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得不说,默西亚实在是个好学生。他乖巧而好学,让牧基伦省下不少心,但同时也惊诧于男孩的天赋异禀:哪怕他曾在大陆中部漫游近两千余年教导过无数人巫术与魔法,拥有如默西亚般强大魔力的家伙也屈指可数…他的潜力简直可以称得上诡异,一个并非魔法世家出身的孤儿的体内要如何才能得到超乎常人的力量?牧基伦毕竟活的足够久,唯一的答案早已在心中若隐若现,可他始终不愿直面自己的内心——就如同他正逃避着自己来到正名为卓奥友的魔法学术研讨会的真实目的。 自他跨越近半个大陆来到这片长年白雪皑皑的群山之中已过去数月有余,远远超过他曾对斐亚克斯所说的多待几日,这期间男人常来找他,有时是手头工作闲了便来牧基伦与默西亚的课堂旁听后三人共进晚餐,有时则是在深夜带上私藏美酒闯进牧基伦的房间邀他共饮,也只有在他们独处时,为便于行动将长发高高束起的斐亚克斯会透过扑闪的莹莹烛光问他:“你觉得默西亚如何?” 牧基伦当然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却总借着酒意正酣回答说还没看的太清,想再看看,过几天再说—他就是这样善于装作鸵鸟的胆小鬼。 可向来喜欢嘲笑他的斐亚克斯从未拆穿他的懦弱,男人低垂双眼,微微摇晃起酒杯,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后开始聊起闲话,直至将酒饮尽才起身道完晚安只留下牧基伦收拾残局。 但今天晚上,当牧基伦再次试图绕开默西亚与梵绫·利贝尔的话题时,斐亚克斯却直直盯着他,毫无感情存在的眼神让牧基伦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四十二亿次的轮回前他头次仰起头面对高大王座上的男人时,瞬间竟感到战栗。然而出乎意料,斐亚克斯最终也不过欲言又止地轻声叹气,他很少看到他露出这样满含真情实感地怜悯的神情,或许男人什么都知道,不过碍于友人的颜面而未曾说破。他记起多年来与男人共处的日子,许许多多至今仍无法原谅的错误正化作令对方深陷其中的责罚,刺过血rou,穿过骨骼,可牧基伦又何尝未与他一同被不可挽回的罪孽所萦绕,尽管他们所犯的罪行大相径庭,那来自宿命的惩戒却别无二致,所以他们才会如此了解对方的软肋,如此心照不宣地理解对方的痛楚。 正因失去过,正因拥有着。 …但幸运的,他还有着赎罪的机会——他鼓起勇气迎过斐亚克斯如同芒针般的视线,幽幽的烛火随风轻舞,将二人的影子变幻得千姿百态,过去与现在的界限逐渐模糊,也许,是时候做出那个心知肚明的答案。 “明天。”他不顾男人有所反应,不带犹豫地说道,“当月幕再临,我会告诉你,梵绫·利贝尔究竟是否在此。” 许久的寂静中,徐徐夜风不知不觉间将屋内唯一的光源吹熄,他看不清斐亚克斯的表情。 “…默西亚是个好孩子,我希望他可以摆脱自己的出身得到真正的幸福,”脚步声响起,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斐亚克斯持起酒杯走到不远处的窗边,雪原的夜清冷得透人心扉,男人的唇边涌起浅浅的雾气,“金·斯托克,我们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还记得那个时代的遗民,尤其是你,你所行的路实在坎坷,我衷心希望…你不要辜负自己,不要欺骗自己的心。当然,如果默西亚不是你的答案,那也没关系,我只求你别伤害了那孩子,我收养他是真心渴望去爱他,哪怕你之后一走了之,我也会一直抚育他…这是我对自己不义的偿还。” 男人偏过头,如水的月色轻纱般洒在他的脸上,几乎要将哀戚漫溢,但他的话间迷雾丛生,牧基伦忍不住皱眉问:“你一边说不要伤害他,又要借他补偿什么,他的出身究竟—”话还没说完,他顿住了,突然才发现自己竟从未试图了解默西亚的过去,他们总保持着师生间如履薄冰的距离,这些日子里他到底在做什么?教学,寻常地一起聊天,趁少年思索问题练习魔法时悄悄观察他的举止,将他与那个人相对比——除此之外,牧基伦和默西亚再无交集。他哑然失笑,自己确实是个混蛋,明明默西亚总热情待他,自己的眼中又有多少默西亚的存在? “早点休息。” 没来得及喝完酒,斐亚克斯就借口时间太晚匆匆离开,牧基伦没有收拾的心情,沐浴完后径直躺到床榻上,柔软的被褥没有给他带来安心的睡意,反而在催促他去回忆不堪回首的往事……本应成风消逝一空的青春岁月。 他初次遇到梵绫·利贝尔,是在十六岁,那已经是……四十二亿次又两千三百五十一年前的事。他从没忘记那个雨天,远行而来的恶魔族少年金色的发丝还滴着水,衣服湿淋淋地闯进旅馆,尽管狼狈不堪可依旧浅笑着同他问好,回头想来,那时还叫金·斯托克的他几乎是一见钟情地被夺去魂,往后一百余年都在背叛与执念的折磨间为自己对少年的爱恋而困苦,他心灰意冷过,自暴自弃地赴死寻求解脱,又因神的戏弄而重返人间,一度拾起信心试图改变命定的悲剧,他借着托利·E·梅莫里的化名与他在数个良夜间十指紧握地交换彼此真心,他亲吻梵绫的眼角,轻舔他的泪水,再吞下他因快感止不住的柔弱喘息,在唇舌交缠的同时紧紧相拥,那紧致的甬道令他险些失控想要不顾一切地占有身下白皙的身体,又念及对方而压抑住躁动,他这一生间最多的温柔都给了梵绫·利贝尔,当金每每发泄在他体内,二人温存相依时,他把玩梵绫的金色长发并打量他身上由自己烙下的印记,梵绫则低喃着他的名字,说,他爱他…于是金·斯托克会俯过脸,回应地答道:“我也将永远爱你。”他相信那并非玩笑般的情话。 可惜命运不留情面地将他们分开。 从死地中被神明打捞获得永生,背负起托利·E·梅莫里这一寓意着记录者之责名字的的金·斯托克和象征毁灭之门而难逃一死的梵绫·利贝尔,他们的离别注定将由金亲自执行…微沉的夜幕下,当自己手中的利刃穿过梵绫·利贝尔的胸膛时,爱与死的连锁下,永不可能实现的约定被许下,梵绫用尽最后的力气绽出和初遇时相同的淡笑对他说:“不要哭啊。” “我死后,你大概会独自一人在轮回的世界里流浪吧……太寂寞了…” 止不住的血从他体内涌出,染红身下的土地。 “去…寻找我…寻找我灵魂的归处,虽然那一定是非常、非常遥远的路…但你一定可以找到我,哪怕我忘记了一切…也请你不要放弃…我们终将重逢…过去,不也是如此吗?” 他的声音几乎不可闻,金看见自己的泪落到他的脸上。 “金……请你,不要忘记我…” 金颤抖的手抚过梵绫的脸庞,对方已经不再出声,生命仅存的余晖正迅速从他的身体中抽离,他挚爱的灵魂已被剥离于此世之中,他下定决心,明知道是谎言却故作坚定嘶哑着说:“我会去找你的……无论你将去往何方—我都会一直…期待着你回到我身边。”其实他们都清楚,这是虚假的诺言,只是为求得慰藉的约定。 那天他抱着梵绫的尸体直到天色渐明,脑海空白。 而跨越亿万年后的此时此刻,牧基伦则在万籁俱寂间对自己脑海中历历在目的梵绫死前的场景潸然泪下。这么多年来,他就像个疯子般,为梵绫那句去寻找他话语而四处漂泊,可当斐亚克斯领着或许拥有梵绫·利贝尔灵魂的默西亚·伊苏岱来到自己面前时,他犹豫了。 眼前又浮现起默西亚的模样,真是奇怪,明明他和梵绫没有任何相像之处,牧基伦却在这个时候忍不住将二人重叠于一体,难以抑制的冲动涌上心间,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翻身下床回到还摆有酒水的桌旁,终于利用酒精为自己带来些许困意。 当默西亚第三次望向担忧地望向时钟上的指针时,牧基伦才神情萎靡地推开门,显然是没怎么睡好,他昨夜几乎一整晚都在梦到梵绫·利贝尔,醒来时还恍惚于自己所处的空间沉浸在空虚的边缘,好半天才记得上午要给默西亚授课。他拿起桌边半冷的红茶,浓苦的茶让他勉强打起精神,试图继续上次未讲完的有关召唤魔法中幻想类生物的课题。 宿醉的威力果然不容小觑,当他再一次大脑宕机忘掉几分钟前自己刚谈过的内容时,连向来逆来顺受的默西亚都撇着嘴提议姑且休息一天,自己可以去单独练习会儿魔法或看些书,倒也不耽误学习。牧基伦也认为自己的状态确实无法继续课堂,可出于责任感和另一个目的,他说:“这样吧,我今天一整天会陪在你旁边,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你练习魔法时有什么意外我也帮的上忙。” 默西亚迟疑片刻,目光中多次交杂出对他的担忧,看他实在态度坚决,只好怯懦地点点头。 不像,完全不像。 灰绿色的头发,深蓝色的双眸,因为拘谨而总笑的过于腼腆的嘴角,纤细瘦弱得仿佛一掐即碎的身体,根本毫无昔日他不停追忆的那个人的影子…如果仅从表面来看。 灵魂常被当作一种过于玄妙的存在,许多哲学家认为它虽存在又轻如羽毛,仅仅不过二十一克的重量却足以指明善恶与安息之地,牧基伦当然明白这些论调皆为凡人拙见,生命苦短的人们从来都看不破灵魂的本质,但他是知道的,比任何人都明白…灵魂是无机物的结合,与rou身般同样由宇宙间最微小又最具有能量的物质构成,没错,物质——既然是物质,那么就有无限的可能。 他不经意地笑了。 所谓可能,其中就包括民间传说里最津津乐道的转世。这正是那一天他所结下的,寻找梵绫的约定的含义。牧基伦,或者说叫金·斯托克更好,行走在世界四十二亿年的原因,简单概括起来竟只为了这样一个简明扼要的目的:物质的规律是生死反复循环的分子重组,而在无限的分分合合间,他相信在概率学上自己终能遇到与过去梵绫·利贝尔相仿,甚至完全一模一样的他,这便是转世。 想到这,他打量起安静地坐在自己对面看书的男孩,这天天气阴得很深,更显屋内二人气氛的尴尬,但他不愿移开双眼,在灵魂之前,所有的外貌都无关紧要……他记得斐亚克斯曾说,他陪在默西亚几年才看出对方躯壳下的真实,其实那确实是他难得的失误:到达他们如此的境界怎会一眼看不透人类那脆弱表皮?可他并不想责怪他,毕竟自己……也是个无法直视真相的懦夫。 是的,自第一眼见到默西亚,他已明白自己追逐的终点就在此次。 自己这些天来的犹豫,到底是不堪直视残酷的现实。 ——默西亚和梵绫·利贝尔或许是一个人,但一定不是同样的人…构成灵魂的那些碎片哪怕一致也毫无意义,它们已经分散得太久太久,这这场漫长的旅程中,它们曾去过哪?它们是否成与雨相随落在地面,还是与花叶的残片旋飞在狂风中?这些都无所谓,因为再也回不到过去,人这一生正如在漫漫长河到奔流间挣扎,江水永不停歇,每分每秒都洗刷着人昔日的痛苦,随之加以更为难耐的折磨,当你想要追忆时,却会发现踏不回那条旧河,世界是轮回循环的死局,却并非静止地迈向终末,而牧基伦是在这命运的大江里逆行的丑角,怀抱明知绝望的答案,等待重逢再无希望的爱人。 自梵绫·利贝尔死后,他便如此活着, 但如今,逆流而上的牧基伦走到了万丈深渊的边缘。 今天,他就要为斐亚克斯说出他的答案。 “默西亚。”他突然凑近男孩,轻声问,“你喜欢斐亚克斯吗?” 被问到这样奇怪的问题,男孩显然大吃一惊,不解地思考半天才说:“恩…喜欢啊!是他收养我,给了我一个家,我很喜欢卓奥友的大家…也很喜欢魔法!我感谢他给了我如今的生活!” 讨喜的答案,这是过去梵绫·利贝尔永远不会说的话…至少,他不会对斐亚克斯流出一丝一毫的好感。 “那,你会相信…人的轮回转世吗,就像各类神话中那样。” “不信。”默西亚坚决地说,“我看过那些故事,太荒唐了,就算两个人拥有同一个灵魂又怎样?我认为,人是独一无二的。” 牧基伦将惊讶埋于故作镇定的表情下,微微颔首:“独一无二?” “对,斐亚克斯曾对我说,人的根本在于他的内心而非躯壳,但转世是遗忘过去心灵的毒药,当记忆与感情烟消云散,人就再也不是过去的他了。” 默西亚的好学在这时体现的淋漓尽致,牧基伦很少能见到如他一般早熟智慧的孩子,可他的话却化作连本人都未能发觉的利刃,一点点将牧基伦千刀万剐。 四十二亿次又两千年的岁月在此给出早已知晓的解答。 “老师?”注意到年长者脸色的苍白,默西亚收起话头。 “我没事。”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来自自己梦寐以求的灵魂的回应令他一时抽力。 我…一直以来,究竟在渴求何物? “我有些累,你能先自己继续看会书,我马上回来,好吗?”牧基伦用尽最后的平静,摇摇晃晃走出课室,面前,斐亚克斯靠在走廊的窗边,逆光间,他只看到男人的金眸间满是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