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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追灯令

    第十四章、追灯令

    再出山都开春,枝叶都绿了,四际再不是空旷的白,一时恍如隔世。

    刚出金阿林,挽明月便修书一封,教人送去锦城散花楼,管眠晓晓要个大夫。他的头也找人看了,大夫摸了一圈,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后脑骨凹了一块,不过头发一遮也瞧不太出。

    韩临直昏了半个月,期间上官阙寸步不离的守着,挽明月想去看看状况,都要被人拦下,说没有上官的令,谁都不得进去。真是笑话,他自己费尽心思三个月救活的人,他却连面也见不上。

    后来韩临醒后,特地问起,挽明月才算见到了他。

    韩临问说怎么前两天都不见你,头伤的太重了?还是冻着了?

    挽明月笑着对韩临讲:“今天能见上你,还要多谢你师兄开恩。想来是你师兄怕你见了我太激动,再崩裂了伤口,把我拦在门外头好些天了。”

    兴许是周遭条件较雪山好过太多,韩临病情稳定下来,虽仍是那副形销骨立的病中模样,可眼中光彩熠熠,终于能叫人放得下心。

    韩临得知了是上官阙赶来救,也很感激。

    上官阙却摇头,握着他的手道:“我们两个之间,不是需要道谢的关系。”

    挽明月冷眼看着,将这阵子听到的实情道明:“可不能这么说,你可要多谢谢你师兄。他前不久刚抗了你们楼的追灯令。”

    韩临一凛,爬将起来,抓住上官阙的手,急问:“真的?”

    残灯暗雨楼内多称弟兄为孤火,孤火成片,便作灯,行侠仗义照耀一方,照亮昏暗的世道。追灯令顾名思义,便是召回令,是残灯暗雨楼楼主才能动用的追回令,见令如见楼主本人。

    因不少叛出残灯暗雨楼的穷途末路之人多逃亡出境,燕山关隘的最高干事被江水烟授予了一枚追灯令,若见到逮捕之人,就示出这枚印有红火的铁令,让对方回去,对方若不听,便算作楼主默认传令之人可以用任何方式,自行处决这抗令之人。

    追灯令一出非同小可,上官阙怎么惹上这样大的麻烦!

    这样一起身,牵扯到腹部的伤,韩临嘶得一声,腰软又要摔回去。

    上官阙手快揽住,将韩临拥进怀里固住,眼角余光冷冷瞥向一侧泰然自若的挽明月,答说:“不错。”

    挽明月抱臂站着,丝毫不去看他,只继续对韩临说下去——

    那次营救是上官阙私自来的。他本在川蜀办事,闻讯立即撂下手头的事奔北,途中假传楼主的令,一路骗了几十个残灯暗雨楼的精锐同僚随他救人。行至燕山被楼中的人拦截,临近的一位干事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连忙动用了追灯令拦他。

    上官阙假意听令,当晚却将传令的人打昏,同被他骗来的精锐们讲这是诬陷,楼主那样看中韩临,怎会阻挠他们前来救人?当下救人要紧,事后楼主定会还他们一个公道。众人也觉他所言非虚,丢下阻挠楼众绝尘而去。

    韩临听完抓着上官阙盘问师兄怎么会做出这种糊涂事。

    挽明月在一边听了,只想翻白眼,这事不干,你怕不是真的要冻死,正要说些什么,便见上官阙摇着怀中的人,叫道:“韩临!韩临!”

    竟是急得昏了过去。

    二人被困雪山后,那一伙追杀他们的人得知这二位都是颇有声名的新秀,便分别给无蝉门和残灯暗雨楼送了信,漫天要价,才愿意将这两人送还。

    挽明月在无蝉门刚升上来不久,人微言轻,不值钱,领这么多人来都折在这里,看不清对面实力,无蝉门不救而静观其变,倒也说得过去。

    可韩临却不同,明眼人都看得出江水烟对他有多器重。只是听说韩临被困这消息被封锁了,不知是长安的副楼主封的还是江水烟封的,总之二人被困的事,知道的人也少。究竟也不知道上官阙哪里得来的消息,发了疯一样,从川蜀一路犯了多条楼规过来救。

    可上官阙事既然已经做了,韩临也只那一次说了他,醒过来后,就天天抓着挽明月给他师兄想办法。

    天晓得,挽明月之所以说这事,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残灯暗雨楼如何没有人情味,如何不拿他的命当命,江水烟平日里百般爱护,也不过是做出来给他看的,真要到了要紧关头,没有一个靠得住。以此趁机撺掇韩临对残灯暗雨楼失望。

    韩临天资如此,四处抢夺着要,无蝉门门主白瑛是惜才之人,想必也要盛情相邀。到时又有挽明月在一侧拉拢,说不定就成了。

    挽明月方确定了心思,当然要为可能的发展打算。

    谁知韩临好像根本没听懂,无丝毫怨怼,也只感叹那伙骗子要价也太高了,怕不是要把半个长安雨楼赔出去才给得起。

    上官阙日日守在韩临身侧,挽明月也不好将话讲明,毕竟二人同属残灯暗雨楼,而上官阙泰然自若,似乎一点不觉得自己此举多冒险,后果多严重。

    路上因伤口崩开蛊虫作祟,韩临又染了一次风寒,竟暂时失了聪。

    他倒不以为意,清醒时自言自语,说话仍不少。上官阙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看他,找木匠钉了块板子写字同他对话,夜晚住宿,挽明月去见韩临时曾见他们两个如此交谈。

    韩临聋了,上官阙就再也不同挽明月点头招呼做样子,只在他进门时瞥了一眼,之后眼光就没从韩临身上挪开过。

    挽明月也不找话,只在一旁站着,也不搭理,只等他说完话走开。

    起初上官阙总借故留在房中,不时收拾这里,动动那里,要在一旁旁观他们两个说活,眉宇间似是没听进去,挽明月却知道他定是装的。

    还是韩临怕他太累,让他早些回去休息,好好想想如何给楼主写赔罪书,他才不得已离开。

    日日要往韩临马车上探望,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半个月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韩临看出不对,问他:“燕子怎么不跟师兄说话。”

    挽明月在纸上写道:“说啊,你不是听不见吗。”

    “我是聋了,又不是瞎了,你们嘴唇动不动我看不出来?”

    挽明月抬抬肩,装作没听到,把话引别的那里。

    一行人马快,到洛阳的当天,挽明月请来的解蛊人也刚到。

    那个娇小可爱的姑娘说这蛊不难,晓晓直接让我来了。挽明月以为她是散花楼的人,但她说不是,她这次来,也是顺道加入残灯暗雨楼的。

    “散花楼离家太近了。我爹娘总催我嫁人。”佟铃铃是白皙的包子脸,有着一双大大的单眼皮眼睛,笑起来可爱非常,如今小声埋怨,甜而不媚。

    佟铃铃驱蛊吹的是笛子。记起从前与易梧桐的那次尴尬的事,挽明月就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担心不管用。

    佟铃铃秀眉一皱:“我的笛声勾引的是蛊虫,又不是勾引他。”

    待蛊虫从胸口划出的切口处爬出,挽明月一刀挑下来,立即踩死这祸害了他们一个冬天的东西。

    一切处置妥当,佟铃铃又诊了次脉。这下,在一旁一言都不曾讲过的上官阙开口:“会留下后遗症吗?”

    “一般都会留点。寒毒入侵心脉这么久,没死算不错了,待会给他写张药方,按时吃药。”诊脉的纤指却未收,片刻后,小山眉一挑:“他没有。”她看着韩临感叹:“他这身体可真好。”

    在洛阳没呆满半月,无蝉门的召令就到了眼跟前。寒毒没在韩临身上留下什么踪影,只是腹部的刀伤经前一阵的舟车颠簸又裂开,挽明月回山城的时候韩临已经能下床,与上官阙一起来为他送行。

    要放在平常,上官阙忙得很,这种场合大概不在,韩临还能喝两口酒。但上官阙自川蜀擅离职守后,楼中的事就都给停了。

    街巷上风言风语地传,都说江水烟忌惮他,但究竟如何处置,无蝉门的人也过问不了。就是上官阙十天里被叫去灯楼五六趟,他嘴上不说,脸上不表,可谁不知道他是去挨骂的,从挨批程度就能看出这事闹得不小。中途挽明月挠不过,被迫带着拄拐的韩临去求情,江水烟也闭门不见。

    上官阙这些年来在残灯暗雨楼,管得太多了。他擅长的,正是江水烟不熟悉的。众人对上官阙的交口称赞,不留意间透露出的对上官阙的依靠,只使得江水烟对上官阙愈发忌惮。

    此番他擅作主张去救韩临,毫无调令便可调动几十位高手,这其中能供人琢磨的,更令江水烟大发雷霆。

    后来共同商议的结果是将他暂时免职,他一下子清闲了,守在韩临床前。挽明月每次去寻韩临,都要见着他,煎药端药,洗头擦身,雇来照顾韩临的丫头的活几乎都让他一人干了。

    挽明月刚在山城落脚,红嵬教余孽为报仇,血洗临溪。

    青崖道长新换了一处道观,去年搬到祁连山脚下去,挽明月师门堪堪躲过一劫,韩临师门却满门被灭。谢治山被亲传弟子暗算,含恨而死,那个叛徒被红嵬教一个余孽的女儿所蛊惑,醒悟过来已晚,之后挥刀自杀。

    临溪出事的消息是上官阙到灯楼受教训时听到的。

    初听得消息,上官阙心口一阵发痛,却并没打算让韩临知道。

    临溪于韩临,是多年漂泊后温暖而稳定的又一个家,谢治山于韩临,不仅是师父,更像是父亲。

    韩临腹间反复的伤总算有好的迹象,他难过起来,这伤指定又要好不了。

    但这消息太大,瞒不住。

    那日回去后,韩临便已不见了踪影,出动了不少人,四处找,都寻不到他。上官阙想了想,去了城中最高的楼。

    韩临曾经笑着说他在洛阳得罪的人太多了,他难过了,绝不愿意给那些人见到、听到,给他们见了,反倒令那些人拍手叫好暗暗高兴。他要难过了,就去找最高的,旁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哭、叫。

    上官阙到时,韩临正蹲在地上抱头大哭。

    还不及说什么,韩临抬脸,见是上官阙,起身扑抱过来,抓着上官阙胸口衣服,埋头在他肩上哭嚎着说:“师父没了,师父没了,临溪都没了,临溪全没了。”

    谢治山于上官阙,虽是师叔,却也相处数载,帮他良多。上官阙心中难过,可韩临抱得很紧,几乎把全身力气都用来拥抱上官阙。

    仿佛漫天世界,韩临只剩下了他。

    那种通心似的感觉,多年后的上官阙都还记得。

    春初,高楼风大,天似要下雨乌云浓沉。

    上官阙脱下披风,披到韩临身上,紧紧地拥住他,轻拍着他哭得险些抽过气的背。

    大哭一场,抹干泪后,韩临态度很坚决,让人备马,他要回临溪。

    上官阙被停职,没有理由不同他一起去。那也是他度过半个少年的地方。

    洛阳到临溪快马不过五六日,只是出山后事多,二人都没回去过几次。

    连夜赶路,他们在第三日到了临溪。

    所幸这年的春寒,尸身还未有异味。

    尸首已被早先前来帮忙的各派收拾妥当,陈尸在他们旧时的学舍间,面上纷纷盖着白布。山上的土地却还残留着大块大块的血迹,红已转黑,四处都是。

    韩临跪倒在谢治山的尸首前,朝尸首磕了很多响头。

    上官阙拉不住他,只得在一旁站着,也挥手拦住了上前要搀扶韩临的其他已出门的弟子,轻轻摇头:“他难受,让他拜吧。”

    也不知叩到第几个,韩临的头抵在地上,却迟迟不起身,几人查看,原来是他气力不济晕了过去。

    上官阙上前打横抱起韩临,临走前,对屋内前来奔丧的不少前辈道:“诸位见笑了。”

    回到暂时的住处,上官阙拿出金疮药,解开韩临衣服。马背上颠簸,方才又折腾,那处伤果真又裂了,上官阙查看了伤患,为他涂了药,握着他的手陪他坐了一会儿。

    师兄来敲门,上官阙才起身,前去一一谢过好心料理后事的人,安排前来奔丧的前辈的住处,又同众人交代埋尸、刻碑等杂事。

    由于幼时的培养,上官阙擅长统筹,在残灯暗雨楼也常做料理后事的活,这些事天未昏便交代完。他回去时韩临仍未醒,他在屋中坐了一阵,起身去了后山。

    他们下山后,后山那间他们两个住的茅屋应是没再来过人,依旧留存着他们走前的模样。

    屋里四处都落了灰,上官阙一双眼只望着熟悉的摆设,他一身齐整,走了两步,不顾脏地坐到落满灰的床板上。

    茅屋小,上官阙和韩临那半年都挤在这一张小小的床上睡。

    龙门会后再回来,上官阙失魂落魄,寻到这个躲避众人言语的地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出神,旁人如何来劝都不理会。他只眼睁睁看着韩临牵着骡子,一趟一趟为他拉来他们两个生活用的东西,又强行拉他起来同他对练。

    韩临以往聒噪,但那半年废话非常少,他们的交流也很少。

    每日的开始很固定,早晨起床韩临推醒上官阙——“师兄,我们练功去。”

    练功对战时他们颠倒了从前的关系,韩临严格的指正他,告诉有些招不该那样出,快刀逼他,令他用学剑十多年的反应来应战,迫使他忘记新学的庞杂东西。

    快刀尤其累,每到下午,韩临衣裳都能拧出水来,话更是累得说不出来。他们依旧一起洗衣,到桥边去,韩临搓衣甚至算得上休息,有时养足了气力,仍会拉他起来,二人空手到桥上交招。

    难熬的半年,对谁都是。

    从顶峰跌到谷底,再一步一步往上攀,非常痛苦。盯着他攀登的还是从前他教导的人,更使人难堪。那是很不好的滋味,上官阙此生都不想再经历一次。

    但人的感情真是复杂的东西,那半年的沉默对招,却比之前五年相处都要刻入心肺。

    人生总有不想再次经历,却又无比怀念的事。

    上官阙从落满灰尘的床上起身,拍去身上粘的尘灰,双眼再一次看着周遭的破落景致欲走出屋,余光却在茅屋的墙角发现了一株生命。

    通过叶片,上官阙认出这是株红豆树的幼苗。

    他猜想种子是从韩临腕上那串红豆遗落下来的。软丝会坏,海红豆也不是坚固的东西,韩临又戴惯了,几年来,上官阙每年都会亲手给他新穿一串,换掉旧的那串。

    雪山里艰苦,原有的那串兴是遗失了,救出韩临后,上官阙守着昏迷不醒的韩临,又就着灯给他穿了一串,戴在了他枯瘦的腕上。

    望了一遭四周苦寂的环境,上官阙低下身,指腹轻轻拭了拭红豆树的枝叶,垂下眼,同病相怜的呢喃:“你也发芽在这个不合适的地方。”

    话罢,上官阙站起身,抬起脸,望见上方屋顶裂缝处漏进来的天光。红豆种子多半是靠着这一丝裂缝,破壳而出,生根发芽,因而整棵幼苗都往天光侧倾斜探去。

    太阳已在西头,他顿了顿足,走向后山最高的崖壁处。

    那半年每日的慰藉就是所有事做完,一身酸累,韩临带他到处散心。韩临依旧话不多,也谨慎,同他的交流也只限于日升日落,秋去春来。

    最终两人都要走到这里,到崖壁上坐下,吹着风,静静看夕阳落入山的尽头。

    上官阙在那半年几乎看完了他这一辈能看到的所有夕照景象,那些日子的红树,飞鸟,苍鹰,很久之后,都还会在他的梦中出现。

    循着记忆,上官阙坐到陡峭的崖壁上,熟悉的风如那半年一般地吹着他的脸和头发,这日天阴,夕阳是薄淡的赤黄,天边掠过盘旋的鹰鸟,远不如当时他与韩临曾同看的。

    但他们分明连雨天都来这里吹过风淋过雨,那时天沉沉的浓,天边缓缓的暗下去,墨色一寸寸的压向头顶,上官阙却只觉被雨浇得很痛快。韩临见他笑,也开心的站起来张开双臂去抱雨,高声朝远山喊叫。

    半年足以发生很多变化。上官阙一直都清楚自己的情感。

    夕阳无味的落了山,从后山回去路不短,趁天还有余亮,上官阙折返回去。

    行至半道天便黑透,缺月隐在云后,上官阙可以重回茅屋拿从前未用完的火把,但他仍在黑暗中行路。

    黑暗适合思索,他需要思索,他需要留住韩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