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边北坐在台阶上,夜空蒙上了一层雾蓝的纱。他凝望着夜,在看无法抵达的星星,那是他仰望的故乡。 他看着,看着,黑色眼珠好似变成了神秘的枯井。沉郁的井,映照出飘动到半空的纸烟余烬,里面充斥的回忆,却又似在掩埋一个死人枯萎的骨灰。它宛如囹圄,想要拼死抵挡一片连绵不绝的大火。 终于,火柴被烧得炸响。 祀堂的门槛拦住向上延展的台阶,其后燃了一把篝火。火堆膨胀,被风吹的火浪快要烧到边北的惨白纸衣的衣摆。但他纹丝不动,只是把失神的双眼轻轻地闭上。 他尝试闻到风的气味,是水汽将将弥漫的味道,像从土里逃出的泥鳅,钻进他的鼻子,然后在大脑里种出一幅阴绿寒凉的场景来。 他知道,要下雨了。 那幅画中,雨中祀堂大而冷,冷而让人胆寒,寒气从脑子里密密麻麻地堆积,直到向下鼓胀地坠入脊椎,在他坐着的衣摆后面吹一口气,“呼——”火抖了抖,他深吸一口气,起身坐回了门槛里,在火边又不动了。 他不知道这里是那里,就像他不知道几个小时前,自己为什么不离开这个鬼地方,胆怯和直觉都不允许他逃跑。他必须要找到一个能度过今晚的地,哪怕是鬼神的祀堂。边北定下心,不久之后用祀堂里留下的纸钱在堂里升了火。 他不信鬼神,懒得想这堆纸钱会烧给谁,他只想取火,这里又潮又凉,没有火,如果身体发了热,不出一天,他就会死在神明座下。 但是有了火又有什么用?这里寒气逼人,葱郁的雨林里或许有野兽,有数不清的毒虫、毒草,只要还在这里一天,他都不能安眠。 边北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冷静,你不是在医院里接受死亡通知书,也并不是遇到了无法拯救的自然灾害,你才十九岁,是在一片雨林,一片宽大、宏伟,甚至可能是生长在神明头顶的茂密雨林。只要雨过去,生命的火未熄,你到底可以活下去。 他默默吐出一口气,然后幽幽的雾从烟火里飘出,在蓝而绿的天色下成为雨林上方的汽。 终于,‘轰——!’ 打雷了。他心思莫名,陡然生出几分怅然。 要下雨了。他再一次想到。 天空彻底暗下来,胜过沉默的漆黑大海,席卷了林中隐隐绰绰可能存在的任何颜色,似乎连火光都照不透这片陷入死水的水域。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忽然,先是猛地一下,雨坠落几滴,不过一息,无序而凄凉的雨珠终于‘哒哒’夺盆而出,敲击在红色的飞檐。 顺从自然,雨林堂而皇之地奏响了千百首不同的鬼神乐章,乐声里,那些初生的水珠像是欢庆的孩子,又像是女人从天上倾盆而倒下的子民的眼泪,它们祝唱,哀鸣,呵斥,求饶,它们从天上坠落,仿佛只为了这一刻。这一刻,在神的祀堂外跪地,扑倒,叩头,滚落,只为了这一刻的诉说。 寒冷的雨,热闹得可怕的声音,边北有些坚持不下去了,他凄惨地更靠近了猩红色的火,底下被用来燃烧的纸钱还在燃烧。灰色,滚翻着璀璨而凌冽的金边,残败的纸张胜似盛开的灰色牡丹,却破碎而孤美地只为祖先和神明献上。 他喉结滚动,向上隐秘地瞥了一眼。那里还是有一座石雕的神像,还好,没有动,依然是原本返璞归真的模样。他眼角舒展几丝,瞳孔越发深邃。 他看着两人高的雕像,双手抓住了白色的衣尾,像条鱼,蜷缩在拔高的火焰下方,始终没意识到,这个动作让他像极了炙烤出油脂的白rou。 呜啦啦,风吹过,雨渐大,梦越沉。 他缩在温暖的火团外,睡意朦胧了视野,梦到来的脚步也越发强烈。他沉沉地睡在地面,无知地梦见一双黢黑的眼睛,黑曜石一般,配在白皙丰泽的皮肤上,两条眼尾类似蝎子的尾钩,有人在那里轻轻地画上了抹毒一样的红。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笔尖轻点,红缝,面具似的玉面……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猛地!黑宝石的眼咕噜转了两下,皮肤上勾勒的红缝炸开了两双邪笑的赤色眼睛! “!” ‘轰——!’ 雷声大作,边北慌张地从地上跳起来,他呼吸急促,眼神飘忽,胸口一起一伏地盯着同样浮动的大火看。那里还是没有人,同冰冷的神像,空旷的殿堂是严寒的空气。但眼见为实的真相并不妨碍他的心脏奏起大鼓,咚咚咚地响起来。 ‘咚咚——!’ ‘咚咚——!’ ‘咚咚——!’ 他倏忽地缓下气息。 ‘咚——咚——咚——’他清晰地察觉到自己急促的呼吸。 “阁下?” “!” 边北的背后浮起一层刺骨的寒气,鸡皮疙瘩顿时爬满了任何一寸皮肤。他不敢转身,也不敢抬头。人都是这样,自诩为不怕八尺神明,实际上有什么风吹草动,跑得比心里有鬼的人都还快。 他屏住呼吸,颤抖的手轻轻地被身后的“东西”拉住,徐徐地,还有不少液体从那个东西的皮肤上滚落,灼热地烧及他低温的指尖。 “在下冒昧了,请问阁下是否身体不适?怎么会独自停驻在此地。” 一双冰冷而湿润的手抓住了边北的手腕,他拿捏住边北的舟骨,呼吸攀爬在人类冷白的耳下,阴测测地含糊着温柔的腔调,却像是在冷冷威胁。 “阁下,您单独跑出来,小心会有危险。” 边北白衣被凉风吹得飘飘,不再服帖地裹在单薄的身体上,此刻令人胆寒的诡异,让他起伏的心思越发沉下。 “……我……”他刚开口,背后的人立刻将他的小臂摁住,随手一拉,力气大得惊人,稍不注意便把人转过来,和自己面面相觑。 风声呼啸,瓢泼大雨持续不停地击打在丹楹刻桷的八角屋檐,边北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停了一瞬,再次试到呼吸的温凉时,他已然面对了不可视之物。 那是一个披着白玉般面具的人。来者揭下面具,露出一张温润的脸,琥珀色的眼珠带着老虎撕咬野兽的警惕,后来又生出浅薄的几丝诧异。他原本应该是以一种沉稳而安然的姿态来见面,此时却生出许多无暇思索的慌乱。 陌生男人有些心不在焉地把面具向后掀去,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还掐着边北的一只手。 “请求您的原谅。”他斯文地说道,尴尬地把手放开,边北楞了许久才迅速把手收回来,麻木地揣进兜里。 眼前的人穿着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那是一身漆黑的宽大长袍,左衽交领,有绀青和绯红两条丝带,从肩膀到腰后,轻盈地扎进用白布裹了几圈的腰身。他肩上背着一个木条编织的背篼,还穿着粘有泥土的结草鞋,和裹得严实的身上相比,光滑的脚上没有穿任何的白袜,单单露出袍下蜜色的脚腕。 古怪,阴郁,华美,特别是简单的衣袍上居然绣有密密麻麻的红绿两色的锦绣暗纹,让此人仿佛刚从祭祀的典礼上盛装而来,又仿佛自泥巴地里踩着野兽的尸体,不紧不慢地进入密林的心脏。 他很危险,那种让人心惊胆战的气势又冒了出来。但实际上,男人是在恭敬地询问:“阁下?您需要我的帮助吗?” 边北皱眉抬起头,直觉告诉他,在这个人身他上可以得到想要的答案,不禁沉默了少许,远离了回复:“打扰……请问这里是哪里?” “虫神的祀堂。”陌生人稍微低下上半身。 此时边北才发现自己比对方要矮半个头,他再次迟疑,警戒地试探:“雨下大了……” 男人没有回答,好似在等。 两眼一抹黑,苦候一天的人类咬牙,继续道:“你要在这里过夜吗?” 黑衣人顿了顿,蓦然将额头凑近,额发轻轻拂过边北的眼角,似梦里的描笔那样,用柔软的发尾扫过边北失温的肌肤。 “您没有点红吗?”他莫名其妙地问出一个问题。 边北皱眉,退步,防备着陌生人的接触,他厌恶地侧过头,说:“……你在说什么?” “是吗?那很抱歉,我只有这个了。”男人脸色如常,答非所问,他从阴影里将背篓拿在身前,似乎要从里面掏出些什么。 边北被吓了一大跳,神经像拉紧的弦,耳边‘嗡嗡嗡’地弹出扰人头脑的杂音。他眼疾手快绞住此人的手,狠道:“你要干什么?!” 却察觉自己按住的不是手,那种湿滑而坚硬的感觉,有什么液体从他挡在衣袖下的手背处飞快流出。 “冒犯了。”男人缓慢地弯起肘部,衣袖自然滑落,露出一双血淋淋的手,深可见骨的撕咬齿痕刮过他失去血色的透白肌rou,几近半臂的rou和手背的皮下被某种异兽生吞活剥。 但,那只可怕的手从影子里浮出,拿着的却不是捕猎的武器,而是一束鲜红欲滴的花。 火焰跳动,深红的血液同屋外豆大的雨,几滴几滴地在握紧的花束上方下起场小雨。 男人的痛觉仿若消失,他用洁白的骨指拿起绽放的艳丽花朵,强硬地拥抱着不停反抗的边北,鼻尖抵住鼻尖,没有任何妖娆的姿态,庄重、肃穆地将捻出的花液混合着殷红的血,用指腹轻轻扫过人类的眼尾。但那只手却在颤抖,在不停地颤抖,然后他抬起边北的头,矜持地俯视下去。 边北的眼帘被燃起了赤红色的河,神秘的小渠以艳丽的颜色,滴落黑如深夜的枯井。 ‘这便是……点红?’他大脑后知后觉地反应,有些迟钝地想,或许是诡异的平静,竟然没有生出一丝反感。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梦里听到的声音如约传来,密林的雨中,金色的管状乐器在漆黑的阴影里盛大吹奏。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尾随而来的人,跟着野兽踩在泥巴上的脚印,找到了这里。 虫神悲悯如天。八角的祀堂,祂睁大四只眼,一滴青色的雨从破败的宝顶滴下,垂在不可测的最后一只眼,祂像在流泪,水一直往下滴,砸到破败的地板上生出一朵透明的花。 流着泪的神,用白石头的手缭绕着雕刻的绀青与绯红的丝带,八手八足跳着混乱的舞。在雷电交加的雨夜,在祀堂下,那道寒凉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篝火里快要燃尽的两道人影。 *** 阔叶,湿土,黑,青,半岛像一池被搅乱的幽绿。祀堂几里外,白色的长龙悠悠入水。弥留的亡魂从油绿的棕榈叶钻出,在滚滚起伏的林浪轻轻呼唤,它吹出的气来自天空压下的风,飘飘然地,以为自己唤起了生者的名字。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一条惨白的队伍前,健壮的虫雌再次吹奏乐器,那急促而盘旋的气穿梭过指法缭乱的指尖,在细小的孔洞里钻出一条条无色的丝带,缠绵坚韧地把灵,把虫雌,把雄性,把夜空里漂浮的风聚拢在这一条长长的白色队伍。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背负着两块墓碑的雌性仰头看向昏暗阴沉的夜空,眼睛里充斥一种破碎的光。他凝望,豆大的雨被疾风吹落,‘噼里啪啦’,有一滴砸入了他棕黑的瞳孔。他眨了眨眼,睫毛挡住了一切可以希翼的萤火。 “下雨了,阿姆。”幼小的虫孩拉住阿姆焉巴的白麻衣,嫩生嫩气地喘着气,把赤·裸的脚伸进湿乎乎的泥巴里,又笨拙地把那部分被土地含咬的身体拔出。他早已习惯了雨天,也习惯了把脚伸进雨林的地里。 “快到了,快到了,再等一等。”背着碑的雌性把自己的孩子从土里提起,像以前提起扎进湿泥的木桩那样,把虫孩赶到还算干燥的叶地。 今天是诺尔氏族最难过的一天,但相信不是他们最艰难的一天,之后要过的苦日子或许还会有很多。氏族的人没有抱怨,他们都知道,就在三天前,族里唯一的未成年雄性在大雨里死了。 被誉为神之子的年轻雄性死了,年老的雄性也会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氏族的未来没有了神的庇佑,便没有了雨林里可以呼风唤雨的气势。 他们只能等待着,一直等待,直到等到三天后的这场雨。 雨里,走着作为雄虫雌君的诺尔·雅安,走着那名雄性留下的唯一的孩子,他们背着沉重的碑,以赤足赴往虫神的庙宇。 而在同样的深夜大雨中,几千名族人要按照[俗]尾随在他们身后。不论年龄的雌性族人将身披白蚁编织的麻衣,穿过烟雨雷电,为死亡而回归神明的神之子叩拜。 这场叩拜无法避免,也无法推迟,进行在轰隆隆的雷声和变幻莫测的神灵眼中。神灵俯视,明白这是一场惩罚,于是,将大雨变得更可怕了。 连绵如注的水从天而降,砸落在宽大的芭叶和不知名大树的树冠,‘嘀嗒’几声,泼尽分叉的树枝,瞬息,不知数的水透明花从层层叠叠的绿叶里冒出,又不过瞬息,繁花复而匆匆化灭。 这场祭祀的雨,太大,太急,它没有预兆,也没有停歇,让白色的长龙蒙上了一层湿滑的阴影。 他们都在想,神说:“世上不存在只下半天的雨”,如果今晚雨没有停歇,族里的孩子或许会死在路上。 雅安低头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虫孩,左边的心脏不安地被捏紧,之后停止了几秒,又被“嘻嘻嘻嘻嘻嘻”的哀乐声缓慢松开。他在队伍的最前面,气息奄奄的拂过挡住视野的芭叶,眨眼间,暖黄色的火光融化了他眼里破碎的星星,化成了一片安然的橘红。 风声凄厉,队伍停在摇摇欲坠的火光前,白色的龙头仿佛是在含咬喜怒共存的火球,它白色的鬃毛被吹起,就像诺尔族人飘摇的衣摆,他们用它抵御狂风,用它抵御向后歪斜的鸦青的冷雨,却抵不住熏然的暖色将幽绿的雨林染成一片红。 光来了,他想。 但这里……何时多了一座祀堂…… ‘窸窸窣窣——!’忽然,他的耳朵听到某种隐秘的翅翼颤抖的声响。 慌忙间,雅安来不及做他想,把掀开的叶子丢下,低下头,听到隐隐绰绰的火色里,有几道飘忽的说话声:“大人说的就是这里?” 有人答:“没错了,我闻到了气味。” “好,准备好刀子,我们沿着脚印踩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