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思过崖
南沅原本在苏怵出去的时候便想要去劝劝小师弟的，却被自己师尊严厉的眼神止住。 南沅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违抗师命，只好按耐住自己，待所有弟子拜过师之后，才立刻同清尘请辞道，“师尊，师弟，我还有点事儿，便先行离开了。” 他嘴角带笑，丝毫没有落下新入门的小师弟，似乎也挑不出来什么毛病。 清尘眉头微蹙，他虽然并不通晓人情世故，却还是隐约地觉得，自己的两个弟子好像都很排斥这个新来的师弟，但一想到自家那个哭包小徒弟，也算是默认了南沅的话，“那你便去吧。” 云琑本来就是冲着清尘这个最接近天道第一人才来的昭云山，对所谓的师兄也好倒是浑不在意，仍是一副面无表情浑不在意的样子，他淡淡扫了一眼那个所谓的师兄，然后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南沅一怔，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家小师弟不喜欢这个人了。这人实在是，过于轻狂…… 两个徒弟先后离开，就剩下了清尘跟云琑，他本就不是长袖善舞的类型，轻轻咳了两声，便道，“我先带你去云清峰吧。” 清尘的语气生硬又冰冷，若是个想法多的徒弟可能还会有些忐忑，自己是不是惹了师尊的不喜，但云琑始终都淡淡的，表情分毫未变，似乎是真的没有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放在心上。 “师弟，留步！” 掌门寄北匆匆赶来，让旁的弟子给云琑领路，又拉着清尘到了一方僻静之处。 “清尘，你那个小徒弟这是怎么了，你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说他？”寄北疑惑道，他分明记得自己这个师弟虽不善言语，但近几年为了这个小徒弟倒是多了不少笑容，怎么今天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让人这么没面。 清尘听到这个，脸色一变，正色道，“小怵天赋如此高，却耽于玩乐，日日往后山跑。这也就罢了，总归有我和他的师兄护着他，可他今日竟对新入门的师弟恶言相向……我，我是担心他人品不行，那可如何是好……？” 他的内心颇为担忧，他宁愿自己的弟子修为不高，有他跟南沅护着终究是出不了什么事的，可若是小怵心性不好，他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没办法不去护着这个小徒弟，可那样终究愧对师尊当年对自己的教诲。 寄北抚摸着自己的胡子，自觉已经读懂了师弟的烦恼。他没想到往日里单纯的师弟，此刻竟然这么深谋远虑，师兄弟之间如何和睦相处确实是个问题，清尘被誉为最接近天道第一人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只是，他的修为越高，将要闭关的时间也会越长，若是师兄弟之间生了间隙，怕是他也不好调停。 更何况，云琑实力如此强劲，若是觉得昭云山苛责了他，恐怕…… 寄北忙道，“那小怵可是有说什么过分的话？”若是真的说了，怕是最好让小怵去赔个不是，莫让云琑觉得昭云山怠慢了他。 清尘疑惑道，“师兄没有听到吗？”他敢确定自己当时和云琑都听到了苏怵的话，他又气又恼，气苏怵什么时候开始学坏了，又恼苏怵如何不设个隔音阵，旁人若是知道了，将怎么想他？ 寄北只当自己当时没有放心思在此事上，才没有听到。听着师弟的复述，原本一脸担忧的表情渐渐变得怪异了起来，他抚摸着胡子的速度也加快了起来， “这……师弟，你也知道，小怵自小被我们养在了山上，自然对人情世故不算通达，你多提点提点他便好……”刚说完，寄北甫又想起来，自家师弟也是个不问世事的人，只好道，“不过师弟，你将小怵罚去思过崖思过，也算是体现了我们昭云山的态度……” 寄北还欲说下去，却见清尘疑惑地皱眉道，“什么？” 寄北也愣怔了，问道，“你罚小怵，不是担心云琑误会昭云山吗？” 清尘也一愣，道，“我只是怕小怵走歪路。” 寄北：……算了，他早该知道的，他这个师弟从入山到现在，向来如此。 寄北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那师弟，你也不应当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呵斥他呀……你那小徒弟本来年纪就不大，正是最注重面子的时候，你这样做就不怕他怨恨你？而且，你想想今日你的话传出去，其他宗门的人又要怎么看他？” 虽然平日里，寄北与苏怵的接触并不多，但他也能够感受到，也是个活泼单纯的小孩子，并不是什么记仇之人。 只是自己这个师弟，法力高强，连他都自叹弗如，只是自小就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故而，师尊才将掌门之位传给了自己。 虽然如今都各自成了掌门跟长老，只是心里，寄北始终把清尘当成了一个需要呵护的小师弟。 他自己也有徒弟，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烦心事，所以才给清尘选了个省心的弟子南沅，只是没成想，师弟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个小徒弟，养出个小霸王来。 旁人都道清尘道人冷心冷情，那是旁人不了解自己这个师弟的，但向来对师弟知根知底的寄北是清清楚楚知道，清尘是有多在意这个弟子的。 “怨恨我……”清尘那素来冰冷的神情，有些迷茫，他的脑中不断浮现着苏怵往日里对自己的躲闪，以及被自己训斥时委屈的模样，似乎连他的睫毛如何抖动，都能清楚回想起来，“小怵……小怵，真的会怨恨我吗……” 寄北有些沉默，他开始思索这剂猛药下得是不是有些过火，他的本意是想告诉师弟，以后有事可以关起门来解决，没必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让人家落得个大不是，不会有人指责师父的不是，更多的话柄会落到弟子身上。 更何况还是清尘的弟子，严格到苛刻的目光只会更多。 修真界尤为慕强，他们只会盛赞清尘是个严厉的好师父，与此同时，苏怵的处境只会更加难过。尤其是他们昭云山，盯着看的眼睛只多不少，更应该谨言慎行。 寄北叹了口气，但如同清尘不忍心责怪苏怵一样，他又怎么忍心责怪自己这个师弟呢。 “你呀，好好同你那个小徒弟说清楚，为什么罚他，让他心里别难过。其他长老也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向来也会约束手下弟子的，你也别太担心了。” 清尘轻轻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其实在寄北说苏怵会怨恨他的时候，他就有些恍惚，他想立刻去看看见苏怵，只是往日里苏怵就这么不喜欢他，让他有些不安跟踌躇，所以，终究是脚步一顿，去了南沅的院落。 南沅一回到居所，便看到清尘站在他的门前，他腿脚不便，清尘一向准许他不必多礼。只是见了面，南沅还是恭敬道，“师尊。” 但对于此刻的清尘来说，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总觉得自家小徒弟生了自己的气后，连大徒弟也顺带着不同自己那么亲近了。可他素来不会表达情感，只是点了点头。 南沅善解人意地问道，“师尊，是想问小怵吗？” 听到南沅提到苏怵的名字，让清尘又忍不住想到寄北的话，他咬了咬唇，似乎有些不敢承认，但他明白自己是瞒不过这个七窍玲珑心的弟子，僵硬地点了点头。 南沅缓声道，“我刚去了小怵的住所，阿洛说小怵已经去了思过崖。” 阿洛？清尘一愣，旋即又反应了过来，是小怵当初带回来的那个人，他点了点头，正欲去思过崖看一看苏怵，就听到南沅说道，“师尊，是想去思过崖吗？” 清尘转过身来，他没有说话，只是不解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大徒弟。 南沅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缓声劝道，“师尊，最好是让小怵自己呆一段时间，再去见他吧。” 清尘一顿，他虽然不通世故，但是不代表他听不懂南沅的言下之意。他在告诉他，小怵现在不想见他。 两人一时无言了一会儿，清尘突然有些迷茫地问道，“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清尘是个要强又迟钝的人，别说是在弟子面前，就连他的师尊以及师兄们，都很少看到清尘露出这副迷茫不知所措的样子，让南沅一时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南沅抬头看着清尘，认真道，“师尊，你也知道小怵从小被宠坏了，今日，你当众训斥了他，他心里自然不好受……” 清尘身形一僵，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能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办法说，他知道自己不懂人事，没有南沅张弛有度，懂得那么多人情世故，可以让小怵喜欢？ 南沅又接着说道，“师尊，你从小看着小怵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什么样的性格，师尊多多少少也能感受得到吧……” 清尘当然知道，只不过关心则乱。他闭了闭眼，便直接快步离开了。 只是犹豫了很久，他还是去了思过崖。 思过崖终年积雪，所谓的紧闭室不过是凿穿了山体，建成的一排排洞窟，不隔冷，甚至室内一点可供消遣的地方都没有。进来前，惩戒石也会检查弟子所带的东西。不过，这里除了天气意外恶劣，甚至会压制住人的修为以外，这里其实也是个修炼的好地方，可以加快灵力循环，同时有淬体的效果。 昭云山的剑修和体修即使没有被罚过，也爱来这里修炼，甚至不光是昭云山的弟子，其他一些体修门派、剑修门派，也常常派弟子来这里修练，而思过崖埋在雪底的最下面一层便是专门给他们准备的禁闭室。 清尘一直想给苏怵进行淬体，只是苏怵每次一撒娇，他就觉得自己拿他没有丝毫办法。只是没想到，这次阴差阳错却还是如了清尘的愿。 清尘问了守山婆婆苏怵的位置，站在门口，却怎么都觉得自己没办法去面对苏怵。 清尘将自身的修为压制到同苏怵一样的灵寂，然后走进了隔壁的紧闭室。 他没有带任何东西，禁闭室里除了最基本的纸墨笔砚，便只有一张没有被褥的玉石床，那面玉石做的床恰好是于苏怵的紧闭室相邻。 坐上玉床，清尘也不修炼，只是靠着那面墙壁。 虽然，他的修为压低了，但多年来淬体的效果毕竟还在，思过崖的寒气没办法让他感到寒冷，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冷极了。 苏怵躺在玉石床上望着洞顶，然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数着数，大概因为是心不在焉的原因，没一会儿，便数错了。 在这个禁闭室实在是太无聊了，隔绝所有的声响，只有一张玉石床发着幽幽的莹光。 幸好修炼之人的五感极为发达，不然，大半夜在这里呆着，肯定能摔个四脚朝天。 他一向不喜欢这个地方，不是怕苦怕累，而是怕孤独，这种孤独到，让他感觉仿佛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孤独。 叹了口气，苏怵一翻身就滚下了这个狭窄的玉床，虽然也怪他躺在床边上，但所有的委屈叠加起来，就足够使其被归为不幸运的证据了，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打败苏怵的，永远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用外袍遮住脸，压抑地哭出了声。越是无法抑制地哭泣，越是让苏怵觉得自己像是原着里那个矫情的废物小点心，越是这样觉得，他就觉得自己的死亡好像就近在眼前，这样一想就更想哭了。 刚开始哭还是因为被抛弃的难过，哭到后面就是一种五味杂陈的难过，既是觉得自己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哭地上气不接下气所以难为情，又是觉得自己离作死的人生更进一步，还是觉得自己被抛弃的难过。 好不容易，苏怵觉得自己哭得有点累了，他用外袍狠狠地擦了擦眼角，便搭在了自己的身上。 玉石床本来就不是为了睡觉才堆在这里的，睡着比地面还叫人难受，苏怵索性就睡在地上了。只是刚合上眼，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睁开眼，苏怵看着突然凭空出现的阿洛，忍不住惊呼道，“阿洛！你怎么来了？” 阿洛淡淡一笑，忙将苏怵从地上拉起来，捧着他的小脸仔细端详着。苏怵平日里养的精细，白净的脸上泛红的眼角倒显得格外明显。 “小怵怎么哭了？”阿洛颇有些心疼，手指小心地抚上了苏怵的眼角。 此刻被阿洛这么一提起，苏怵不禁有些脸红，他别扭地侧过脸，不想让阿洛看到他这副模样。 阿洛向来对苏怵无法，见苏怵躲避，他也不再追问，只是牵着苏怵的手，认真地征询道，“小怵，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你，我带你出去走走可好？” “出去？”苏怵有些惊讶，他这才想起来刚刚阿洛还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忙又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阿洛将苏怵那微微泛冷的手包裹在掌心，“小怵只要回答我，想不想就可以了。” 按耐住心里无数涌上来的好奇，他思忖了片刻，就点了点头，眼睛亮亮地看着阿洛。 “那小怵先闭上眼睛。” 苏怵依言合上了双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形成了一把浓密的小扇子。 苏怵总觉得自己的眼睛长得过于圆，显得自己一点攻击力都没有，阿洛却知道，那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自己才是真的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阿洛从苏怵的身后环过苏怵，雁沙珠从苏怵的身上漂浮到上空之中，微弱的光芒闪过，石室里便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