个人一起进入空间,一个牵牛,一个扶着犁,另外一个人便做了中饭送来,效率大大提高。 这几年来,姨母每当有时间,便和自己讲种田养动物这些事情,毕竟将来空间是很可能要给自己继承的,虽然不知具体是怎样一个继承的方法,即使不能传承,学一学这些事情也是好的,抗战后几年粮食紧张的情形一直深深地印在景心的脑子里,虽然自己并没有吃苦,可是看到同学邻居的那种清苦,心中也有些惴惴,从那之后她便深深明白,粮食是地里长出来的,不是店里买回来的,纵然如今算是世界和平,然而天知道哪一天又会有变故?想一想自己白天做医师,晚上当农场主,倒也是很有趣的。 唯一遗憾的就是空间中没有电,蜡烛的光毕竟弱了些,关于这一点,姨妈说道:“这就要你来解决了,将来有小型发电机,买一台装在这里。”比如说太阳能发电机之类,直接装在山洞顶部,照明煮饭足够用了。 一听她们说到西瓜地,谢芳仪也笑着说:“要说那一片西瓜也很是该种的,不说坐在瓜田里乘凉,如今的猪rou吃起来都甘甜得很,仿佛都是用西瓜汁浸泡过的一样,做成红烧rou格外鲜美。” 一提到吃rou,景心登时也是两眼闪闪发亮,吃西瓜的猪,rou质真的是不一样啊,自家的猪真的是精心喂养的,不但吃南瓜红薯野菜苜蓿,还要吃西瓜喝羊奶,那一片果林,吃不完的桃杏苹果有一部分也是进了它们的肚子,有时候姨妈还丢几颗鸡蛋给它们,这营养真的是十分充分的了。 讲起姨妈对猪的用心,母亲有时候都要说:“你姨妈啊,简直是把那一群猪当成了宝贝,每天猪圈要打扫两次,尽把好东西给它们吃,还给猪洗刷皮毛,简直巴不得把小猪抱在怀里才好。” 当时姨妈笑着说:“还不都是为了烧猪rou?” 吃rou的时候可真香啊,肥腴嫩滑,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居然还带了一点淡淡的果香,在那高温沸泉里面烧上两三个小时,rou一入口便化成了渣,如同酥酪一样,真的是人生莫大的幸福,吃着这样的猪rou,一时间再无她求,太满足了。 吃过了西瓜,收拾好了桌面,谢芳仪便拿过今天的报纸来看,只见上面一条消息:“胡风集团反革命分子苏青入狱”。 谢芳仪登时便是一皱眉,苏青终于还是遭了难,这一次的罪名却不是“汉jian”,而是“反革命”。 “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本以为苏青女士是已经融入了新中国的,就在今年年初,她编的那个越剧‘宝玉与黛玉’盛况空前,她作为编剧,名头响亮得很,本以为路途就此平顺了,哪知忽然间便说她是胡风的党羽。苏青女士,虽然我未曾与她谋面,但是这些年来从她做的事情来看,顺风转舵是有的,说到反革命,她没有这样的胆量。” 余若荻加了一句:“也未必有这样的眼界。” 可惜啊,“宝玉与黛玉”在春节档期上演,堪称是这个时代的春晚,从一月一直演到五月,据说演了三百场,几乎场场爆满,正常来讲苏青本来就应该是从此时来运转了,哪知忽然间却落到如此境地,进了提篮桥监狱。 苏青或许与老舍一样,本质上都是小市民,苏青的许多文章非常接地气,专注于眼前最切实的问题,不尚空谈,不过也有一些文章虽然看起来有趣,不过也带了一点浮华表象的趣味,有时便有一点无聊。 比如她的谈女人谈男人的文章,不能说完全没有可采纳的,但是也有相当多的文句流于浅薄,甚至有些恶俗了,比如说世上很少真正的强jian,多半是女人事后后悔,还污蔑终身不与男人发生性关系的女人都是变态,至于谈男人的那一篇,有一种很诡异的自鸣得意,认为男人争夺权力和资源都是为了竞争女性,或许也没错吧,自己在空间中鞠躬尽瘁,也不过就是为了鸡鸭鱼rou。 苏青当年是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的学生,那是一所相当高等的学府,可惜只读了一年就因结婚而退学,从此当了十年家庭主妇,好在她终究是天赋好,底子还在,因此婚姻破裂后能够翻身,然而也或许是因为十年家庭主妇的生活,让她对于社会的思考并非很深入的。苏青很现实,换句话来讲便是功利,她办的杂志可以说是杂糅百家的,迎合市民趣味,当然里面也有许多女作家,发表了女性权益的文章,总体来说是个理想与金钱两不误的期刊。 余若荻并不觉得苏青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人活在世上,首先来讲还是要吃饭,然而她也真的不认为苏青有这样的思想深度,居然弄到反革命了。 苏青曾经有过一篇,里面说“文章乃是笔谈,而女子顶爱道东家长,西家短,正可在此大谈特谈。” 她没有想到这是言论自由的权利,是争夺话语权,成为无声的群体非常可怕,而只是想到“东家长西家短”,或许是为了迎合流俗,也或许是为了迂回不刺激,因此才故意这样写,不过无论如何,苏青表现出来的想法并不是特别深入的,而且她显然也没有那种“为信念而牺牲”的精神,她的信念就是“生存”,说她是胡风分子,讲这话的人纯粹是吃得太饱。 余若荻幽幽地说:“连苏青女士这样一个信奉‘云龙九变’的人,都要给扣上反革命的帽子,还有谁是能够幸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