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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他编

    第六十七章、他编

    挽明月自然当失忆是把戏,却也不想逼韩临太紧。村镇就这么大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韩临又跑不掉,何况还住得这样近。

    而对方似乎有意躲他,在闯进韩临生活的半个月中,挽明月没能搅乱平静,只能从他人口中和几次潦草的偶遇大致摸清韩临的作息。

    这夜挽明月守株待兔无果,索性次日下午同药铺请半天假。

    挽明月到城东时,中午吃饭那伙人已经散了,茶楼里只剩些聊天的闲汉,他要找的人靠在茶楼门边喝茶发呆,见他来了,转身要回茶楼。

    挽明月隔老远笑着对他说:“客人要喝茶。”

    于是青年只好扯下肩头的抹布,回过身来,重复着说了千遍万遍的招呼:“客官喝点什么?”

    挽明月斜了眼他脚边的板子,随口挑了第一排的茶,青年于是回过脸,说茶名,接着吸了一口长气似乎预备扯着喉咙让人收拾桌子,来领客官过去。挽明月见状拉住他的手腕,说不用了,天凉快,我在外头站着喝。

    青年扫他一眼,说你的腿脚坐着好,挽明月说我休息很久了,先前看腿的大夫让我多走走,青年于是没再坚持。

    等茶的时候,因为有并肩的正当理由,挽明月同他说笑:“如今做散工生意不挺景气的,没日没夜的,怎么听说你昨晚捉了一整夜田蛙,最近田蛙行情好?”

    “勉强糊口。”

    “那不是得不偿失?瞧你瘦的。”挽明月又问:“你们老板入蜀卖茶几时回来?”

    “说不准。你做什么?”

    挽明月总不能说他要算算山野郎中还要扮多久,只道:“我有些事要与她谈谈。”

    青年转过半张脸,见男人歪着脸在等他,随即移开眼,泄恨似的一脚踢开碎石子,辩道:“你不要这样看我,我从前真不认识你。”

    “没关系呀,我们前不久重新认识过了。是不是,韩临?”挽明月挨近过去,盯着他的右耳道:“男人有耳洞的人不多,你怎么还有两个呀?”

    青年的脸色略有些难看,刚要开口,忽听背后高声道:“茶来喽。”

    挽明月看他不得不憋住气,将茶钱递给伙计,借尝茶忍笑。味高香浓,不错。

    伙计接了茶钱,扭头对青年道:“韩哥,怎么还不吃饭啊?”

    “吃完了,出来透透气。”

    伙计讶道:“你就吃那么一点?”

    “不饿。你回去接着吃吧,这边有我照应。”

    “你还背着钱庄的债,还息都挺吃力吧?我要是你我也吃不下。”挽明月插了一句:“你上工和做散工一天赚多少?我这里有个活你考虑考虑?”

    “打听得挺清楚啊?”伙计仰脸去看,见对方是个极高大的男人,愣了一下,伸手把他韩哥往茶楼里推,一脸鄙夷:“好啊,是你啊?在家边sao扰还不成,怎么都找到这里来了?你要不要脸啊?”

    说完夺过他手上的茶盏,又将银两塞还给他,随后在青年的劝说下回去时还骂骂咧咧说着这炸开山门成天都招来些什么人。

    挽明月有些莫名其妙,接过青年还回来的茶盏,疑惑道:“我与他有什么过节吗。”

    青年将碗中的茶一饮而尽,见怪不怪:“他当你是拉皮条的。”

    “……”

    “所以你别老是找我,影响不好。”

    挽明月挑眉:“经常有人来问你这档事?”

    “没你想的那么多。”

    挽明月来了兴致,歪探过身看青年:“那种营生给钱不少吧?”

    青年怔愣一下,随即额上青筋都浮出来,一把推开他,怒道:“你什么意思?”

    打小认识,韩临那点对于廉耻的见解,挽明月略知一二。可挽明月实在太喜欢惹他生气,此时只是闭口不答。

    “我没干过那种事!”青年简直遭了侮辱,声音极响,竭力摘清干系:“我有手有脚,只是手没那么方便,还没缺钱到做那种事的地步!”说完见郎中煞有兴趣地盯着他看,像是意识到什么,恼恨地踢了一脚木柱子,强忍烦躁道:“好了,朋友也交好了,你可以不耽误我做工了吧?”

    “你上工和做散工一天挣多少?”

    青年警惕地看着他,不说话。

    “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挽明月摊手说:“我腿脚不方便,收拾东西有点困难。想请你为我帮忙。你上工和做散工一天究竟赚多少?”

    见青年还是不肯说,他索性拉住一行人问了市价,又扭头来说:“这样好吧,我出四倍。你给我收拾收拾行李。”

    青年想都不想:“我没空,我可以把别人介绍给你。”

    挽明月笑说:“你生得俊,让人看了高兴。我这是为你的脸付钱,要是换了别人,可不是这个价了。对了,不是你在茶馆上工的四倍,是你方才发脾气那种营生的四倍。你来就四倍。”随后他把早先的茶钱还给韩临,临走前甚至又从怀中拿出点碎银:“替我交给那位小兄弟,代我谢他护着你。

    临近傍晚,有人叩了几声门,挽明月春风满怀地小跑去接。

    一拉开门,就见为首的两个高壮男人捋高袖子抓着笤帚冲进门来,挽明月不得已侧身为他们让道,对最后一个入门的青年咬牙切齿道:“你有本事。”

    “我来了。”青年伸出四根手指,朝他摇了摇:“你答应的工钱可得如约付。”

    倒是韩临没想占他便宜,带来这两个大哥利落细致,阴差阳错,这晚原打算借打扫之由调情,结果三人真是里里外外将这宅院打扫了一番。

    二人打扫时听说主人都住了有半月,不免对这满目杂乱的里院吃惊:“燕大夫你这半个月怎么过的?”

    挽明月总不能讲不准备常住,留个把月将人带走就算了,只笑道:“眼不见心不烦。”

    这些天来,挽明月粗略打听了韩临四周的人物,对这二人也有些了解。这两个高壮男人是对兄弟,其中稍年长些的那个在茶馆做活。

    挽明月知道他们常年在稻田里,患有风湿,将家里防治腿疼的药拿出来分给他们,借此聊开了。

    弟弟去打扫伙房前十分感激地对挽明月说:“老板娘这回卖茶带去的那个年轻人,又瘦又没力气,我大哥成天担惊受怕的。今年我大哥是风湿犯了,没法跟老板娘一块去蜀地,以往都是我大哥去的。”

    挽明月本欲到青年身边去讨人嫌,听了这话,立时有了新主意。

    茶馆那位留在院内打扫,还讲笑话似的说了下午茶馆里那出事,对挽明月道歉说小闯太冒失了。

    “不过燕大夫你那阵子的行迹太叫人犯嘀咕了,之前几次这样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有些过分的都被小韩打了一顿。”

    “他和我一个老朋友长得太像了。”

    茶馆的那位像是听多了这话,摇头一脸不信。

    挽明月于是指了指小腹:“他这里应该有一道疤,汤勺的形状,针脚很工整。”

    茶馆那位的同僚脸色忽地有些变了。

    挽明月笑了一笑,望向默默缠弄角落蛛网的青年:“不过他如今还能打得了人?”

    “能啊。”兄弟里的弟弟把柴火往外搬,出门就听见这话,没多想,从柴火里抽出一根木棍,叫说:“小韩,过来给燕大夫使一手。”

    青年没过来,只说:“曹二哥,我那些拳脚又不高明,使出来丢人。”

    曹二哥笑了两声,也没强求,临拐回去前道:“不瞒你说,我也练过两年功夫,小韩那些把式使出来就跟花拳绣腿不一样。”

    挽明月点点头,曹大随后把二弟支走,转而对挽明月道:“你以前真认识他?”

    挽明月望了望忙碌铲垃圾的青年:“我认识的那个人和他长得很像。”

    “你找的那个人是你的仇人吗?”

    “他小腹的伤是我亲手缝的,总共缝了十五针。”挽明月反问:“我要是他的仇人,何必要费心救他?”

    由于全对得上,曹大思忖一番,又看他和善,拉他到隐蔽处,回忆道:“那年雨多雾也多,我跟杜娘从川蜀回来,在山里迷了路,糊涂地四处撞,刚绕回正路,就见前头地都是红的。小韩在地上躺着,像是遭了仇人劫杀,手边是断刀,浑身的血窟窿,尤其是右手,给砍得能见到骨头。那时候小韩还有点气,杜娘执意要救。”

    后来出了山,看伤势猜到青年有大麻烦,他们也不敢声张,找认识的老郎中给他治伤接筋,期间回过头去,见下了几次暴雨,血迹已没了,他们就将四野落下的残兵断刃收拾干净。那时候风声都紧了,他们没在那地方久留,正好为了防山贼劫车,车里有储茶的夹层,就拆了几块板,在夹层里铺上褥子,把青年藏在那里。

    挽明月听到这里打断道:“他那时候就失忆了?”

    “说不准。”曹大摇头:“他昏了八天才醒。问他只说自己姓韩,醒着的时候就盯着自个儿右手发呆,旁的再没说过一句话。”

    挽明月若有思思:“听起来他那时候倒还记得。”

    “后来他脑子进了水。”

    “嗯?”挽明月一时没明白。

    “他轻生投过河。”曹大说:“给救上来之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捞他上来的好心人问他名字,他只看着那片很深的溪水。好心人就试着问他是不是叫溪,他说有点印象,好像很重要。韩溪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究竟真名叫什么,倒真没人不知道。我看忘了好啊。”

    话到此处,也不知怎么的,青年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他们二人身后。

    “你们在说什么?”

    曹大真把挽明月当成了被青年遗忘的朋友,亲切地撮合:“跟燕大夫说你的名字怎么来的。你们聊你们聊,我去忙。”

    挽明月对韩临装糊涂本是十拿九稳,如今听了曹大这故事,对他失忆这事倒真有几分半信半疑了。一想到韩临曾轻生过,后背更是没由来的一阵寒意。

    不过还是有二人串伙骗他的可能。

    如此思考着故事的真伪,青年已经收完了尾,挨过来朝他要钱。

    挽明月问他:“你当真记不得了?”

    “失忆难道是好事吗?”

    “试想一下,你从前仗着别人的喜欢,逼人家做不愿做的事,本以为从此阴阳两隔天各一方,”挽明月扼腕叹息:“却阴差阳错又撞上面。难堪不难堪?别提多难堪了。这时候失忆最好使,一句我不记得就能打发人家,人家因为念旧情,还不舍得戳破你。”

    挽明月注视着韩临的脸色,见他神情麻木,叹了一声,取出碎银扔给他,摇头笑说:“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好事。”

    青年单手接住碎银,只掂了掂斤两,没理会他,转身走了。

    ……

    深夜的敲门声尤其响,青年披着衣裳拽开门,见到门口的人,表情扭曲了一下,合手就要关门。

    挽明月只用一只手挡住门,脸贴在门缝:“不能收了钱就翻脸不认人吧,收下尾嘛。”

    青年缩在门后抵着,身影透露出一丝怯意,低着头哑声道:“太晚了。”

    挽明月向前掌灯,青年下意识侧过脸避让。他此刻与白日不同,满面疲惫,神色呆钝。

    “你放心,我要是真想强逼你做些什么,你早在床上了。”

    青年废了右手,也抵不住,索性退后一步放开门。

    门乍一打开,青年身上的味道随之扑了出来。挽明月嗅着气味,皱眉问:“你身上怎么这么重的酒气?”

    青年没好气:“吃小菜喝点酒。”

    挽明月用讲道理的语气道:“下午你们大概把耗子洞捅了,现在耗子满院满屋乱窜,搅扰得我不安宁,照理你得善后吧?”

    “稍等。” 青年说完,掩上门,不久再出门来,端着一碗凉透的米饭,抓了只粗瓷瓶子,脚步倒有些喝多的飘。

    一进院就有老鼠东奔西窜,青年咽下原本到嘴里的话,就着灯,拿剩菜剩饭拌上老鼠药,捏成小团,蹲着一个挨一个地搁到墙角去。

    他好不容易摆完,刚一站起身,喘口气,挽明月又指着主屋:“屋里也有。”

    他这屋子,下午清理时一把锁严锁着,如今让人进去,却不知又打的什么算盘。

    青年警惕地走进他的主屋,刚一推门,一只老鼠便挨着他的脚窜了出来。

    屋内沿墙摆放的箱子确实让咬了个洞,丝绸让拖拽出来,一屋奇异的香气,香包估计被咬破了。

    青年搁好老鼠药就想走,挽明月又拉住他,指着箱子,坚持让他再留一会儿:“箱子里万一还有耗子呢?”

    青年看他一眼,垂手深吸几口气平静好情绪,才上前来帮他腾木箱里的行李。

    青年一加进来帮忙,挽明月便时不时停下手头的事,只盯着他瞧,他一向喜欢在灯影的角落看韩临,如今在逼仄中看落魄的韩临,更是别有一番感觉。

    露骨的目光下,青年终于还是说了话:“你不要再看我了。我明早还有活要干,再收拾不完,觉都睡不了。”

    “你和我的那个朋友真是长得一模一样。”

    青年见他重提,深深叹了口气,继续埋头收拾满箱锦缎。

    “你曾经戴过两枚银圈吧?曹大与我讲了,你一路戴着,到茶城前为了避人耳目,这才摘下。要不要拿出那银圈?我能讲出圈口和花纹。”

    “我扔了。”

    “唉,那还是我挑的款式。”挽明月抱怨道:“太绝情了吧。”

    挽明月又说:“不过你总不能换一身皮,我还知道你身上的伤。”

    挽明月指住他的左肩,“这里的。”

    又指住他的左胸,“这里的。”

    再指住他小腹的某处,“这里的。”

    “四年前有的伤,每一处我都能隔着衣裳指出来。”挽明月一笑,向前一步,歪着头盯住青年的双眼:“你说我指得对吗?”

    青年不说话。

    挽明月故意不再说下去,只静静熬着他。

    终于,青年抬起眼睛说:“那可能我之前确实见过你。真不好意思,我都忘记了。”

    “什么叫见过?”挽明月摇摇头:“实不相瞒,我们关系不浅。”

    青年收拾着东西,分神说:“是吗。”

    “是啊。”挽明月顺手拿来箱中的一只木盒,取出里头的一只烧黑的风铃,弹弄那燕尾的风摆:“你对这个有印象吗?”

    青年摇头。

    “这是我送你的信物。你忘记了,那我来讲给你听吧。”挽明月执起青年的双手,“你是韩临,暗雨楼的韩临,我是挽明月,无蝉门的那个挽明月。你是临溪的弟子,因为住得近,我们不打不相识,交上了朋友。出师之后,我颠沛流离,最终去了无蝉门,而你下山就进了残灯暗雨楼。我被派往长安,很快,你也到了长安。阴差阳错,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困居雪山。”

    见挽明月抬眼看过来,青年像面对教书的先生,忙点头,表示自己听得很认真。

    “在雪山里,我照顾了你三个月,怕你冻死,每天搂着你睡觉。出来以后,我知道你待我比从前不一样了。暗雨楼与无蝉门一向不和,在那种情况之下,在太原你还会为我私调情报。也怪我,那时候没有多想。”

    说起雪山,青年十分动容,甚至去反握挽明月的双手。

    “后来,我误食了春药,你用自己帮了我。自那以后,我们又有过很多次,只不过都是泄欲的手段,没什么感情。”挽明月偏着脸回忆,神色怅然:“日子过得太快,四年前暗雨楼楼主下令,让你来杀我。你们楼主的命令,你不能不听,你带了一大伙暗雨楼的精锐来堵我。我真当你是要杀死我,可我对你下不去手,只顾防,不愿伤你。但你最后甩下那帮精锐,身负重伤,独自一人追了上来。”

    青年很受感染,愧疚地垂低了头。

    “最后没办法,我对你下了死手。我其实明白的,前些日子,你们楼主伺机要你杀我,你见他们杀意重,寻怕跟丢的借口独自一人追来,就为了放过我。我想你原本就舍不得杀我,可那是你们楼主,自古忠义难两全。”挽明月双目湿润,手指抚摸着青年的面庞,深情道:“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你说你喜欢我,连我那次误食的春药,都是你故意下的。”

    男人娓娓道来,语调充斥着被宿命玩弄的哀伤,临到最后一句话,泪珠恰到好处地划过脸颊:“你说活着不能同我在一起,怕我忘了你,那干脆就死在我手里。你说至少我每次杀人的时候,都能想起你。”

    青年:“啊?”